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鸿    更新时间:2017-06-13 15:17:57

那个大操场的故事,说来话长。

听我爹讲,我奶奶是1953年正月里死的,死前去大操场看镇压人。大操场几百年来一直是个刑场。那时候,里面还有一个戏台子。镇压人的时候,一般是先唱戏,唱完戏,再审判,枪毙。每逢这时候,吴镇周边十里八乡的人就像过节一样,女人们穿戴整齐,拎着板凳,抱着孩子,来看戏了。那一天,操场边吴老蔫儿家最热闹,一般都有人在那儿先做新闻发布。

那天演的是“黄世仁”、“刘文彩”,俩人都在戏里被镇压了。正值人们激动欢呼时,镇领导登场了,用扩音喇叭说话,带着重音,一波波往外散,“把xxx、xxx拉上来——来——来——”那两个人就被押上来。和戏里一样,犯人手被反剪着,五花大绑,头上戴着高帽,跪在地上。领导的手挥舞着,唾沫星子飞溅,说那些人是“大地主”、“坏分子”、“反革命”,等等,都是常听到的字眼,听戏的人们闹哄哄的,只顾着看那两个人是谁,谁的亲戚,干啥的,那些略知一二的人激动地给周边的人讲,听的人不时发出感叹。最后,镇领导的声音突然提高八度,高音喇叭刺刺拉拉,割得人耳朵疼,“     罪大恶极,死有余辜,立即执行枪决!”

戏里戏外,真假难辨。只听“砰砰”两声枪响,那两个人被击倒在地。我奶奶突然就打了一个冷颤。她给我爷讲,那两个人被枪毙之前,头又被抓起来,眼睛瞪得很大,往人群里看,好像看见她了。当时她浑身一寒,像有啥东西扑过来,一下子把她给罩住了。

回家之后,我奶奶就生病了。一阵阵地喊疼,也没碰着也没磕着,就是身上黄一块儿,青一块儿,像被谁使劲掐出来的。我爷爷拉着我奶奶到处看病,看不出什么结果来。就有人说是坏东西上我奶奶的身了,建议挑血,让坏血流出来;也有人说鬼附体了,就买来火纸和鞭炮,到十字路口,烧纸磕头,拜托那鬼离开我奶奶。我奶奶在昏迷中叫着,不是不是。我爷爷才想起来她说的那个冷颤,赶紧找来两张白纸,央人写上那天枪毙的那两个人的名字,跑到大操场那儿,烧纸、祷告、道歉,再把两个人的名字放在火里烧掉。回来的时候,我奶奶已经死了。人们说,道歉道晚了。那两个人的名字我爹还记得,一个叫邓湘亭,一个叫韩立阁。

冬天的一个晚上,毅志,在乡政府上闲班的红中,吴镇房地产新贵吴红星,加上吴镇著名算命先儿老李哥,四个人在光头吴的小饭馆里喝酒吃烧饼。光头吴老婆的烧饼,吴镇一绝,是火炉里炕出来的发面饼,外焦里软,喷喷香。毅志做东,专门请老李哥。

发了财的吴红星给老同学毅志指条发财的路,说现在是中国房地产最好的时候,是个地方都能赚钱,要买房赶紧买房,要盖房快点盖房,最不济,还可以倒腾房子。毅志听了吴红星的话,瞒着老婆雪丽,以二分利的高价贷了六万块钱,买了操场对面的房子,他同学红义姐姐家的二层小楼。

买时那小楼已经歪歪斜斜,地基、墙体炸裂,内部也几乎是个毛坯房,毅志又花了将近一万元装修一番,指望着转手卖出个好价格。三年多过去了,那小楼无人问津,非但没有卖出去,周边的几户老人家也陆续搬走了。原本那一片就莫名阴森,现在愈发荒凉。

在穰县长住的吴红星周日回吴镇毅志那儿打牌,听毅志唠叨这件事,也百思不得其解。爱看《易经》的红中迟疑着说,是不是这一片儿风水有问题?吴红星一拍大腿,像是终于找到了合理解释,对啊,那旁边就是大操场啊。

从吴镇南头的湍水河坡上来,经过一片老树林,有一条老路,左边是二初中,右边那下陷地就是吴镇著名的大操场,两亩地左右,正方形,另一边临吴镇南北主街,也是一个陡峭的崖壁。毅志听老辈人讲过,这操场历来都是行刑之地,审判,囚牢,凌迟,砍头,枪决,不知道落下了多少人头。上初中的时候,毅志跟着姐姐住在吴镇医院,从二初中出门右转,过大操场,过吴家茶炉,才到医院。有风的夜晚,大操场后面的那片老树林“呼呼”地响,带着哨声,从远处吹过来,阴森恐怖,毅志只感觉脑后有什么东西跟过来,走着走着便跑起来,一直跑到医院大门口才敢停下来。

吴红星说,得把老李哥找来了,叫他看看,是不是风水上出啥问题了。电话里老李哥的声音很神秘,说正在某处看宅子,但是,红星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下午一定到。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老李哥急匆匆地赶到了。老李哥六十岁左右,刚刚退休,梳大背头,紫色大脸,文气派头。他围着毅志的二层小楼,前后左右察看,盯着楼前路对面的那个深陷的大操场看好长时间,又眯着眼看右前方吴家茶炉。最后,说,行了。

一行人开到光头吴家的清真小饭馆,坐定,倒茶,敬烟。老李哥燃上烟,深深吸一口,眉头蹙着,晃着头,低声说,不像啊,都这些年了,还不散啊。抬起头,他对着毅志说,这事儿怪我,真怪我,你是红星朋友,我也是红星朋友,咱们就是哥们儿。当年,你买这房子我也略知一二,我没想恁些。现在看来,是我疏忽。我忘了大操场这一茬儿。

老李哥讲完了他奶奶的故事,最后总结道,这大操场阴气太重,冤魂太多,会缠人。你看你这小楼,正对着大操场的左前方。老李哥拿水在桌子上蘸着,画出个操场、舞台和坡上的二层小楼,指点着说,这个部位,就是当年的大舞台。我听老人家讲过,杀人都是在舞台的左前方,人朝左跪一点儿,对着观众,刚好就冲你这房子大门的方向。

毅志、红中和红星只听得脊背发凉,阴风阵阵。作为1960年代末出生的人,毅志小时候也见过游街、批斗、示众,听过高音喇叭那响彻全镇的声音。每逢镇政府门口贴出那画红勾的审判书,过几日,必有大规模的游街。一辆大卡车从吴镇街道缓慢开过,上面肃立着大盖帽的公安,四圈儿是犯人,腰弯着,头被按着,胸前挂着牌子,写着“强**人犯”、“流氓犯”、“偷盗犯”等等字样。高音喇叭一路带着尖利而又平直的声音,宣读着那些人的罪行,目的地就是大操场。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大操场里死的那些人会爬出来,附在人身上,作威作福。

毅志并不十分相信这些,但也不能说不信。盖房起屋请风水先儿,这是习惯,虽说只是去去心病,但真不请心里又总是不太舒服。他见过不少人,莫名遭遇,完全无法可解。吴镇的老支书,信佛信命,到处烧香拜佛,先是孙儿突然倒地而亡,接着儿子被撞死,再接着老婆中风死亡,前一年,老支书也死了。人们都说这老支书肯定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这种话毅志并不信,但又确实觉得神秘。

毅志赶紧给老李哥斟上酒,自己先喝两杯,问,有没有啥办法破解?

老李哥喝一大口俨茶,举起筷子,夹几大片光头吴用独家秘方炖的牛肉,塞进嘴里,嚼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就是不知道人家答不答应。

毅志、红中、红星往老李哥身边凑过身子,仔细倾听。

你们看见没,吴家茶炉就在大操场的右角上,像个钉子一样,死死钉在那里,压邪气。那个地方,别看离大操场更近,但险中取胜,越近,它把那些冤鬼钉得越死。其实是个好地儿。吴老蔫儿的儿子,吴传有,你看他整天病歪歪的,黄皮寡瘦,那是天天浸在里面,跟那些鬼们斗。鬼气都被吸到他身上了,他那房子就没事了。他要住到你这二层小楼,他身上的阴气刚好能压住那些鬼,他没事,这二层小楼也没事。各得其美,各归其所。可美。

老李哥意味深长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又端起茶,美美地喝了一口,拿起毅志敬上的软包中华烟,深深地抽一口,吐着烟圈,似笑非笑地看着毅志。

毅志、红星和红中,互相看了看,明白了老李哥的话。

红星说,哎毅志,那老茶炉家的吴传有是不是还和你同班过?有段时间生大病,休过学,才又低咱们一届。

红中摇着头说,这事儿不好办,那人看着怪怪的,有些瘆人,也不咋和人来往。估计不好说话。

毅志突然想起,当年吴传有生病休学,人们传说是被鬼附身了,老师还在课堂上批评,说是封建迷信。那吴传有清秀瘦弱,背有点驼,脸阴白着。课间时候,大家疯跑跳闹,跑到他旁边,都自动弹开,不和他接触。毅志买那二层小楼时,偶然看到吴传有站在路对面的茶炉门口,仍然驼着背,像被什么东西深深压着似的,郁郁寡欢的样子。看见毅志,也遥遥地打个招呼,说几句话,但好像并没有意愿深入交流。

老李哥说,不是传说,吴传有是真被鬼附过身。这我经历了全过程。那年是第一次“严打”,好像是1983年左右吧。真是怕人啊。虽说主要是治那些流氓无赖,可一闹起来,没边儿没沿儿,谁知道会为啥事被逮啊。我一个战友,因为在大街上和女朋友亲个嘴,被判流氓罪,我村里的一个人,就是个小偷小摸,一判判了十几年。

我那时候也三十啷当岁,我们单位的书记喜欢看些命书啥的,我刚部队转业到单位上班,书记经常叫我去他家聊天,讲自己体会,一高兴了就喝酒,到处和人说我有天赋,还让人找我算。一“严打”,书记也不找我了,我也吓得赶紧把那些书都烧了,谁来找我,只给人家打马虎眼。

就在这风头上,人们说吴家儿子传有叫鬼附身了。当时一听说,我赶紧就去看。去的时候,那传有家里三层外三层,到处都是人。传有躺在床上,脸红通通的,眼睛一会儿上翻,一会儿下合,忽然一个激灵,爬起来,坐在床上,叫着丁胜波丁胜波,进来。那声音,完全不是小孩子的声音,是一个老人,又粗又哑,满含怒气。外面就有人慌慌张张进来,一看,是丁庄的丁胜波,当时已经五十多岁了。

传有被丁胜波的一个远房叔叔附身了。传有,不,丁胜波的叔说,叫你两天,你娃子都不来,别以为能饶了你娃子。你说,你爹偷寡妇,为啥非栽赃到我头上,寡妇上吊,与我何干!你一个十来岁的小娃子都说假话。

一算,那都是一九四几年的事情了。丁胜波的叔因为偷寡妇又逼人上吊,最后在大操场被砍了头。那丁胜波吓得浑身发抖,趴到地上拚命磕头,说,叔,叔,你饶了我,我给你烧纸放炮仗请响器蒸大馍放白酒。

听完这话,吴传有,不,丁胜波的叔,一头倒在床上,睡过去。脸还是通红通红,他爹吴老蔫儿在旁边,拿着湿毛巾,放在吴传有的额头上。

屋里围的,外面站的,都吓得浑身发抖,有些人想走,又不敢走,怕万一走半路魂被追跑了。

又过去一个多小时,吴传有又一个惊怔,突然睁开眼睛,这次是两个人的声音,交替说话。一个是年轻后生,声音清脆,一个中年人,很有力。说,王乾坤来了没?

外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挤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地,不敢抬头。

那中年有力的声音说,王乾坤,咱们一命偿一命,你为啥又叫官府抓我们父子俩?

这是解放前的一个大血案。王营村里两个大家族,为宅基地闹矛盾,一方砍了另一方俩人,另一方也砍这一方俩人。当时,那轰动大得很,主要是很多人都看见杀人了。人正跑着,被齐腰砍断,腿还在往前冲,腰以上却往后飘,血呼呼往上飙着。其中一方有父子俩逃跑了,跑到军队里当了兵。按说一命抵一命,这事儿算完了。结果,几年之后,这部队又开拔到吴镇,住下来,打老日,每天在湍水河坡里拉练。这父子俩连家都不敢回,出去执行任务时弯腰低头,生怕被人认出来了。结果,还是被对方的王乾坤认出来。当时,正在整顿军纪,就把父子俩拉到大操场给枪毙了。

这老头吓得眼泪鼻涕一把,说不出话,只是磕头。

也有埋怨家属不给烧纸的,有骂儿子不孝的,那天下午,吴传有至少被五个人附体,说五个人的腔调,讲五个人的事情。人们在旁边惊异地议论,那就是xxx的声音,妈啊,太吓人了。到天快黑的时候,吴传有的脸不红了,变白了,像个死人似的。累瘫了。

我看事情不对,悄悄把吴老蔫儿拉出来,说,叔啊,可不敢这样闹下去,你看这是啥时候,街上都在抓人,你在这儿弄这一出儿,别把你爷俩也抓进去了。

吴老蔫儿一愣,抓住我的手直晃,意思是明白了。

转过去几天,说是病好了。吴传有又成了个平常娃子。

说玄也是玄得很,我看过多少巫婆,装神弄鬼,拿腔捏调,一看都是假的。但还没有小孩子被附体的,声音像得很,正常情况下是绝对模仿不出来的。事儿也准得很,那陈年烂芝麻,连当事人都忘了,他咋能知道?

老李哥似乎仍心有余悸,连喝几杯酒,说,不过,经过那次事儿,那地方的邪气也基本上跑光了。

红中在一旁插话,冤情诉完了,都离开大操场了,各自投胎去了。

一圈人哈哈笑起来。

事情就这样定了。

先由毅志去串门聊天,和吴传有熟悉起来,再由红星他们请客吃饭,慢慢让吴传有心有所动。最后,再提出换房。最好的结果是能让吴传有补些钱给毅志,毕竟毅志的是二层小楼,吴传有的只是三间破平房。如果不行,单纯换房也可以。茶炉面积比这二层小楼的面积大,换下来,至少可以新盖上四下四的楼房。

一次大雪过后,毅志去查看二层小楼的状况。小楼门前的路被雪封住了,毅志就到对面吴传有家借铁锹。

平房左边山墙处还是那个小偏厦,十几平米的样子,是当年烧水的地方。那几十个灶眼还在,黑洞洞的,张着眼睛,看着有点凄凉。那时候,吴镇医院需要的茶水由吴家茶炉承包。早晨六点多的时候,毅志都要拿着茶票提着两个大热水瓶去茶炉那儿提水。里面那几十个灶眼通红燥热,不时有水壶发出长长的尖叫声,热腾腾的水蒸气沿着壶嘴冲出来,直冲到屋顶,整个屋子都被热气包裹着。吴老蔫儿也是驼着背,在灶前忙碌。吴传有的母亲矮小结实,出出进进,不停地往水壶续水,收票。有时也有镇上的居民来提水,拿的就是现金,五分一角。毅志总是好奇地往平房正屋张望,希望看到他的同班同学吴传有,但是,那房门总是被厚厚的门帘挡住,即使女主人偶尔掀开进去,也是小心翼翼。

毅志进了茶炉的正屋。屋里简单、整洁得让人意外,几乎看不出人活动的痕迹。中间靠正墙放一张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方形大桌子,两边各放一个木制太师椅。大桌子的正中央放一个高大的关公雕像,关公红脸长须,手持大刀,身披铠甲,威风凛凛,瞪着眼怒看正在走进来的人。雕像前面放一个香炉,香炉里的香正袅袅燃着。

不知怎么回事,毅志就趋了上去,拿起放在旁边的香,燃着,插在香炉里,又退后两步,神色肃穆,朝着怒目而视的关公拜了几拜。

旁边的吴传有赶紧把毅志往太师椅上让,又让呆在里屋的媳妇给毅志倒水。吴传有的媳妇瘦瘦小小,也安安静静,把水倒上,就又到里屋去了。

闲聊之中,毅志提到少年时代吴传有的那次大病,没想到,吴传有轻轻地笑起来,那都是我爹骗人的。

发高烧是真的,附体是假的,吴传有一点也不避讳,说那都是我爹在那儿弄的。从小就在大操场边儿住着,见天看杀人,听人们说闲话,啥不知道?我爹,我爷,我老爷,每个人都有一本账,谁咋死,为啥死,和谁是仇人,啥时候砍的头,挨的枪子儿,都清清楚楚。他们天天在我们家周边转啊转,阴魂不散。

我爹说,趁着我发烧,让他们把冤都诉诉,让他们的家人、仇人把他们的魂领走,省得天天在这大操场转悠。

我根本都不知道那些死的人啥样儿,啥腔调,咋能像?那高烧烧得我迷迷瞪瞪,六神顾不住五神,啥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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