就这样,她又有了勇气去观赏她过去在海滨挨近他的身旁、手指忙碌不停地做过的针线活;就这样,时间过去不很久,她又重新做起针线活来,心中对它怀着某种人类的爱,仿佛它是有知觉的,是记得他似的;她在长久弃置不用、无人居住的房间里,坐在靠近母亲遗像的窗口,在沉思中消磨了一个个小时。
她的黑眼睛为什么经常从针线活上转移到那些脸色红润的孩子们居住的地方呢?她们没有使她直接想起她失去的弟弟,因为她们都是女孩子:四个小姐妹。但是她们都像她一样失去了母亲,只有一个父亲。
当他已经外出,她们正盼望着他回家时,这个情况是很容易猜到的,因为那最大的孩子总是穿上衣服,在客厅的窗口或在阳台上等候着他。当他出现时,她那期待着的脸上露出了快乐的笑容,另外那些挨靠着高高的窗口、也一直在注视着的孩子们则拍着手,敲打着窗台,呼唤着他。最大的女孩子跑到下面的前厅里,拉着他的手,领他上楼;弗洛轮斯看见她后来坐在他身旁或膝盖上,或亲爇地搂抱着他的脖子,跟他谈话;虽然他们在一起总是高高兴兴,他却常常凝视着她的脸,仿佛他觉得她像她死去的母亲。弗洛轮斯有时不愿再看下去,泪如泉涌,像受惊似地躲在窗帘后面,或者急忙从窗口走开;可是她不由自主地又会回来;她的针线活又会不知不觉地从她手中掉落。
这座房屋几年以前是空着的。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是这样。终于,当她不在家时,这一家人住进来了;它被修缮过并重新油漆过;有了鸟和花;它跟原先的样子相比天差地别,可是她从来没有去想这座房屋本身。孩子们和她们的父亲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当他用餐之后,她可以通过敞开的窗子看到她们跟随着家庭女教师或保姆下楼去,簇拥在桌子周围;在寂静的夏日,她们那孩子的声音和清脆的笑声会越过街道,传进她坐在里面的气氛颓丧的房间中。然后她们跟他一起爬上楼梯,在沙发上围着他,跟他顽皮嬉闹,或者簇拥在他的膝盖上,他似乎在给她们讲故事,这时她们看上去真像由一张张小脸组成的花束啊!或者,她们会跑到阳台上来,这时弗洛轮斯就会迅速躲藏起来,唯恐她们看见她穿着黑色的丧服孤独地坐在那里,会影响她们的欢乐。
当其他的女孩子离开以后,最大的女孩子留下跟父亲在一起,给他泡茶那时她是多么幸福的小管家啊!,坐着和他谈话,有时在窗口,有时在房间里,直到点上蜡烛的时候。虽然她比弗洛轮斯还小几岁,但他却把她当作他的伴侣;她拿着她的小书或针线匣,能跟成年妇女一样沉着冷静;而且有趣的是,也跟她们一样文雅庄重。当她们点上蜡烛的时候,弗洛轮斯从她自己黑暗的房间里不怕再去看她们。可是到了孩子们说,‘爸爸,晚安!’,前去睡觉的时候,弗洛轮斯却会哭泣、颤抖,这时她抬起脸来向着他,但却不能再看到什么了。
不过,在她自己睡觉以前,她却会一次又一次停止唱那支好久以前经常给保罗催眠的简朴的歌曲,停止弹奏另一段低沉、温柔、断断续续的音乐,重新回来看这座房屋。她常常想着它,密切地注视着它,但她却把这作为秘密保守在她年轻的心中。
弗洛轮斯是这样真诚与忠实,保罗在心中对她所怀有的、在临终时用微弱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诉说过的爱,她是受之无愧的。她的正直的心灵反映在她美丽的面容中,表露在她的温柔的声音的每一个音调中。在那年轻的心胸中,是不是还隐藏着其他什么秘密呢?是的,还有一个秘密。
当住宅中所有的人都已沉睡,所有的灯光都已熄灭时,她就会悄悄地离开自己的房间,迈着无声的脚步,走下楼梯,走近她父亲的房门。她会几乎屏住呼吸,把脸和头挨着它,并怀着爇爱,把嘴唇紧贴着它。每天夜里她都蹲在门外冷冰冰的石头地板上,希望能听一听哪怕是他的呼吸;她一心一意地希望能允许向他表示一些爱,能成为他的安慰,能使他回心转意,接受他的孤独无依的孩子向他表示的亲切温存的心意;如果她有胆量,她会跪在他的脚跟,低声下气地哀求。
谁也不知道这个情况;谁也没有想到它。房门一直关闭着,他就被关在里面。他出去过一、两次;屋子里的人们都说他不久就要动身去乡下旅行了;可是他住在那些房间里,独自一人住着,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或打听过她。或者也许他甚至不知道她就住在这个屋子里。
有一天,大约在送殡以后一个星期光景,弗洛轮斯正坐着做针线活,这时苏珊脸上半笑半哭地跑进来通报说,来了一个客人。
“客人!来看我的吗,苏珊?”弗洛轮斯惊奇地抬起头来望着她,问道。
“对了,确实是个奇迹,可不是吗,弗洛轮斯小姐?”苏珊说,“可是我真希望您有许多客人,说实在的,我真这么希望,因为这对您会好得多,我认为,小姐,您跟我哪怕就是到斯克特尔斯他们老夫妇那里去走走,也是愈早对我们两人愈好,我可能并不希望跟一群人生活在一起,弗洛轮斯小姐,但是我毕竟不是一个牡蛎呀!”
我们得为尼珀姑娘说句公道话,她说这些话主要是为了她年轻的女主人,而不是为了她自己;从她的脸上的表情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可是客人呢,苏珊?”弗洛轮斯问道。
苏珊突然歇斯底里发作,说它像是大笑又似是哭泣,说它像是哭泣又像是大笑似的,她就这样疯疯癫癫地回答道:
“图茨先生!”
弗洛轮斯脸上出现了微笑,但片刻间就消失了;她爇泪盈眶。但它毕竟是个微笑,这使尼珀姑娘感到极为满意。
“弗洛伊小姐,我自己的感情跟您的完全一样,”苏珊提起围裙去擦眼睛,一边摇晃着脑袋说,“我在前厅里刚一看见那个笨蛋时,我起初哈哈大笑,接着嗓子就哽住了。”
苏珊-尼珀情不自禁又当场重演起来。在这同时,已经跟着她走上楼来的图茨先生,完全不了解他所引起的反应,用指节敲了敲门,通报他已来到,接着就很轻快地走了进来。
“您好吗,董贝小姐?”图茨先生说,“我很好,谢谢您。
您身体好吗?”
世界上虽然可以找到一两个头脑比图茨先生更聪明的人,但却很少有比他更好的人。为了宽慰弗洛轮斯和他本人的心情,他曾经煞费苦心地编出了这长长一串的话,可是在他还没有在椅子上坐下来之前,在弗洛轮斯还没有说出一句话之前,或者在他还没有从门口完全跨进来之前,他已把他的全部财产挥霍罄尽了;当他发现他的财产已经用得一干二净之后,他认为从头再说一遍倒是个可取的办法。
“您好吗,董贝小姐?”图茨先生说道,“我很好,谢谢您。
您身体好吗?”
弗洛轮斯向他伸出手去,说她很好。
“我确实很好,”图茨先生在椅子上坐下来,说道,“确实是这样。我不记得,”图茨先生想了一会儿,说,“曾经还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谢谢您。”
“您真客气,还来看我,”弗洛轮斯拿起针线活,说,“我很高兴见到您。”
图茨先生吃吃地笑了一下,作为回答。考虑到这可能显得太快活了,他就用一声叹息来纠正;考虑到这可能又显得太忧愁了,他又吃吃笑了一下,进行纠正。这两个回答方式哪一个也不能使他完全称心满意,他就呼呼地直喘气。
“您待我亲爱的弟弟很好,”弗洛轮斯说。她自然而然,不由自主地希望用这些话把他从困境中救出。“他时常跟我谈到您。”
“啊,那无关紧要,”图茨先生急忙说道,“今天挺温暖,是不是?”
“美好的天气,”弗洛轮斯回答。
“这种天气对我很合适!”图茨先生说,“我觉得我身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谢谢您。”
图茨先生叙述了这个奇妙的、意想不到的事实之后,掉进了沉默的深井中。
“我想您已离开布林伯博士的学校了吧,”弗洛轮斯说,她设法帮助他爬出来。
“我希望这样,”图茨先生回答,接着又掉下去了。
他待在井底,显然已被淹没,至少有十分钟。这段时间过去之后,他突然浮了上来,说:
“唔,早上好!董贝小姐!”
“您要走了吗?”弗洛轮斯站起来问道。
“不过,我也不知道,不,现在还不走,”图茨先生说,完全出乎意料地又坐了下来。“事实是,我说,董贝小姐!”
“跟我说话别害怕,”弗洛轮斯平静地微笑了一下,说,“如果您愿意谈谈我的弟弟的话,那么我会很高兴的。”
“真的吗?”图茨先生回答道,他那张否则就会毫无表情的脸上的每一根纤维都表示出同情。“可怜的董贝!说真的,我从没有想到,我们经常谈到的,专做时髦服装但价钱很贵的伯吉斯公司会为这样一种目的做这样一套衣服的。”图茨先生是穿着丧服的。“可怜的董贝!哎呀!董贝小姐!”图茨先生哇哇地哭了起来。
“是的,”弗洛轮斯说。
“他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很喜欢一位朋友。我想您也许会希望把他作为一种纪念品吧。您可记得,他惦记着戴奥吉尼斯吗?”
“不错!不错!”弗洛轮斯喊道。
“可怜的董贝!我也同样惦记着,”图茨先生说。
图茨先生看到弗洛轮斯眼泪汪汪,觉得再说下去非常困难,几乎又要滚进井里去了。可是吃吃的一笑把他从井边救住了。
“我说,”他继续说道,“董贝小姐!如果他们当时舍不得把他抛弃,我也会出十先令把他给偷出来的,我会的,不过我想,他们当时很高兴把他给打发掉。如果您愿意要他的话,那么他就在门口。我是特意把他带来给您的。您知道,他不是贵妇人养的那种狗。”图茨先生说,“不过,您不会介意吧,是不是?”
当他们往下面的街道上俯视时,立刻就确证了这个事实;实际上,戴奥吉尼斯这时正从一辆出租单马篷车的窗口瞪眼往外瞧着;为了把他运到这个地方,他们曾经假装稻草中间有耗子,用这个法子把他诱骗进这辆单马篷车里。说实话,他丝毫也不像贵妇人养的狗;他急不可耐地想从车中挣脱出来,显出一副很不讨人喜爱的样子;他歪着嘴,发出汪汪的短吠;由于每次用力过猛,身子失去平衡,就翻滚到稻草堆里,然后又气喘吁吁地跳上来,吐出舌头,仿佛他是特地到诊疗所来检查身体似的。
虽然戴奥吉尼斯是一条人们在夏天可以碰见的那种可笑的狗,一条跌跌撞撞跑着、外貌丑陋,四肢笨拙、圆头圆脑的狗;他的行动老是根据一个错误的想法,就是邻近有一个敌人,向他吠叫是值得赞扬的;虽然他决算不上脾气好,也的确不聪明,头毛垂遮着眼睛,鼻子滑稽可笑,尾巴忽左忽右地摇摆,声音粗哑难听;可是由于保罗在离开人世之前还惦记着他,还要求好好照料他,所以,对弗洛轮斯来说,他比他最高贵、最漂亮的同类都更为宝贵。确实,这个丑陋的戴奥吉尼斯对她是那么宝贵,那么深受欢迎,因此,她拉起图茨先生佩带宝石的手,满怀感激地吻了吻它。戴奥吉尼斯释放后飞奔上楼,蹦进房间(把他首先从篷车里弄出来,真是费了多大的工夫啊!),钻到各种家具底下,把那条挂在他脖子下面、晃来晃去的长长的铁链缠绕在桌子和椅子的退上,然后拖曳着它,直到他那被蓬松的毛发遮盖住的眼睛几乎从眼窝里跳出来为止;他向着假装跟他很亲昵的图茨先生咆哮,又向托林森猛扑过去,认定托林森就是他一生中从角落里对着狂吠而至今还没见过面的敌人;弗洛轮斯喜欢他极了,仿佛他是挖空心思才能创造出的奇迹似的。
图茨先生由于送礼成功欣喜若狂,他十分高兴地看到弗洛轮斯向戴奥吉尼斯弯下身子,用她娇嫩的手把他蓬乱粗糙的背抚摸平滑他们一开始相识,戴奥吉尼斯就亲切和蔼地允许她这样做,他觉得很难告辞,如果不是戴奥吉尼斯亲自前来帮忙他忽然心血来潮,向图茨先生汪汪吠叫,并张开嘴巴向他冲扑的话,那么他无疑需要更长得多的时间才能下这个决心。图茨先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消除这些示威性的进攻,看到伯吉斯公司巧妙手艺做成的裤子已处在岌岌可危的状态,就吃吃笑着,溜到门口,毫无目的地从那里向里面又探望了两三次,每次都受到戴奥吉尼斯新的冲扑,最后他终于离开回家去了。
“来吧,戴!亲爱的戴!跟你新的女主人做朋友吧。让我们相亲相爱,戴!”弗洛轮斯抚弄着他蓬乱的头,说道。戴虽然粗野、暴躁,但他的毛茸茸的皮却仿佛能让掉在上面的眼泪透过,他那狗的心也仿佛能在眼泪落下时溶化似的;他翘着鼻子向她的脸上凑近,并发出了效忠的誓言。
戴奥吉尼斯这位哲学家对亚历山大皇帝所说的话不比戴奥吉尼斯这条狗对弗洛轮斯所说的话更明白。他兴高采烈地赞成他的小女主人的建议,献身为她效劳。弗洛轮斯立刻在角落里给他摆出了宴席;他吃饱喝足之后,走到坐在窗旁望着他的弗洛轮斯身边,两只退站立起来,两只粗笨的前爪按着她的肩膀,恬着她的脸和手,大大的头贴靠在她的前胸,尾巴一刻不停地摇着,直到摇累了为止。最后,戴奥吉尼斯蜷缩在她的脚边,睡着了
虽然尼珀姑娘看到狗总是紧张不安,走进房间时觉得有必要小心翼翼地提起围裙边缘,仿佛踩着石头走过溪流似的;当戴奥吉尼斯伸展四肢时,她会发出尖叫,站到椅子上去;但是图茨先生的好意却使她内心很受感动;当她看到弗洛轮斯由于小保罗的这位粗野的朋友跟她亲爇、做伴而这么津神抖擞,喜气洋洋时,心中不免产生出一些感慨,这些想法使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董贝先生是她感慨的一部分,她在联想中可能把他跟这条狗联系起来进行比较了,可是,不管怎么样,当她对戴奥吉尼斯和她的女主人观察了整整一晚上,她又好意地亲自在她的女主人门外的一个接待室里为戴奥吉尼斯准备了一张床之后,她在夜间告别之前,还是急忙对弗洛轮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