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斌    更新时间:2017-06-14 14:44:02

记得也在南昌,我曾和新来的陌生人讨论过“样板戏”问题。我说:“‘样板戏’不过是百家中的一家。”“‘三突出’实际上是一突出,突出主要英雄人物。”陌生人把江青的“三突出”奉若神明,坚定地维护“样板戏”,最后同我争论起来。我当时读马恩列斯的文艺理论,读别林斯基和丹诺的《艺术哲学》一类书,眼界稍有开拓,觉得“样板戏”太过程式化,未必符合艺术规律,不能以此规范所有的文艺作品,心里不承认“样板戏”的艺术水准超过莎士比亚,超过契诃夫和雨果。各种宣传机器纷纷赞扬“样板戏”是艺术高峰,比文艺复兴还伟大,在我看来是自说自话。年轻气盛的我天不怕地不怕,对“样板戏”发不敬言论,陌生人则维护“革命左派”的理论,反驳我。我对他说:“有些问题不好讲,以后再讲。”

另外,陌生人还随身带着很厚的马列著作,我也不以为然,觉得走这么远的路,应尽量轻装,不宜带厚得像砖头一样的书。结果,翌年我遭遇厄运,陌生人揭发我污蔑马列著作是“砖头”。这次同一个不知来路的陌生人争论,种下了祸根。不懂人情世故,遇到陌生人不设防,轻率直言,让我付出沉重的代价。后来朱总管整我,最主要的罪名就是“攻击江青,攻击‘样板戏’”。当批判会上吃惊于自己居然还有攻击马列著作是“砖头”的罪名时,方才若有所悟:陌生人或许是派来“卧底”的。

现在回到我们的行程。从南昌到赣州,行程三百多公里。黄沙石子铺就的简易公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汽车陈旧不堪,一路上车门“哐当哐当”作响,真担心会散架。若碰上深坑,颠得骨头都痛。不过对我来说,路途的辛苦实在不算什么,兴奋始终伴随我。一抹一抹的红土地,路边粗大的樟树,绿荫如盖,还有散放的猪,样子很脏却特别有活力。总之,入眼景致皆有趣。我理解了“饱览”一词的含义。

当暮色越来越浓的时候,离赣州还有七八十公里路。长途汽车停在兴国,必须在这儿宿一晚。第二天上午,由兴国抵达赣州。赣州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多的印象,只是觉得街道很特别,都有长长的走廊,既可遮阳,也可避雨。后来到广州,一看那边的街道也是如此。

次日到瑞金,江西909地质队就在这儿,是重点采访的地方。在瑞金共停留了七天。期间,开了几次工人、干部、技术人员参加的座谈会,还去参观“红色首都”的遗迹,如叶坪、沙洲坝、云石山等地的毛泽东旧居,听了老红军战士的回忆。有一天下午,特地去瑞金城北边的大柏地,体验毛泽东《菩萨蛮·大柏地》一词的意境。“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彩虹无缘看到,但“关山阵阵苍”的景色庶几有之。由远而近的山峰连绵不断,并不险峻,却很有气势,每个山头都青翠欲滴。

瑞金的采访工作结束,又回到赣州。再由赣州至广东韶关,停留一晚。次日,乘火车去广州。广州附近没有地质队,本不在采访的计划之内。我表示去广州“师出无名”,但有决定权的人当即否定我的看法,说以前没到过广州,出来一次不容易,不可错过。我在组里是“小三子”,自然不再有异议,而且心里很乐意。

南国热得早,六月初的气温已经三十五度了。在广州,冒着烈日凭吊黄花岗辛亥革命烈士墓。三天之后,又乘车到了广西柳州。柳州的天气比广州更热,每到下午,火辣辣的大太阳将气温抬升至三十六度,最热达三十九度。我们住在柳州水文大队总部招待所。那时没有电扇,自然更不知世界上还有空调机。夜里,室内的温度仍很高,睡不好觉。最烦人的一种叫做“蠓”的小虫,绝对是防不胜防,一咬一个大肿块,奇痒。

又四五天之后,跟着柳州水文队的大卡车,到大队属下的一个分队去。这个分队在巴马瑶族自治州县,距柳州大约四百公里。沿途先是连绵不绝的喀斯特地貌,青绿的山峰,千姿百态,妩媚妖娆。越往西,山坡上、江水边,时而出现壮族、瑶族奇特的房舍,竹木结构,上下两层,楼上住人,楼下圈养牲口。山连着山,有的地方很少看到像样的平地。美丽的亚热带风光,与贫穷和闭塞在一起。我特别喜欢江边一丛丛的凤尾竹,挺拔又婀娜,刚健又妩媚。清碧的江水,映着蓝天白云,而丛竹点缀其间,成一幅绝妙的天然图画。

巴马县城简陋得像个小村庄。瑶族人穿黑色的衣服,女人也用黑布包着头,个个皮肤黝黑。我不明白如此艰苦的生存环境,巴马何以能成为有名的长寿之乡。

当夜,住在巴马县城的招待所。虽然只住一夜,却使我至今仍记得这一夜的苦热。躺在被蚊帐包围的木板床上,热得根本无法入睡,用枕边的毛巾不停地擦汗,汗仍像地表渗出的水,滴在竹制的枕头上。在我的经历中,最难熬的酷暑之夜,最早是“文革”初期崇明农场的芦笆屋,其次就是巴马了。

巴马的采访结束后,绕道南宁再至柳州。停留一天后,到了桂林。“桂林山水甲天下”,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芦笛岩、七星岩两大溶洞中的石柱、石笋,如虎如狮,如菩萨,如仙女……比宜兴的善卷洞、张公洞奇妙好看多了。W老师去过阳朔,对漓江、阳朔的景色赞不绝口,说得几个人极向往。可是又觉得天太热,加上从上海出来半月有余,几个人都喊累,便放弃漓江、阳朔。实际上我很想去,大家决定不去,使我失望至极,害得我以后常常想像漓江的美景。直到上世纪90年代某一年的春节刚过,我去南宁函授,返回时特地在桂林停留,然后独自乘船溯漓江而上,至于阳朔,正值元宵佳节,明月在天,慢慢走到漓江边,远远地看到江心中的一团火,不知是神是鬼。一边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边回想二十多年前未能游漓江的宿憾,今朝得以了却,觉得自己真有“山水之痴”。

在桂林就数我看山看水最有劲。当大家站在江边远观象鼻山,逐渐似看非看,最后什么都不想看时,我却兴致勃勃地爬上江边的伏波山,构想东汉伏波将军马援的形象,直至峰顶。俯看桂林城,屋舍层层叠叠,再望远方,一座座青碧的山峰拔地而起,如巨笋、如金鸡、如骆驼。有的妩媚,有的危仄,有的嶙峋。

桂林停留两天后,到了长沙。这时,外出已经一月有余了。几个人都归心如箭。刘某、W老师好像特别累,回家的念头更迫切。原计划还要去湘鄂交界处的女子钻井队,路比较远,汽车要跑两天,大家便不想去了。对于剧本如何修改,意见也不很统一,也没有进行认真的讨论。说是深入厂矿、深入生活,其实即使到了下面的水文地质队,作认真细致的调查研究也非常不够。跑的地方虽不算少,但蜻蜓点水的多。所以我担心,回上海怎么向写作组的领导汇报交代?

最后一站是武汉。黄鹤楼影踪全无,黄鹤真是一去不复返了。只好跑到武汉长江大桥的桥头,指点龟蛇二山,觉得平淡无奇。七月初,武汉这座火炉已经烧起来了。住了一宿,乘江轮东方红10号,经过五十多小时的风水相激,于7月5日中午抵达上海十六铺码头。

这是我生平历时最长的一次外出游历,从五月下旬至七月上旬,前后四十余天。以时间长短而言,迄今为止仍未打破当年的纪录。由上海至江西、广东、广西、湖南、湖北,再回上海,行程七八千公里,经历地域之广,见闻之丰富,印象之深刻,也为后来的单次游历所不及。

转瞬间四十多年往矣,当年采访的人物事迹早已遗忘,电影剧本中的“英雄人物”和“可歌可泣的事迹”更忘得踪影全无,唯有江西的红土地、瑞金的大柏地、广西的竹林、南宁的鲜荔枝、广州的黄花岗、巴马的酷热、桂林的山水……依旧历历在目。在“复旦”中文系首届工农兵学员中,几乎可以肯定,没有人再比我走得更远,看到的比我更多。我在“复旦”三年多时间里,最有收获的是两件事:一是自学,读中国古典文学、西方文学名著和文艺理论著作;二是借写剧本的机会行走,读南国的人文胜迹和自然山水。事实证明,不是那个时代虚构的“英雄人物”永恒,而是大地永恒,山川永恒,自然美永恒,我们民族的绵绵历史永恒。大批判和写作“遵命文学”,并没有给我精神和审美的提升,强权政治话语、文化暴力与偏见不仅没有给我良知及是非的判断力,反而蛊惑我消灭自我、消灭独立思考的能力。只有不言不语的自然山水,以她生生不息的生命,让我理解美的伟大和道的永恒,也稍稍理解人的生命可以安顿在山林泉石中。后来我读《世说新语》,读到东晋名士孙绰讥评卫永:“此子神情都不关山水,而能作文?”立刻心有戚戚焉,非常赞同山水与作文密切相关的说法。又读袁宏道《徐文长传》,说徐渭不得志,纵酒之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飞,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更加体会到文章须得山川之助的说法确有道理。

外出回来没几天,开始放暑假,同学们陆续离校。这时,我的女友来信了,信上说:“上星期六面晤至今虽则仅有三天时间,然而思念之心一天甚于一天,总好像还有千言万语未倾吐似的。”又告诉我她的假期有一个多月,回家的日子快到了,问我何时放假。我明白她的意思,如果我也放假,想和我一起回家。我何尝不想和她一同回家,只是不能走,电影剧本要讨论。为节省从“复旦”到康平路来回花费的三小时,也为了工作方便,我们找到了一个新的办公地点,就在市委写作组对面一栋九层楼的七楼。我带上盥洗用具,在那边住了一个星期。

这时,已经是七月下旬了。康平路的林荫道上满是火热的阳光画出的梧桐树叶的影子,凌乱斑驳。我在路边彷徨,特别烦躁,真觉得一天也待不下去。最后,终于向剧本创作组提出我要回家。W老师说剧本还要讨论和修改,劝我再留一段时间。我听不进去,执意要走,公然声称暑假是国务院规定的,这是学生的权利。他们不同意,不同意我也走了。这件事,到了次年的春天,成了我“犟头倔脑”的证据。

其实,我以放暑假为由,不愿在市委写作组多待一天,有多种因素。想回家,回到女友身边,固然是一大原因,但并不是唯一的。我未曾明言,也不敢明言的,还有其他因素。

一是以为这个剧本难改,也没水平改。“样板戏”当然是“尽善尽美”,高不可攀,我们有本事能再搞出一个“样板戏”吗?我是工农兵学员,初次写电影剧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写出初稿,已经尽力。改是他人的事,我也没本事改。创作组里有我的老师,有资历比我深的人,让他们来打磨剧本好了。再说,我也怀疑他们未必能改好剧本。肖某显然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强,后来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剧本经他亲自动手修改,才发表在上海文艺性综合刊物《朝霞》上。

二是我不敢讲的原因,即对掌管当时文艺的一伙人有看法。在市委写作组,我绝对是离中心远之又远的边缘人物,是来接受锻炼和培养的小人物,绝对不可能闻知重要的机密。但那种舞文弄墨的氛围,自诩左派的狂妄,常常有的一种“策划于密室”的诡异,多少能感觉到一点。比如会耳边飘过“(张)春桥同志讲”、“(姚)文元同志昨晚来电话说”之类的消息。每当有这类消息,这里的气氛就亢奋、紧张起来,大家忙着写文章贯彻上面的指示。随之,报上掀起阵阵浪涛,蛮横、凶险,简直要席卷一切。我觉得这儿很像台风之源,一些人在兴风作浪,当今文化艺术界“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全社会“万马齐喑”的局面,与张春桥、姚文元一帮“笔杆子”有密切关系。

“文革”初期,我是个思想激进的“红卫兵”,忠诚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同样舞文弄墨,写了许多大字报,实际上也是极左路线的鼓吹者。随着年龄的增长,读书渐多,阅历渐丰,加上山川胜景的自然美熏陶,开始蒙蒙胧胧地意识到“大好形势”并非“大好”,“样板戏”并非十全十美,江青的“三突出”至多是一家之言……完全说不上清醒,不过是昏睡之后的刚刚苏醒。以前是盲从,现在懂得了质疑,良知安顿在我的心里,被人任意左右的头脑逐渐变得正常。

1974年1月,声势浩大的“批林批孔”已经搞了好几个月了。我回到了“复旦”,响应上面的号召,考虑如何投入到这场运动中去。

一天,W老师通知我:“市委写作组要你去国棉二十一厂写中篇小说,征求征求你的意见。”又告诉我先到《朝霞》编辑部,同一个工人作者一起去厂里。我想,既然征求我意见,则说明并不是命令我一定要去。况且,快要毕业了,两三个月里也写不成中篇小说。于是回答W老师:“我不去。”我不想去的潜在原因还是上面所讲的,看不惯市委写作组,甚至看不惯整个中国的文艺界现状。文学成了政治的婢女,毫无个性,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变成宣传机器的一部分。这是我不愿意去国棉二十一厂,不愿意搞“遵命文学”的最主要原因。或许别的工农兵学员梦寐以求想进市委写作组,羡慕我的“受重视”,但我感觉不自由甚至痛苦。我“不识抬举”,不想高攀写作组。

过了几天,长久的内心厌恶终于形之于声色,我在宿舍里吟了李白的两句诗:“安得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还不解气,又骂一句:“文霸!”殊不知,我的吟诗和骂语被同专业的N偷偷记在笔记本上:某月某日,某某说了什么。

厄运很快降临。

立刻,我从前半生的高峰上摔下来,跌进一生中最深的低谷。

我看到了人们的各种嘴脸,懂得了什么叫政治暴力和精神绞杀。正直和卑鄙同样分明。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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