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丁香花开的季节。图书馆的走廊上,瞥见书架上立着一张照片,一只猫站在男人的肩膀上。那猫站立的姿态,显示它常常这么站着,很舒服,即使在摄影镜头面前,无一寸毛发不感觉到安逸。我熟识图书馆的馆长多年,有一天他忽然举办了自己的诗集发表会,他是个业余诗人,往后我留意到书架的陈列形态,常常表现他对诗歌的雅好。比如他会以“蓝色”为一个主题,在阅览室陈列一个小型的诗选房间。
猜得出来,半张A4黑白照片是诗人的后援会制作的明信片,将明信片翻过来,读上头的诗,诗的名字一看就喜欢,《地铁上的沙丁鱼》。我翻译如下——
地铁上的沙丁鱼
我不愿意用那块肥皂洗手,
我不愿意用那条牙膏刷牙,
我不想躺在那儿的沙发睡觉,
我不感觉需要那种卫生纸。
我不对那儿的保险感兴趣,
我不想抽别样牌子的香烟,
我不想看那部电影,
我拒绝在岩礁岛站下车,
沙丁鱼情愿罐头打开的方向对着海洋。
诗人的名字叫维拿·阿思片斯丛摩(Werner Aspenstr?觟m,1918-1997)。我起初只是喜欢那只黑猫和诗人的关系,他的眼眸是倒影的小湖泊,反映他对猫咪的忠诚。
全国即将放假,夏天斯德哥尔摩的地铁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嗅得出路人疾行的汗味,我不在岩礁岛下站,我的终点站是回家的书房。悦然找得出诗人的全部诗集。装载好一车的行李,开往外海的小岛——鄂兰岛的农村,农庄属于皇家人文科学院的保育农地的庄园,在这安静的夏日,岁月悠悠,我很有功夫学习他的作品。
诗人的老朋友马悦然慢慢述说诗人一生的故事。
阿思片斯丛摩是瑞典达兰纳省的人,他是瑞典1940年代诗歌创作黄金时代的诗人,著作有十四本诗集、十三本散文和五部戏剧作品。他的语言很简单,含意深远,对于自然界的昆虫、小鱼、植物、童年时期的山水,描述深刻,常为人津津乐道。他曾在斯特林堡小说代表作《家岛居民》的岛屿上呆过好些个夏天。阿思片斯丛摩在政治上的想法也许接近一个左派的社会主义者。
他跟他的画家妻子一直过着朴素简单的生活,住在斯德哥尔摩南区,一个有三间屋子的公寓,以后租金涨了,又改住两间屋子的寓所。
写到这儿,介绍《你和我和世界》、《眼睛》、《白烟飘飘》三首诗作(本文以下诗作,皆由马悦然帮助我翻译成中文,此版本译作是第一次发表)——
你和我和世界
别问你是谁,我是谁
什么是什么。
你让教授们调查,
他们有薪水。
把厨房用的天平
放在桌子上
让事实称自己的重量,
穿上大衣。
关掉衣帽间的灯。
把门关上。
让死者保藏死者的尸体。
我们一起走着。
穿白的橡胶靴子
是你。
穿黑的橡胶靴子
是我。
落在我们两个的身上的
是雨。
眼 睛
好几年我租一间向北方的屋子
看不得人家的眼睛。
(情况使之然)
我后来住在一间向东的屋子
看不得人家的眼睛。
(那得怪我自己)
我现在住在一间向南的屋子
看不得人家的眼睛。
(现在改不了了)
今天特别安静。
在底下一层楼有人在墙上锤进了一个钉子
把铁锤放下去了。
松树林在门柱和门坎
和我哥哥做的长桌子里吹哨。
木板的眼睛在看我
我也看它们。
一个没有功夫的人说:
“要是有功夫的话我什么就会解释。”
我一直都有功夫。
我还是什么都解释不了了。
白烟飘飘
白烟飘在冬井上,
我第三次跟一个死人告别,
有人讲关于草跟燕子,
那老听腻了关于幸存的故事。
使诗人感到深深绝望的故事的起点是1981年。瑞典学院通知他入选瑞典学院的十八名院士之一,成为第十二把椅子的主人。阿思片斯丛摩感谢这份荣耀,但他婉拒这个使命。瑞典学院常务秘书居仁斯天(Lars Gyllensten,1921—2006)极其谨慎地跟他对话,拒绝此任命为时已晚,国王已经接受了学院院士的选择,认定了阿思片斯丛摩的院士身份。对话结束,诗人将自己锁在浴室里头,哭泣了一整天。
诗人很痛苦地履行一个瑞典学院院士的职责,对于学院的工作报酬分文不取。担任学院的院士只是荣誉职,没有报酬,甚至没有办公室,但是担任学院的研究工作,则有稿费和研究费为报酬。阿思片斯丛摩担任戏剧委员会的主席,长年下来累积有十几万克朗不愿领取。
1989年2月14日,伊朗的政治与宗教领袖霍梅尼对英语印度裔的作家鲁西迪发出“格杀令”。霍梅尼认定鲁西迪的小说《撒旦的诗篇》对古兰经的教义有极大的不敬,号召教徒暗杀鲁西迪。全球舆论纷纷,皆对时局揣测不安。此时瑞典作家协会邀请瑞典学院的院士们一起签名支持鲁西迪的创作自由,大部分院士都愿意参加签名,在院士们之间颇具影响力的居仁斯天(已卸任常务秘书),劝告院士们这件事情牵涉的是宗教政治,大家最好以个人的身份写文章或接受访问、演讲表达抗议,不要以瑞典学院的院士身份签名。居仁斯天说得有理,院士们接受了。
以后,居仁斯天忽然对媒体表示,瑞典学院的院士们胆子太小,他试图说服院士们参加支持鲁西迪的签名,却很遗憾没有说服成功,他因此恨瑞典学院所有的同事们,不愿意再参加瑞典学院的院会。
这个瑞典媒体所谓的“鲁西迪事件”引起巨大的震撼,瑞典学院18世纪的创立旨在保护瑞典语言与文学的纯洁与传承,往后因炸药发明人诺贝尔设立五个诺奖,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机构,十八位院士自此承担了文学奖评选的投票任务,百年来以一个知名的十八人阅读文学俱乐部为形态,为每年冬天阅读文学找出一个新的方向。瑞典学院有一项坚持中立的传统,即保持言论的中立,所有的院士不谈论不表态政治方面的立场跟论述。
居仁斯天担任过常务秘书,1980年代瑞典学院颁发诺奖给西班牙语系的作家,世界文学的眼光关注到拉丁美洲文学,居仁斯天做出很大的贡献。此时他突然对于所有的院士同仁提出这样的指责,事态严重。居仁斯天为什么这样做?事后的判断,他与继任常务秘书的亚兰(Sture Allen,1928年生,1980年选入第三把椅子,瑞典语言学家)合不来,可能萌生去意,使人遗憾的是,居仁斯天以“鲁西迪事件”为由,将嫌隙扩大为他个人与院士集体的意见不合。由于作协邀请为鲁西迪签名一事,居仁斯天跟院士们的相处情况,对内对外的说法截然相反,事后,居仁斯天与有私人感情的女院士小说家艾克曼(Kerstin Ekman,1933年出生,1978年选入第十五把椅子)两人一起退出学院。
事件引发媒体的关注。1989年春天的院会期间,诗人阿思片斯丛摩恰巧担任轮职院长主席,2月23日当他开完会,院士们散会离去,诗人步出大门,媒体希望院会主席对此事发言,诗人不肯。在老城的层层巷弄,媒体的照相机闪光灯紧随诗人,变成一场激烈的追猎巷战。后来他写了一首诗描述那使诗人心悸的过程——
忽然一周
一名戴贝雷帽的男人弯身跑向鞋匠巷。
他找什么?一座花园。
他想爬进苹果的核心关上门。
可是季节不对,街道不对。
在一个奇怪的王国。
(注:诗名原来就用了瑞典一本八卦刊物名字为题,在此我也借用了一本香港刊物名字来做诗名)
经历过这一场风暴的院士们当中,有一个人实在气不过,立即写了一封信给居仁斯天,究问他怎能用这么聪明的方法来瞒骗舆论。这封信后来在学院的年刊出版,成为公开的澄清文献,写信的院士就是马悦然。日后,居仁斯天自己出版的回忆录甚至没有提及整件事情的始末。事实上,瑞典学院愿意表达对受到压迫的文学创作者的关怀,只是表达的方法往往比较谨慎。几年前,接续亚兰担任常务秘书的恩达尔,邀请受到意大利**威胁的报告文学《娥摩拉:罪恶之城》作者萨维亚诺(Robert Saviano,1979生,自2006年出版此书,即长年接受警方保护)跟鲁西迪一起来到瑞典学院演讲座谈。霍梅尼发出的追杀令已时过境迁,居仁斯天2006年过世,艾克曼始终没有回到学院。
诗人阿思片斯丛摩在轮职院长的任期结束后,以“私人理由”告别瑞典学院,趁这个机会,回到诗人独立的世界里,1989年秋天起,他再也没有参加过瑞典学院的会议。诗人从此拒绝参加任何社会活动,告别他所属的作家协会,告别瑞典笔会,告别斯德哥尔摩南区他所属的集邮协会。从此以后,在南区安静终老。
可是院士的任命属于终身制,学院始终为退席的院士保留席次,每一年12月20日瑞典学院的年会电视直播,观众可看见保留的空椅子,缺席的院士的烛台不点燃。要一直等到一把椅子的主人过世,才得以选举继任的人选。
居仁斯天晚年很少出来,艾克曼至今仍是创作不断的小说家,常常参加每年九月的歌德堡书展发表新书。但瑞典学院多数的院士们几乎没有机会再见到阿思片斯丛摩。
马悦然却在斯城郊外的丹德律县立医院,宁祖所住癌症病房的同一栋楼遇到诗人。此刻他也因病常常住在这所医院。我特别欣赏诗人终老以前写在医院的几首诗,他是一个能很自然流露自己感情的诗人。以下译选《渴慕》、《永恒与面包》与《痛苦》三首诗,都是呆在医院等待临终的心情诗篇。
渴 慕
新月的倒影映在地上的池子,
夜班护士弯着身,
为明天就会去世的老人整理枕头,
芬兰姑娘多么地敏捷健康。
一只衰弱的手臂伸向那漂亮,
够不着的卡尔列能来的姑娘。
有一个陌生的词汇表达
手和脸颊之间的距离,
视觉记忆中的一只高挂的红苹果。
永恒与面包
拴着两条橡皮管,躺卧病床。
试着想像自己置身于永恒。
我挪开医院的屋顶,
就像天文学家打开瞭望台的圆顶阁。
永恒跟我最后一回考虑它时,
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白发,没有皱纹,非男亦非女。
远远地自无穷尽的冰原走来。
天文学家看见有人走近。
是他的妻,她呼吸匀称,
她手上一块新烤的带葡萄干的面包
也呼吸。
痛 苦
痛苦号轮船的饮食不可埋怨,
白的黑的药片,柠檬黄和胡萝卜红的糖衣丸。
在塑料小杯盛着善良的饮料,
夜里多加了药份。
睡不着的人聚在甲板上,
往月亮或值班的行星嚎叫。
有的留在舱房,他们如胎儿蜷身
给自己悄悄地说:“你不在这儿……
你不在这儿,你不在。”
一个人把他的痛苦停留在阿尔米她什洞穴外头,
走近奔驰二万年牛马的墙内,
一名妇女陪她祖母走过乌普撒拉激流上震动的桥,
走过面包坊到大教堂,耶稣和乌鸦奔走来住的大教堂。
装药车的嘎拉声消失在走廊
最微妙的时刻走近,
你对比例的感觉没了,
邻居的姑娘弯着身弹琴,
我偷偷上前解开她的发带,
让卷发留在她脸上,琴上,桌子上,
这个初恋带声音的帐篷,
比珠穆朗玛峰,勃朗峰,乞力马扎罗山,斯代佳山
和其他课本题名的山还高,
可是痛苦号轮船往前进,
船拒绝往下沈,
S.O.S
Save our souls.
在《渴慕》这首诗里头,阿思片斯丛摩爱上了照顾他的芬兰姑娘。往后我搭公交车进城,老绕弯经过许多有苹果树花园的人家,脑海中不禁跳跃出那一句“手和脸颊之间的距离”与陌生词汇的相遇。
他离世以前的最后一首诗中,诗人以幽默而隽永的口吻使我相信他离苦得乐,获得永生——
亲爱的松鼠
“用尾巴遮蔽自己”
你知道我用过笨拙的诗句歌颂你,
我现在请求你借贷,
做为保证我可以给你一棵榛灌木,
比世界之树还高还宽广,
跟我妻子一起坐在克拉拉湖畔,
在这无人创造的湖上,
安静地流过一艘人造的浅蓝独木舟。
独木舟的男人放下浆,让舟悄悄流出河口,
在那儿舟变成一艘飞艇。
飞艇上升飘过市政厅,王宫,整座城市,
往那巨大的榛灌木,
你在那儿可以跳来跳去摘冬天要吃的干果。
盖冬天不会停止,
我能不能借你的尾巴几天
来遮蔽黑暗?
亲爱的松鼠。
阿思片斯丛摩1997年1月25日去世。同年底,瑞典学院选出第十二把椅子的院士继承人魏斯特拜里(Per W?覿stberg)。2012年12月10日中国作家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仪式上,魏斯特拜里为莫言做了精彩的颁奖演说。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8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