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结婚那天,全家到老二媳妇家的岛上聚会。前一天导演李安到法罗岛去看伯格曼。小岛无事可做,认真读了《瑞典日报》,李安参加“伯格曼电影节”,李安谈电影真有魅力。报纸没有伯格曼的发言,后来才知道伯格曼不怎么接受记者访问。来年七月,我们从斯京开车抵达南方一个海边的农庄,大风来袭,两星期紧闭门户,悦然翻译完成《道德经》。报纸晚了两天送来,到农庄外信箱去拿。斗大版面写伯格曼过世了。
电视播出系列纪念作:《第七封印》、《处女之泉》、《野草莓》、《夏夜的微笑》等,最后一部《芬妮与亚历山大》。伯格曼在法罗岛盖了一家小电影院,为自己播放电影,访谈者是他认可的电影研究者。伯格曼结婚多次,子女也多。1960年代他住在斯京郊外的优斯宏,跟刚从澳洲回来的马悦然成为邻居。伯格曼儿子丹尼尔那时还小,常到马家来摆龙门阵,他长大以后也成为有名的导演。伯格曼过世以后,导演伍迪·艾伦在美国《时代》周刊写文章纪念他,搭配的照片是伯格曼与第四任妻子凯比在优斯宏的院子大树下合影。那棵树的对面现在是小小足球场,天好的时候,有野鹿来游荡,旁边有墓园,有棵老白桦树下是宁祖的坟。
优斯宏是斯京外头的乡村,古早的艺术家率先搬来这儿居住,留下许多造型严谨而美丽的房子,逐渐变成生活的好地方。1960年代伯格曼想拥有中产阶级的生活,有一幢独院的房子。跟他合作的演员冯西渡(《第七封印》饰演跟死神对弈的骑士)也住在同一排房子。伯格曼与钢琴家凯比分手以后,跟第五任妻子英格丽冯罗森搬到附近的房子,外观不甚特别,不如原来的院落。
我常问刚认识的瑞典人,“噫,你喜欢伯格曼的电影?”颇像询问捷克人对米兰·昆德拉的看法。有朋友坦率地说,伯格曼固然伟大,替瑞典人在世界上挣了面子,但没必要把瑞典人的人性描述得那么黑暗,我当场有五雷轰顶之感。
《芬妮与亚历山大》是他所有电影中最好的一部,至少瑞典人是这么看的。伯格曼一生结了五次婚,有九名子女,许多从事戏剧跟写作行业,正像《芬妮与亚历山大》剧照庞大的家族聚会的合影,人丁兴旺真好。
伯格曼(Ingmar Bergman 1918-2007)父亲是宫廷牧师,母亲是演员。伯格曼少年起熟读瑞典戏剧大师斯特林堡的作品。瑞典电影工业的起步跟电影史是同步发展的。伯格曼很早就在电影这一行业崭露头角,他一方面在南方的曼默尔大城市当剧院导演,已有固定的演员班底,夏天放假的时候,演员跟着他拍电影。以后他还在斯德哥尔摩的皇家话剧院当院长。伯格曼这一生拍摄了近六十部影视作品,一百七十部舞台剧作。他很早启用摄影师尼奎斯特(Sven Nykvist),由他掌镜,伯格曼就不需要为摄影机的画面烦恼。伍迪·艾伦曾赞美伯格曼是集合文学、神话、寓言的电影大师,他愿意自己当一个写过伯格曼任何一篇剧作的导演,此生足矣。伍迪·艾伦后来也跟尼奎斯特合作拍片。
伯格曼从未在美国拍电影,却闻名于世界。1976年1月30日,他在皇家话剧院跟演员排练斯特林堡戏剧《死亡之舞》,两名便衣警察进来以漏税侦查为由,逮捕伯格曼。3月23日,特别检察官取消对伯格曼的指控,检察官坦承,被认为有漏税嫌疑的伯格曼海外子公司是为了支付外国演员工资而设立,当这公司撤销登记时遭怀疑漏税,侦查清楚以后的结论是:好像“控诉一个人偷自己的汽车”一样没有必要。这期间媒体报道铺天盖地,伯格曼深受侮辱,有段时间住进疗养院。此后他停下所有正在制作的影剧工作,自我流放到德国慕尼黑。虽然两年后皇家话剧院试图拉拢他回国排戏,也确有一部分工作在进行,但伯格曼还是直到1984年才结束慕尼黑的生活,回到瑞典法罗岛居住。
自从1968年的欧洲学运蔓延开来,使得瑞典始终都处在意识形态政治正确的选边站队的氛围中。大学学术机构受到影响,学生们要求教授们要有“社会责任”,诗人如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遭人批评没有对社会负起责任,缺乏政治意识(托马斯不曾响应,他以后在回忆录《记忆看见我》中详述他少年耳闻目睹学校里的老师支持纳粹的情形。出于少年天真的善意与本能的判断,托马斯很早就懂得极端要求他人的道德必须跟自己相同的人,往往失去了立场。理解瑞典知识分子历来倾向的人,可能读懂托马斯文本的弦外之音)。1974年瑞典学院相当不智地将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两名院士,社会的抨击有如海啸袭来,得奖人之一诗人哈瑞·马丁松住院后自杀。1976年声望如日中天的伯格曼,仅仅传出有漏税的嫌疑,据伯格曼的回忆录,两名警察连他上厕所也不让关门。伯格曼转往德国多年,损失最大的是瑞典的文化出口经济。2005年伯格曼在一次访问中表明,离开瑞典八年,他甚为后悔。
前年我在优斯宏的图书馆借来一部DVD,开头增加伯格曼的访谈,他解释了这部电影请摄影跟灯光师创造了一种新的光线,他称为“十一月光”。十一月是瑞典人感觉最不舒服的月份,天气阴郁又不若十二月全黑——全黑则有全黑的过日子的办法。伯格曼说,这种天气看不见影子。我很自然想起托马斯的一首诗:“刽子手无聊/就危险。/燃烧的天空/卷起来”、“敲声传达从囚房到囚房。/房间从冻土层浮上来。”、“几块石头发明月的光”(十一月,《巨大的谜语》)。
我恍然大悟伯格曼为什么需要解释自己的电影。尽管他说过许多电影他拍得太忧伤,悲伤到他自己不轻易去看。“没有影子”这样的概念在童话里头经常出现,上世纪20年代瑞典童话插画家约翰·包尔的绘画里,就曾出现一个王子遭到诅咒失去了自己的影子,没有影子的活人就像鬼魂,是不成个人的。王子出走流落他乡,直到他的妹妹公主交出自己的影子换给下咒之灵,王子才得以回家。香港学者胡燕青女士曾留意到,马悦然为中文读者指出特朗斯特罗姆的英译本中,佛尔顿(Robin Fulton)忠于原著最好,好过名诗人布莱特(Robert Bly)的翻译。在《四月和沉默》这首诗里头,布莱特翻成“影子载我”(carry me),而马悦然翻译为“我的影子带我/像一个黑盒里的/小提琴”。一字之差,诗意大为不同,也影响原诗的双重隐喻。
伯格曼预言他死后会回到斯京的皇家话剧院,成为一枚很大的鬼魂。就像斯特林堡的最后一任妻子哈瑞特·珀斯,一个著名的女演员,伯格曼声称自己曾在剧院的走廊遇见过她。我常常到剧院看戏,却没什么奇遇,一回在这儿喝杯红酒,全身过敏。伯格曼这种预告带着很大的喜感成分,一点也不哀伤。他述说“十一月光”的创造历历在目,我感觉他终究想为自己的作品留下更深刻的线索,带来更多的电影知音。
《芬妮与亚历山大》是1907年圣诞夜乌普萨拉上层贵族家庭艾克达尔(Ekdahl)的布置,看得出画家卡尔·拉森著名作品的许多“光影”,清晰透明的光线,欢乐的佳节气氛,曾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摄影、设计、服装四项大奖。
拉森(Carl Larsson)以水彩肖像画著称,瑞典19世纪最为著名的三个画家,左恩(Anders Zorn,油画肖像)、立利佛斯(Bruno Liljefos,动物风景画)、拉森。那时的瑞典画家几乎都在巴黎学画,深受法国印象画派各种新画派影响,最终不能忘情瑞典的山水,仍回到瑞典来。拉森跟他的妻子卡琳为新艺术画派健将,他创造水彩的透明光线,将过去幽暗忧愁的北欧室内家居转换成明亮洁净。妻子卡琳十分擅长编织、设计家具,两人将居住在内陆达兰那家居的一景一物,都描绘入画,创造田园家居生活的幸福景象。拉森的画价不高,他的绘画以印刷成画册出书大量传阅,画作促进了瑞典的现代印刷技术,许多家具建筑设计工匠大量参考他的作品。
斯特林堡攻击拉森的画境十分的虚假,认为他跟卡琳的创作很做作。斯特林堡为人跟创作一致,嫉恶如仇,但这个举动,未免不够朋友——斯特林堡头几个剧作由拉森替他做了书封插画,很受欢迎。斯特林堡指责拉森的艺术创作太做作,并非没有说服力。斯特林堡很有才,他的海涛油画画得相当好,他画得好又画得少,物以稀为贵,在艺术拍卖市场的价值很长的时间竟然高于左恩。拉森自己说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家人与妻子,往人性晦涩黑暗之处深掘的艺术不是他的长项。拉森对斯特林堡愤恨难平,一度在斯特林堡住处附近徘徊寻仇。
斯特林堡对小说家拉格洛芙也不满意。拉格洛芙是第一个获得诺奖的女性作家,读者多半看过她的儿童文学《骑鹅旅行记》。她的文学成就在于《古斯泰贝林的故事》,写出瑞典庄园食客酒鬼诗人的生活实景与想像。马悦然说,这是瑞典的魔幻写实巨作。我读了这本书才知道,对于瑞典读者来说,魔幻写实并非拉丁美洲作家马尔克斯的独创,竟然是这么早就出现于女作家的手笔。伯格曼的戏剧素养虽多来自斯特林堡、易卜生的著作,他在《第七封印》的死神来访与对弈,据我看很明显是受拉格洛芙原著电影《死灵马车》的影响。斯特林堡认为拉格洛芙不能跟他相比,实则拉格洛芙是个好作家,跟拉森一辈子都保持良好的友谊。
《芬妮与亚历山大》有一种明亮甜蜜的基调。这一次我不需要伯格曼解说就能看出,圣诞节家庭聚会的光影来自拉森的画作,许多北欧家庭家具设计美感的来源都来自于拉森夫妇,深植人心,成为瑞典文化自身的“影子”(你总认得自己的影子)。电影里的祖母海莲娜是贵族妇女(Gunn Wallgren演得太好了),温柔富智慧;儿子古斯塔夫是经理人,性情幽默夸张能干能为别人着想;另一个儿子奥斯卡是戏剧家,继承母亲的衣钵。故事背景设在离斯德哥尔摩八十公里的大城乌普撒拉,在那样蕴含文化的古老城市,有一个贵族家庭全家充满戏剧细胞,真是一个美丽的理想。美中不足是还有一个儿子是不大成功的学者,不明所以亏欠母亲不少金钱,成天自怨自艾。
圣诞夜晚,所有的女佣长工照管好自己要端上长桌的美食料理,由古斯塔夫点燃红铜酒器端出,从楼上长廊一路出来,像率领一支食厨队伍带着美食的纪律走来(想起诺奖晚宴主厨带着美食部队从楼上长廊走下来,壮观好看)。全家人围在圣诞树下,唱着“现在又是圣诞节”,全家人不分男女老少,手牵着手从一个房间跳舞到另一个房间。瑞典人有两个节日十分的孩子气:仲夏节与圣诞节。这些欢乐的场景在卡尔·拉森的画作里头,惟妙惟肖。十二月瑞典的天空全黑,却有许多好玩的节日比如圣露西亚日,黑暗当中人们点燃蜡烛,一起歌唱喝暖红酒,人与人之间相爱相守的感觉,胜过一个没有影子陪伴的时光。
饰演奥斯卡的演员阿兰·爱德华(Allan Edwall),演过斯特林堡的原著小说《家岛居民》电影(中译本王晔翻成《海姆素岛居民》,即将出版),他是悦然的好友,在林德格伦的儿童文学著作《淘气包埃米》中他演埃米的父亲。阿兰年纪渐长,因耳背听不见提词人的声音。他创办了一个只容纳五十名观众的剧场,还买下高行健的剧本《独白》,可惜还来不及演出就过世了,继承剧场的是瑞典学院的院士克里斯蒂纳·隆女士。戏里戏外阿兰都是一个剧团的团长。戏中奥斯卡正在排练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时重病倒地。圣诞节那天他对演员的讲话尤为感人:“我没有很大的才华,要是有,那就是对这个小小世界的一种爱,因为对这个小世界的关怀,乃至扩展到我们对大世界的关心与关怀。”
伯格曼最好的男演员冯·西渡(Max Von Sydow)因美国经纪人开价过高,预算有限,代替他的人是Jan Malmsj?觟(杨·曼雪),此君可演可唱,很有才华。莫言得奖时,皇家话剧院的朗读会上,他为莫言朗读《小说九段》当中的《翻》。
跟祖母有恋爱关系的犹太人演员Erland Josephson跟伯格曼是至交。这个角色设计值得表扬。奥斯卡死后,妻子埃米莉带着一双儿女芬妮与亚历山大嫁给地方主教。另一个家庭完全是不同的文化。前者充满贵族家庭生活的富裕喜气,还有新时代的新艺术设置的许多细节;后者信奉宗教生活,有如清教徒一般。
瑞典作家雅尔玛尔·瑟德尔贝里的小说《格拉斯医生》写于1905年,是瑞典最优秀的现代文学著作,前“诺委会”主席谢尔·埃斯普马克认为《格拉斯医生》是瑞典文学最好的作品之一。小说里头医生秘密毒杀了牧师,牧师的妻子曾经来跟医生诉苦牧师的伪善,他们两人之间没有爱情,牧师经常要求妻子履行上帝赋予她的责任,牧师妻子也坦承自己有了别的爱人。医生本人三十多岁,未曾跟女子有**方面的关系,他对牧师妻子有特殊的爱慕。医生利用一次在歌剧院户外巧遇牧师的机会,将一颗装了毒药的药丸骗牧师服下。总之牧师死了,无人知晓真相,悄悄然的一如春天秋天过去,医生从来不曾告诉牧师妻子他爱上了她。爱情就这样悄悄溜走。这部小说的剧情惊吓了当时的瑞典文坛跟社会。
《芬妮与亚历山大》脚本固然是带有伯格曼童年的自传性故事,这部电影中牧师虐待继子亚历山大,关于路德教派牧师忠于教义而呈现人性伪善的本质,看似好像伯格曼本人的自传色彩,观众却对这样的描述没有恶感。故事最后牧师甚至在童话一般的神力协助下,遭到谋杀嫌疑,死于火灾。这样的故事虽不必然跟那个时代最著名的小说《格拉斯医生》有关系,但格拉斯医生确实给瑞典社会打了个好底子,在令牧师死亡的结局上,伯格曼显得并不苛刻。
圣诞节过后,亚历山大的爸爸死了,如哈姆雷特的父亲一般成为鬼魂来到人间,经常出现在儿子眼前。母亲埃米莉很快地嫁给牧师,牧师继父跟喜欢幻想爱扯谎的亚历山大明显合不来,牧师的母亲与姊姊甚至帮助牧师鞭打体罚孩子。此时祖母的好友、犹太人古董商以萨克前来营救孩子,借着买箱子藏匿孩子,牧师发现之际,以萨克望天狂嚷一声,牧师与姊姊赶回阁楼,孩子还关在楼上。信仰深厚的犹太人拥有“神力”,施展了戏法,牧师面对犹太人还狠揍了他一顿。这段描述透露了瑞典的路德教派牧师憎恨犹太人的事实。《圣经》里头犹太人杀害了基督。
芬妮与亚历山大逃回犹太人家里。身怀六甲的埃米莉跟牧师于深夜对话。牧师此时有一个非常有意义的独白:“你们当演员的拥有许多面孔。可我,只有这一张面孔。我相信我所爱的,而我毕竟只有这一张面孔。”
很多人相信伯格曼对于信仰宗教的伪善的批评来自于他从小成长的亲身经验,他也许真的恨他的牧师父亲,此刻牧师的台词,显现伯格曼很大的包容与爱,他对牧师充满同情心。他非常可怜,他只有那张面孔,他真的爱他的宗教,而宗教使他成为一个冥顽不灵之人,他陷溺在他的教义里头。
埃米莉在一杯热茶里下药,牧师喝过一杯茶,家里头起了一把无名火。故事两头进行,亚历山大在犹太人家里遇见一个女性化的年轻男人依丝慕,他能施展通灵魔力,对话中,牧师家里长年卧病的姑姑床头起了火。牧师死了。埃米莉跟亚历山大、芬妮回到祖母家。刑侦探长到家里谈话,他们明白牧师死得太奇怪,对二度成为寡妇的埃米莉表达无比的同情。
日子仍然过下去。能干幽默的古斯塔夫拉着埃米莉的手,喜极而泣:“真高兴,你又回到这里,现在又是圣诞节。”那似乎是瑞典跟伯格曼自己的关系,喜极而泣的是观众。自从这部电影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指责伯格曼。伯格曼真的回来了。
亚历山大的保姆麦儿,一个年轻跛脚的姑娘,跟古斯塔夫有公开的私恋,就要生娃。古的妻子态度包容,古坚持赠给麦儿一家法国式的咖啡店,麦儿却想跟古的女儿到斯京开一家服装铺子。她边哭边说,古斯塔夫对我太好了。哎,一切都太好了。圣诞夜相聚多了两个美丽的婴儿。伯格曼幽默非凡,热情洋溢地向瑞典文化致敬。尾声,埃米莉跟祖母说这是我们的剧团一起来演戏吧,剧本是斯特林堡的《梦幻剧》。牧师的鬼魂出现,从背后推倒亚历山大,孩子躲到祖母怀里,祖母朗读剧本:“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时间与空间并不存在。现实浑沌,奔驰的想像力正要变化出新的模样。”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7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