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其他漂在河里的人也聚过来,听她们聊天,和她们一起往前漂。她穿着黑色的碎花短衫和七分黑裤,那个女人穿着艳丽的连衣裙,其他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小孩。大家的衣服一团团鼓荡着,往前漂着,像一群快乐的、与世隔绝的漂流者。她忽然特别想说,想把一切没有讲过的话都讲出来。
我早就不想活了。我妈死了,我就来死了。
我从山里回来时,我那个老公还给我买了金项链金戒指,带着儿子,把我送到县里的火车站。他为啥不说让儿子跟着我,他是想着让儿子做个牵挂,这样我就肯定会回去。他也傻,不知道自己跟着我回来。我想着那天,我就想哭。我儿子白白胖胖,眼珠子黑黑的,挥着手,说妈妈再见,妈妈快点回来。
我现在的老公也挺疼我,他原来那个老婆生了个闺女,他让自己爹娘养。他在吴镇开店,也不让我帮忙。我成天坐在电脑前,上网,看QQ空间里我儿子的照片。你不知道,我儿子可好看,结实得像石头一样,没事儿就“妈——妈——”地喊我。我四年没见他了,他该十岁了。
你这个女子咋恁傻哟,你为啥要跟这个人结婚?你不会回重庆,把你儿子,他爹一块儿接到咱这儿?你又不是没出去过,到哪儿没个活路啊?
她没有回答那个女人急切的插话,她一直盯着天上那片灰蓝的云。
火车开始走,我就知道,我不会回去了。那里山太大了,咋走也走不出来。我不想再回到山里。我不知道自己咋想的,我心也狠。这中间七八年我都没跟家里联系过,我妈都以为我死在外面了。我也想着,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可一坐上火车,我就知道,我不会回山里了。
她看着云彩,她突然意识到,她不是为妈才回来,她是为她自己啊,是她自己就先抛弃了儿子。她把错都怪到妈身上了,好自己原谅自己。这些年,她见妈从来没有好脸色,好让妈知道都是她让她抛弃儿子。妈啊,我错了。她想多叫几声妈,想再回到妈坟上给她磕几个头。
那你儿子的爹没有来找过你?
不知道他找没找过。好像我也没给他留过家里的地址,他只知道我是河南的,河南哪儿的,他肯定不清楚。我也不知道他家是哪儿的。在广州打工认识的,他手指头被机器轧了,干不了活了,我就跟他回他家了。坐完火车坐汽车,坐完汽车坐三轮,坐完三轮又走路,才知道,他家是大山里的。我也恨他,他当时非不让我走。等怀孕了走不了了。
回来后,我妈让我相亲,我就相了。让我结婚,我就结了。我俩不吵架,也没话说。平常,他在店里忙,我也不干活,就天天上网。他不高兴,不过也没说啥。
她第一次和别人讲自己的事,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从前,她谁都不讲。不和妈讲,不和朋友讲,更不和她现在的丈夫讲。她把它们藏起来,藏得很深。她以为自己也忘记了。可是,它们像谷种一样,一直在她心里。她一直在怨别人,怨妈,怨爹,后来结婚了,又怨老公。她觉得都是他们,让自己没了儿子。
她错了。是她把妈害死了。可是也不重要了。妈死了,再没有可牵挂的了,死了也挺好。
她说,有一点我和我妈不一样,我不想让人折腾。我不想和妈一样,死了还让别人折腾,我要死哩远远哩,不让人找到。
就有人笑了起来,说,我也是,打这条水泥河开始在俺们庄铲庄稼,碾路,打水泥地基,我就天天看,等着它通水。
又有人说,你看,这么高的水泥堤,一死一个准儿,谁想捞都捞不上来。我听说,现在四周的铁丝网又加高了。王庄那个涵洞处,铁丝网倒了。我就是从那儿爬上来的。我不想让儿子们找到。
那个一直哭着的老太太也不哭了,说,咱吴镇人都说笑,说通水了,这条河就开始死人了,一路漂着死人上北京了。老太太声音意外地洪亮,语气里是斩钉截铁的笑意,生怕别人抢了她这句俏皮话。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对自己能侥幸跨过铁丝网,站到高堤上,投到这条河里,很是得意。
她也咧开了嘴,想笑,可想起那个打磕睡的老头,又有点不好意思。如果他能够发现她的电动车,她希望他能把它推走,也算给他补偿了。
那个穿裙子的女人离她越来越近,热烈、悲伤而又期待地看着她,她觉得似曾相识,又觉得陌生无比。
她只好问她,你为啥也走这条路?看你怪开朗的。
我啊,我和你不一样,我死得痛快,我把人骂够了,我就来死了。
这个女人说话像蹦豆子一样,极快,没有任何停顿。
今儿我给老李打了俩小时电话,直骂了他俩小时。俺们已经俩月没联系了。我前面那个,就是我娃儿他爹,上吊死了。死之前,让儿媳妇给我捎信,想见我最后一面。他一直想见我。儿媳妇不捎。她不想让我回去,她怕我一回去粘住她,她还得养活我。老东西死的时候眼睛一直睁着,咋也合不上,死不瞑目。儿媳妇怕了,怕老东西做鬼缠住她。“一七”、“二七”、“三七”都喊着叫我回去给他烧纸。我不回去。我和他离婚都十来年了,现在回去算咋说哩。
跟我离罢婚,老东西也没有过头了,天天喝酒。酒精中毒了,不上吊死也没几天活了。
她看了一眼这个说话极快的女人。这个女人没有一点儿伤心,像说别人的事情。
我出去打工的时候,和老李就好上了。他是大厨,我是服务员。其实在家也认识,就是前后村的。我没立马和老东西离婚,我一直在外面挣钱,给家里盖了十来间房,把儿子养到十八岁,净身出户。老东西也没啥说的。
老李,俺俩也搁不到一块儿。他好来赌。上年,俺们在吴镇开个胡辣汤店,生意还行。他天天晌午去来赌。你想,这店是小本生意,咋经得起你输。我俩天天吵架,后来,我把东西摔摔,起来走了,店也关门了。他又回俺们村口一家店里当大厨,他打电话叫我回去。回去住哪儿?俺们连个房子都没有。我张口就骂他,发短信也骂他。他叫我回去住他儿子家,我能去住吗?我也回不去原来的家了。我儿子不稀罕我,他爹死他都不叫我回去。
她很不解地看着这女人,说,你为啥要骂他?你不会在那个店边租个房子,住下来,像个家一样。
女人扑哧哧地笑。我就是要骂他,我想骂他就骂他。
骂骂心里美。我租个房子算啥说法,就在村旁边,村里人知道了,不笑话死我了。我也不会去住他儿子家。那算咋说哩。我自己儿子我都不管,我去管他孙子。我自己儿媳妇的气儿都不愿意受,去受他儿媳妇的气。
我骂完了,痛快了,也没啥留恋了。我就跳河了。
她看着前前后后的这些伙伴,他们以自己的姿态躺在水中,往前漂着,好像约好了去某个地方看风景。
世界上所有的溺水者,都是自己选择的游泳。
世界上所有的死亡,都是结伴旅行。
她突然发现,和她说话的好像是她的小姨。小姨名声不好,妈死后,都没有人想起通知她来参加葬礼。她没想到小姨也漂到这河里头。
小姨很好看。小时候,她经常住在外婆家,和小姨睡一张床。小姨辫子长长的,脸蛋红润润的,和谁说话都能咯咯笑个不停,好像到处都有让人发笑的东西。她就嫁在离路村有几里远的赵家。她在吴镇上初中的时候,小姨在和小姨夫闹离婚。村里人都议论小姨,说她出去打工,找野男人了。这不算,找的还是自己村边的。后来,她也出去打工,远走山里。她和小姨就越来越远了。
小姨。她叫了一声。
小姨咯咯笑了出来,傻姑娘,你才认出我来啊。
你咋也在这儿?她四下里张望,有些疑惑,咱们这到底是在哪儿啊?
小姨又笑起来,到阴间了,小喜。
她不相信,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她能看见小姨,能看到河,看到天,还有那片总跟着她的云彩。
仍然活泼的小姨看前后左右围着听她们讲话的人,扭过头,开始和别人聊天。
哎,你是咋回事?这年轻轻的,咋也想不开?
她听到那人低哑着嗓子,忿忿地说,我是想开了。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旁边一个女孩子愤怒地插话,到现在还在怨我,到哪儿都是小肚鸡肠。她扭过头去看,一个年轻女孩正努力挣着手,想挣脱那个男孩,可是他们的左右手绑在一起,被水浸湿的绳子越发紧地把他们捆在一起。那个女孩高声说,现在后悔还得及。男孩说,狗才后悔,猪才后悔。
她听到周围一阵哄笑声。她忽然有点烦躁,她想找个安生地方,安静地去死。可这里也不安生。她想漂快点,离开这群人。
她想着,这会儿该到哪儿了?
已经漂一阵子了,该出吴镇了吧。路村前面是赵家,她记得大河在这里往南拐弯,过王营。王营有她的好朋友红彩,她们一块儿上学,十六岁一起出门到广州打工,到广州转了几家厂后她们就失去联系了。回来后,她曾经到王营找过红彩,红彩妈说她嫁到湖北了,几年也不回来一次。然后是解营,解营村头有一条小河,弯曲环绕,人们都说是龙脉,她很小就去过那里,看着河边的大树倒在拐弯处,腐烂着,阴森恐怖,很有气势的样子。再往前是李洼,李洼是个大村,村头有一个古庙,古庙里黑压压的松树,李洼村的族谱就放在庙里。再往前是下营,她初中一个女同学就是下营的,有一年为救被淹的小孩,自己淹死了。她爹想为她申请一个英雄称号,却一直没弄成。她忘了那个女同学的名字,可每次路过下营,她都想起她。
再往前是王楼、西河、郭李村,每个村她都很熟,她跟着妈去走过亲戚,跟着爹去卖过炒花生,跟着女同学到过家里去玩,然后,然后就出吴镇,到文乡了。
出了吴镇,她就应该沉下去,就能死成了。
她扭头看左边,左边是灰色的水泥斜坡,她扭头看右边,右边也是灰色的水泥斜坡。她忽然有些惊慌,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她找不到位置了。她感到她像又到重庆的大山里了,前后左右都是山,没有任何坐标。她想逃出那座山,她连儿子都不要了。现在,她又处于这样的境地了。
要是在湍水漂着,就肯定不会是这样。
她熟悉湍水,每一道拐弯,每一丛芦苇荡,每一个漩涡。芦苇倒在水中,长长的草在水中缭绕、摇摆,岸边的泥土沙石被河水冲刷着,一点点失去和流动。她知道哪个地方水深,哪个地方水浅,哪个地方有大鱼,哪个地方有老鳖。有一年,她在河里洗衣服,她看见一只老鳖在浅水里慢慢游。她拿衣服把它搂了上来,它也不动。她把它放到篮子里,老鳖也不动。她要回家的时候,就把老鳖给放了。
在盛夏的中午,她知道哪个地方可以洗澡,哪个地方不会有人经过。即使万一有人过来,一上来就是合欢树林,她躲进去,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发现。她知道每一个村庄后面湍水的形状,河坡上有什么树,河边有多少瓜地、花生地,有多少新栽的树。
要是在湍水里漂着,她就可以清清楚楚、踏踏实实。她知道自己在哪儿,湍水在哪儿。她知道她会在哪儿被水草缠住,被哪一丛芦苇拦住,会停留在哪一个拐弯的地方。可现在,湍水的水太小了,河道太乱了,她怕还没有淹死就被冲到沙滩上,搁在那里,像一条半死不活的鱼,张着嘴,翻着白肚子。她不想那么难看。
她只想着找水大的地方,不会被别人发现的地方,却忘了这河的坚硬和冷淡,忘了它没有一丁点儿淤泥。这条水泥大河,是死的。它被水泥包裹起来,严密、坚固、威武,唯我独尊。它不会有任何生长性,不会长出荒草、芦苇、鱼虾,不会随季节的变化而涨潮落潮,不会随时间流逝和泥土、天空、气候融为一体,最终就好像从来都有这条河。从来如此,起源于宇宙洪荒,和人一起经历沉浮,盛衰和死亡。它不会和所有河一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它不会这样。
死寂的水。死尸一样的大蛇。庞大、笨拙,蜿蜒在陆地中央,没有任何活的感觉。
她想让泥沙把她耳鼻塞实,沉淀下去,被河底的蔓草挡住,被水边的芦苇丛拦住,慢慢变为腐殖,最终化为淤泥的一部分。她想这样把自己藏起来,藏在最深处的黑暗,谁也找不到她。她儿子,儿子的父亲,她现在的老公,妈,谁也别想把她找到。她就藏在泥里,永远、彻底地把自己藏起来。
她将永远在这条河里漂流,慢慢分解,肉一点点剥离、烂掉、发臭,过吴镇、文乡、穰县,一路漂过陌生的地方,直到到达北京。她将逐渐分解成恶臭的细菌,溶于水中,最后,到达某个人的口中,胃里。
这真恶心。太恶心了。她想起身,起来重新回到湍水,她愿意往湍水上游再走一些,再远一些,也许就有宽阔的水面了。
她感到头越来越重,水慢慢地涌过来,把她压倒,冲到水中,撞到坚硬的水泥地面。灌在她口里的不是湍水那样的水,混合着泥土、沙石、鱼虾、水草的味道,这水淡而无味,淡得要死。她受不了这寡淡。
连死都这样寡淡。那就死吧。
大幕合拢,天空最后一丝光被收起,世界陡然暗了下去。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