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鸿    更新时间:2017-06-13 15:42:30

杨凤喜杨凤喜你站住你别跑……杨凤喜你个缩头乌龟你出来你有胆量你来站一站啊你有胆量你来给我解释一下杨凤喜啊你个鳖娃儿你和那些臭男人一样你以为我这儿是跑马场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说再追我就又开始追我说不要我就又不要我你啥意思你说的那狗屁话“你会明白的”我会明白啥雨下恁大你站恁远我听不见听不见啊我会明白啥我啥也不明白我只知道你这个鳖娃儿又溜了“你会明白的”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到底喜欢我吗你是真喜欢我才又追我吗我都想好了我啥也不要了我跟你我不要仕途了天天喝酒天天应付男人太累了我要你摸着我睡觉我要你给我拉二胡我俩的工资也够吃够喝我把房子存款都给我那个老好人他养我闺女我放心我跟着你走我啥都想好了只等着跟你走你个鳖娃儿又溜了你不要以为我在乎你即使你要我我也不要你你想当官我也想当官你怕受牵连我还怕受牵连呢可是杨凤喜你个鳖娃儿溜得太快了你连给我一个拒绝的机会都不给就又溜了你太无耻了太胆小了胆小鬼谁挡你的路都不行你说过的话都是屁话

骨头疼啊……疼啊闺女我的好闺女去求求医生给我打支杜冷丁我这骨头都疼啊我不想活了给我要三支四支都打下去我就咽气了……啊……啊疼啊……你们都害我李朝晖你个鳖娃儿你可美了我死了你当上一把手了你个鳖娃儿坏透腔了你巴不得我死我知道你巴不得我早死我早一天死你早一天能当上一把手我不死我要活啊我好不容易熬出来了我凭啥把位置让给你啊凭啥我每天喝两场唱两场还要陪那些臭男人们说话哄他们亲他们让他们摸我都忍着我可忍到时候了我死了你上去了凭啥啊老吴你太狠心了胃癌又不传染你连来看我都不来你一个副县长来看下属很正常不会损害你的名声你摸我的时候咋不想着名声你让我陪酒的时候咋不想着名声我要死了没用了你连看我一下都不来真是狠心啊我就想给你说那李朝晖不是个好人不要让他当一把手他和我斗了那么多年我受了那么大罪当了那么多年的小媳妇他要是当上了我真是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张小焕你站住你往哪儿跑是你偷了张招弟的笔你非说我偷的你让老师打我你死了也不亏你你别跑你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我不能背一辈子黑锅啊我都快死了我得给大家说清楚张小焕我知道你埋在哪儿我非找着你

咦昨天我都走了咋又回来了这是到哪儿了真冷啊……闺女我的好闺女你去看一下天咋黑了雨是不是越下越大了越下越大了我冷啊太冷了你们想冻死我啊闺女我的好闺女你来抱住我我冷啊天黑了天黑了我怕啊……

杨凤喜盯着墙上的二胡。二胡的琴筒、琴皮和整个琴杆上都蒙着厚厚的灰尘,那发亮的深黑闪金色蟒皮琴筒几乎变成灰黑色,白色的弓毛也是深灰色,仿佛一个古老的遗骸,他能听到《二泉映月》的声音,如泣如诉,永无尽头,他就是那瞎子阿炳,坐在阳光与阴影交接的地带,坐在黑白大地之间,坐在时间的尽头,一天天地,如同酷刑。没有课的时候,杨凤喜就坐在书房的电脑前。二胡挂在电脑桌的上方,坐下来,头仰起的一瞬间,总是先看见它,像一个黑色的点,面目模糊,却又异常顽固。每次坐下,他都吞咽下一口唾沫,就像眼泪倒流回心里,他把这眼泪看作对他自己的致敬。

有多少年没动过了?他并不爱二胡,虽然他拉得很好。他第一次竖起父亲的二胡,放在腿上,像模像样地拉出几个音符,只是出于好奇。那时他至多八九岁的样子。从外面回来的父亲,看到他正在努力地拉,膝盖上还垫着他常用的那块破布,劈头盖脸就打。父亲的暴怒在他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象,起先他以为父亲是爱惜二胡,几年之后,才明白,他父亲是不希望他也拉着苦腔苦调的二胡走乡串户,“那就是要饭”。

父亲只是一个农民,但却是一个不甘心的农民。“大小是个官儿,强似卖水烟儿。”没有一个农民不知道这句话,但大部分农民以为这句话跟自己无关,连个村长的职位都不敢想。杨凤喜的父亲却想得很近。他背着二胡,走过乡村的犄角旮旯,他也到过城市,到过北京天安门,看到过另一种生活。他在聪明的儿子杨凤喜身上寄托了他另一生的希望。

他看到杨凤喜和别的孩子一样张着牙齿没心没肺地笑,就是一顿猛揍,他告诉儿子,不准那样笑,不要让别人看出你的心思,要耐琢磨。他看到杨凤喜走路太快,腰板太直,就拳打脚踢,腰不能太直,不能比领导走路还快,走路要慢要稳。他看到杨凤喜吃饭乱撒,和他一样胡噜乱响,就拿筷子搅他的嘴。吃要有吃相,坐要有坐相,不要像饿死鬼托生的。

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杨凤喜为这莫名的规矩和礼仪挨了无数次打,他看见父亲虎视眈眈盯着他的眼睛就浑身发抖。到了考上大学,并很快成为学生会干部的那一刻,他才明白,父亲的教育是多么必要而且完整。他的谦恭有礼、沉默内敛,一下子就把他从众多还懵懵懂懂的农村娃中区别出来,也把他从众多单纯骄矜的城里学生中独立出来。他鹤立鸡群,天生一个“官坯子”。

他是在小学毕业之后才开始学二胡的,那时候是为了反抗父亲。他到父亲的卖艺伙伴那里,东摸一会,西学一点,居然很快就学会了。父亲越不让他拉,他越是要学,他迷上了那像呜咽一样的调子,拿着父亲的二胡,跑到河坡里,如醉如痴地拉,他喜欢那些腔调,觉得它们简直像是从自己身体里跑出去的东西。

大学时代,二胡成了杨凤喜获得女生关注的主要手段。每到春节,班级联欢,全校联欢,儒雅的杨凤喜坐在舞台偏右的地方,拉一曲《二泉映月》,悲伤无人能及,一时间风头无二。毕业之时,他“官”至学生会主席,得到了吴镇五高中最美的女孩张晓霞。

他怎么会想到他又被分配回吴镇五高中教书。他至少也应该是县里宣传部、组织部的一个干事,或哪一个局里领导的秘书啊。在那个年代,这并不是件很难的事,有许多乡里、镇里的秘书、干事甚至是从民办老师中选拔上来的。

电脑桌上堆满陈年的杂志、书籍、教科书,还有一些说不出年份的学生作业、墨水瓶、烟头烟灰,只留下电脑屏幕和鼠标那一小块儿空地。他在电脑桌前的活动空间就只鼠标那么大的地方,教科书无需再看也无需再拿,教了将近三十年的课,他可以倒背如流,多年来他一直空着手去上课。

周香兰照例在楼上楼下忙碌着。这院子,每天都被周香兰擦破几层皮。里里外外,里,包含卫生间坑槽下水道一米以下,外,可以是二楼墙外高挂着的空调主机,都被她拾掇得无处藏身。卫生间的死角,阳台的栏杆,院子里花盆的下面,角落处根本不用的水槽,都干净得让人心惊。在这家里,杨凤喜就像被脱光了一样,没有丝毫可以遮掩的东西。周香兰来回走动着,踩着沉重、急促的步子,但从书房门口经过时,却突然间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很卑微的样子。一想到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又装得很诚恳的样子,杨凤喜就有点恶心。

杨凤喜不让周香兰打扫电脑桌这一片地儿。这是他唯一的领地。它就像一个孤岛,以它的灰尘和杂乱来反抗这毫无节制的可怕的清洗,也仿佛一点异数,以可怜的方式体现着杨凤喜所渴望的与众不同的人生。他很少出去应酬,也从来不在外面吃饭,从学校回来就坐在电脑前,在网上斗地主,浏览网页,看小说,聊QQ。

第一个月的工资是四十四元五角,他记得很清楚。他拿着钱,想着给在他面前已经变得卑微且仰视的父亲,想着给分配在乡下小学的张晓霞,想着给为了供他上学而自己下学的妹妹,他东想西想,最后,到拐角楼的供销社花十元给自己买了一个上衣,花十元给校长买了一条最高档次的白河桥烟,又十元请同事、朋友吃饭,只留下十四元五角做自己一月的生活费。“要想成为人上人,就要舍。有舍才有得。”这是他智慧的老父亲智慧的话。

“一切都是空。”他在QQ上敲下这几个字。他的网名叫“孤独一生”。

“空就是无,无就是空。”他又敲下几行字。

自从和周香兰结婚后,他就再没有拉过二胡。从前,和张晓霞谈恋爱的时候,他欢天喜地拉着二胡,拉得情真意切,悲苦异常,张晓霞听得如醉如痴。可和周香兰在一起,他讨厌二胡,讨厌那哭也似的悲声,那声音像钻到他心里,刺耳得很。也真是奇怪,换一个听众,简直就像换了心,从前种种没有了丝毫踪影。他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乏味的男人。他被周香兰的气息包围着,跟着她走,起初不情不愿,有所企图,时间久了,也舒服安稳,无欲无求。

他并没有完全把希望放在周香兰父亲身上,他相信他自身的能力和资质,他相信他父亲给予他的气质和塑造。因此,当周香兰半是玩笑、半是侮辱地说他为了当官而和她结婚时,他心中发出轻蔑的笑,当周香兰骂他心狠手辣抛弃了张晓霞时,他更是不以为然。

他和张晓霞是真正的知己,她知道他在做什么。她可以一遍遍地听他拉悲切无望的二胡,就说明她明白他心中真正的想法。正因为如此,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她。他丝毫也不悼念她。在医院看到张晓霞发臭的纸片一样的身体,深陷的死鱼一样的眼珠,他差点吐了出来,他只想逃跑。张晓霞声嘶力竭的骂声刚好给了他合适的理由。

四十四元五角。他拿了将近十年,周香兰的父亲越来越老,而他,如此优秀的他,竟然没有丝毫的机会,他不相信他就值这四十四元五角,那简直是对他的侮辱。他想,他干脆做一个山野闲人,从此离开江湖,拉拉二胡,写写诗,谈谈恋爱,他要彻底胡闹一次,和周香兰离婚,他要张晓霞,他的真正的乳房。

1993年,连续几次调资后,他的工资涨到三百五十五元,2004年,他的工资涨到一千六百多元,到2014年,才涨到三千元左右。在吴镇,这工资并不算低。但是,这都只是看得见的,他只有这看得见的。老师为什么就是老师?就是因为你只有那看得见的几张薄纸片,你只能勉强维持尊严,所以,你看那谨慎、整齐、说话小心翼翼,带着一股子小家子气的人,一定是老师,你看那嘴碎到处卖着力气传播闲话的,或闭着嘴巴好像和谁生气一样走在街上,或者拿卫生纸垫在长凳上认真喝胡辣汤的人,一定是老师。谁都能看出来你是老师。他们对你,那种故作尊重但又略含轻视的神情把你死死地钉在耻辱架上,你不得不带着这个羞耻的印记生活。他从来不去领他的工资,他始终觉得他不是那样拿着几张纸片的人。那不是他设想的生活。他的未来本应该一呼百应,前呼后拥,运筹帷幄,指点江山。

他身上自带的官派,稳重、含蓄、周到,一张嘴就是娴熟的场面话,甚至走路的形态,不紧不慢的八字步,都像个笑话一样,时时提醒他的失败和羞耻。他干脆闭门不出,把自己龟缩在电脑桌前,日复一日,在虚拟的空间和别人聊天对话。在网上,他却是一个大胆的解放了的人。因为隐匿的身份,他向不认识的人袒露他的内心,最冷酷最无情的想法,最辛酸最悲凉的心态,没想到,这反而为他赢得一批网友的热爱。他享受着这拥戴。

“不如一起走吧。”“红颜知己”马上在网上呼应他。她知道他的作息时间,任何时间,只要他一出现,她必定都在。

“悬崖峭壁,无路可走。”

“咋无路可走?你是高级教师,到南方应聘,肯定可以。我可以去打工。”很快,“红颜知己”发过来一个网页链接,杨凤喜打开一看,是南方一个中学的招聘广告,他完全符合要求,并且工资要比吴镇的高三倍之多。

“人生如结,无法打开。”

“你只要说走,我马上就离婚。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容易。”对方马上追过来一连串的话,其实她已经准备好了,连打工的地方都联系好了。他越是消极,“红颜知己”就越是积极,越是愿意为他献身。

当他知道“红颜知已”就是隔壁药铺家的王秀勤时,短暂的吃惊之后,他很觉得没意思。他只是无聊、无趣,打发时间,他不想和谁在现实中发生关系,更不想那个人就近在咫尺。他有多少次离家出走的念头,他都数不清了。但他走不了。他知道他走不了。周香兰只是他给自己设置的理由和障碍,每次他都是半推半就地重又回来。这就像一场游戏。他往外走,周香兰往里拉,拉拉扯扯中,又几年过去了。

他不再调情、诌诗,而表现出退缩之意,模模糊糊,不清不楚,试图让王秀勤忘了这档子事。王秀勤却越发带劲,有几次钻到他家去找他。她的乳房让他失望。是哺乳过的疲乏的乳房,空荡荡的,乳头发黑,可怜巴巴地耷拉在皮肤上,很难堪。但他仍然毫无抵抗能力。杨凤喜对女人毫无抵抗能力。从年轻时候,他就知道他的内敛和沉默能给他带来女人,他利用它一次次赢得女人的青睐,虽然他真正需要的不是这些。

“一切都是空。”他本身就是个“空”。他的二胡拉得一般,他的诗不值得一提,他从小就被训练着成为什么,到头来,他还只是吴镇五高中的老师。他的张晓霞没有了,他的仕途没有了,他最爱的乳房没有了,这几年,连他的学生也没有了,整个学校只有几十个学生,他无课可上。他什么也没有。可是到哪儿去?他不知道。周香兰的眼睛无处不在,甚至,他的QQ。他早已习惯了她的盯视。

没有和杨凤喜商量,王秀勤擅自开始行动了。她蓄意和自己的老公程林闹矛盾,每次闹完别扭,就得意洋洋地到QQ上和杨凤喜炫耀一番。在牌桌上,王秀勤也有意无意地拿话戗周香兰的茬儿,和她明争暗斗。这让杨凤喜恼怒和羞惭,但也听之任之。王秀勤如此强悍、坚决,堪比周香兰,也许真的就走成了。他似乎又看到当年周香兰和张晓霞的斗争,他就像一个宠物,一个象征性的物品,谁也不征得他的同意,就开始为争夺他而斗争。看似为他献身,可谁知道是为什么?

街面上突然热闹起来,邻居们由西向东朝街口这边奔过来,喊着“打架了,打架了”,杨凤喜也赶紧跑到门口。王秀勤正和程林厮打。王秀勤的头发被程林揪着,往地下使劲掼,她的身体跟着往下倾斜,单腿跪爬在地上,双手护着头发,毛衣扯了上去,露出白白的身体和大红胸罩。她嚎哭着,眼睛鼻子扭曲在一起,露出一口狰狞的白牙,一边叫骂着,一边“嘶嘶”地抽着冷气。程林稍稍松手,王秀勤趁机把头发拔出来,站起来,一个转身,扑上去抓程林的脸,程林躲闪不及,从额头到下巴几道血印被划了出来。愤怒的程林一个跨步上去,骑在王秀勤身上,把王秀勤按住,反剪双手,一边扬起头,给围观的邻居讲他们打架的因由。杨凤喜仔细辨听,似乎不是王秀勤在找程林什么碴儿,而是程林发现了王秀勤混男人的证据,说什么有人看见王秀勤朝邻居家里钻,说他冤啊,戴个绿帽子还不知道,说要把王秀勤家里人找来做证,不是他程林打她王秀勤,是她王秀勤先对不起他程林。

杨凤喜朝旁边的周香兰看一眼,周香兰正在看他。两个人的眼神没有任何交流,也没有任何内容,只是那么对了一下,就好像两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偶尔的互相对望。

杨凤喜转身回到了屋里。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4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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