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青年作家大会,茅盾做报告,特别提到青年理论家鲍昌的成就。从此鲍昌在天津成了正确理论的代表,在各种会议上做报告,时时提出“我号召你们如何如何”,绝对是一位文学权威人士了。
鲍昌被第一个抛出来,绝对出乎人们的意料,想找到鲍昌的右派言论,是绝对不可能的。只是因为北京的刘绍棠、从维熙被揭发为右派,鲍昌和刘绍棠、从维熙私交不错,于是顺理成章,鲍昌也就铁证如山了。
鲍昌被打成右派,还有一些喜剧色彩。那一阵,作家协会正在揭发柳溪的右派言行。揭发柳溪的右派言论,易如反掌。柳溪大大咧咧,口无遮拦,不必费什么时间,就可以将柳溪打成右派。揭发柳溪的斗争大会,主旨发言人,自然非鲍昌莫属。鲍昌发言极富文采,拿着腔调、指着柳溪的鼻子,有板有眼地说道,“柳溪,我虽然和你只有一面之雅”如何如何,一派知识分子的风雅神色。
第一天批判大会结束,鲍昌做总结发言,告诉柳溪,今天的大会至此结束,明天我们还在这里对你进行揭发批判。柳溪自然听从吩咐,第二天,早早来到会场,她没敢在座椅上就座,找到昨天自己站的位置,乖乖地等候革命群众入场。
柳溪也是生性多动,站在昨天接受批判的地方,她竟然抬头向上张望。这一望,柳溪后来对我说,她险些没笑出声来。
柳溪抬头看见昨天大会横幅标语上面的大字换了,自然还是“揭发批判右派分子大会”,只是柳溪的名字被拿掉了,换上了鲍昌的名字。
就在柳溪强忍着笑,等着看大会如何进行的时候,鲍昌神采奕奕挟着公文包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鲍昌自然不会向上看,直奔主席台走了过去。柳溪也是出于革命友谊,当鲍昌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拉了一下鲍昌的衣角,“喂,别往前走了,今天是你”。
明眼人自然不难看出,方纪将鲍昌抛出来,就是为了躲避反右运动对自己的冲击。对鲍昌揭发、批判、斗争了几十天,几位斗士,其实都是鲍昌昔日的好朋友,一个个上台揭发批判。最有杀伤力的一篇篇发言,陆续刊登在报纸上,果然掀起了天津文学界反右运动的高潮。
说来真是奇怪,一场反右运动,新账旧账一起算,竟然没有人算方纪的账。如此,后来“文革”中揭发方纪是漏网大右派,倒也未必是造谣中伤了。
方纪逃过反右运动一劫,好几年时间低调隐居,很少参加社会活动,也很少发表什么作品。身居宣传部副部长的位置,自然还要参与政治运动。一场反对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斗争,方纪又站在了领导位置上。
天津反击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斗争,倒也不算出人意料。一位工作和写作上老实巴交的青年作家王昌定,被打成中国文艺界第一号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在作协编辑部,王昌定是我的上级。在我的印象中,王昌定是一位谨小慎微的作家,任何会议很少发言,写作上绝不逾越雷池一步。不知道是一时怎样的冲动,王昌定突然抛出了一篇《创作需要才华》的小文章。如今看来,王昌定颇有点“顶风”的色彩。反右运动当中,才华是右派分子的一大“罪行”,而“言者无罪对于他们来说是不适用的”。王昌定不是糊涂人,我想他是不会拾起右派分子的武器、搅起一场新的政治风波的。
反击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政治运动,天津又是紧随北京的第二战场。王昌定之外,天津更揭发批判了一位农民出身的老革命作家杨润身。杨润身是一位朴实老诚的老革命作家,对于文学的各种“流派”、“主义”不甚了了,写作中遵循为工农兵服务的最高原则,宣传党的方针政策,歌颂社会主义新人新事,生活中更是艰苦朴素,绝对不会追求资产阶级方式。几十年晚饭喝粥,从来不吃馆子,就是开会工作餐,他也从来不在餐桌上就座,总是请厨房为他单独煮一碗清水面,一小盘白菜萝卜就已经是丰盛晚餐了。
杨润身写了一部电影《探亲记》,后来被江青指定是“修”到了家。《探亲记》绝对是一部歌颂新社会新气象的歌德派电影,说老杨“修”,真是一场闹剧了。
但是,就是闹剧也要正儿八经地演下去,老杨真的就成了右倾主义分子了。说到当年的挨整,后来在我平反回到作协时,老杨拉着我的手,极为激动地向我说:“林希呀,你是走了,我可是挨了整啦。”老杨指着作协大会议厅对我说,“从你走后,我一走过这间大会议厅,身上就发毛呀!”
老杨被整怕了,其实是被整烦了。
只是方纪还在正儿八经地领导运动。
史无前例的“文革”开始,方纪非常**地对朋友们说,“这次运动,不死也要脱层皮呀。”他预感到这次是逃不过去了。果然,“文革”才一开始,方纪就被揪了出来。听说,对方纪的批斗极是残忍,以文化局和文联组成的造反队,几十个壮汉把方纪围在当中,使用日本特高课对付小林多喜二的酷刑,这个一脚把方纪踢过去,那个又一脚将方纪踢回来。
何以造反派们对方纪如此仇恨?方纪这些年得罪了许多人,他得罪最深的不是被他整的人,而是他整人时的基本“战士”。这些“战士”本来想在运动中积极表现,以换取方纪的重任和赏识。没想到,方纪识人有他自己的标准,他首先看人的才华。你政治运动中越是冲锋陷阵,虽然方纪可能对你印象深刻,但到了选人时,方纪绝对不会想到你。
于是那些昔日不得方纪赏识的人们,就成了批斗方纪的核心力量,多少年的积恨一朝爆发,那种批斗就带有嗜血的味道了。
一番批倒斗臭,方纪被关进监牢,但方纪的恶运并没有就此结束。
1968 年 2月,江青一手操纵制造了一起震惊全国的反革命闹剧。在天津的江青亲信,给江青写了一封告密信,说是来自全国的几个业余作者,在天津召开了一个什么座谈会。与此同时,天津几个不甘寂寞的话剧演员,自编自演了一台话剧,名字叫《新时代的狂人》。这个“新时代的狂人”如何一个狂法儿呢?原来这位“狂人”从很早以前就反对**,说**是修正主义分子,为此被打成反革命。“文革”斗士戚本禹为此感叹不已,说他自己以前都没有发现**是修正主义头子,真是自愧弗如呀。
江青得到这封告密信,大发雷霆,天津一个黑会,一台黑戏,明明是要夺老娘的权,于是通知当时主政的全体领导,要在全国开展一场新的斗争。
于是,呼喇喇,连夜,几辆解放军大敞篷汽车把天津的党政领导和各界头头拉到北京,只告知各人要带些衣服,开什么会,会后有什么事,连当时的天津“革委会”一把手都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大会开始,江青扬着眉毛,挑着声音,向台下参加大会的人们问道:“天津开了一个黑会,知道吗?”台下人懵懵懂懂,自然回答“知道”。知道了怎么样?有人就带着喊了革命口号。
随后江青又问:“天津演出了一台黑戏,你们知道吗?”谁敢不知道,自然又是一阵口号声。
于是一个“黑会”、一台“黑戏”,就构成了严重的反革命事件。当场随去的公安局局长被抓,当晚回到天津的宣传部长王亢之自杀。还蒙在鼓里的方纪和天津几位文艺界人士,就一起被抓进了监牢。
在这场反革命“事件”中,方纪被指定是黑后台。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方纪根本不知道什么“黑会”、“黑戏”。他好不容易从触及皮肉的折磨中逃出来,哪里还会去掺和那些劳什子烂事?但江青说方纪是后台,方纪就是后台,谁敢说方纪不是后台?
没过几天,天津召开大会,电视台转播。我那时在工厂改造,工厂通知我到礼堂看电视,但不是坐在座位上看电视,是蹲坐在地面上看电视。
电视批斗大会开始,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威武地大步走上台来,在主席台四角持枪肃立。随后大会主席,也就是当时天津“军管会”主要负责领导,更是大步走上主席台,“现在宣布大会开始。”又是一声喊叫:“把反革命分子方纪押上来!”
哗啦哗啦一阵脚镣声响,八名端枪的解放军战士押着戴着手铐脚镣的方纪,一路趟着走上台来。无论我对方纪是怎样的印象,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实在是不忍目睹了。蹲坐在地面上,我想,难道这也是“革命”?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就算他写过不合时宜的作品,给他砸上脚镣,戴上手铐,难道是这位作家的耻辱吗?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声大喊,“方纪的小神童就在这里”,大家可以想像当时是什么场面,一阵拳打脚踢,我就成了“黑会”、“黑戏”的替罪羊。
一连斗了、打了几十天,他们说是“过热堂”,打到他们也觉得打得不带劲的时候了,又实在没有找到我参加“黑会”、“黑戏”的证据,不了了之,又放我扫大院、扫厕所去了。
至于方纪,也没了消息,估计没有枪毙。
打倒“四人帮”,浩劫终止。传达打倒“四人帮”文件的大会,依然不让我参加。好在早就无所谓了。看着人们从会场里嘁嘁喳喳地出来,我没有兴趣询问会议内容。如果有人说,此时我们已经感知到春天就要来到了,那才是骗人。打倒“四人帮”的消息我比一般群众知道得早,如我这类人等,消息总是比“基本群众”知道得早、知道得多。
知道“四人帮”一网打尽的消息,如我者类最先想到的是什么?当时只想,从今之后我们可以靠劳动力养家活命了,估计这辈子的苦、罪,也许不会再加码了。
方纪到底是先知先觉,听到打倒“四人帮”的消息,他极是兴奋,到了兴高采烈的极限,举杯庆贺。谁知这一场一醉方休,第二天早晨孩子们发现方纪全身瘫痪,已经不能说话、不能行动了。
方纪的过分激动,人们可以理解,他何止于为“四人帮”的倒台覆灭高兴,他为这一场极左路线的终结庆幸。他从青年时期追求革命,他梦想中的新中国,绝对不是他后来亲历其中的新中国。
这就是方纪,一个被他自己的理想、信仰、追求所扭曲的人,一个才华横溢,而又毕生未得施展的作家。历次政治运动,方纪伤害过许多人,而方纪自己更是被历次政治运动伤害最深的人。在北京,一些作协老领导对我说,你们那里的方纪整人很厉害呀。在天津更有一些被政治运动整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人,对方纪耿耿于怀。其实,方纪从来没有怀恨过什么人,也没有忌妒过什么人。我知道方纪喜欢什么人,也知道方纪不喜欢什么人,甚至讨厌什么人,除了政治运动的口诛笔伐,方纪很少说过什么人的坏话,说方纪从心里想整人,未免过于刻薄了。
方纪才华横溢,但终生不得施展。打倒“四人帮”,新时期文学开始,可惜此时方纪已经失语,自然也不能写作了。茅盾先生去世,编辑部希望有一篇方纪的文章表示悼念,我去方纪家里和他谈到此事,他只能说两个字:“就是,就是。”可是怎么写呢,我说我来代笔吧,写出初稿请您审定,他点点头,还是那两个字,“就是,就是。”
方纪晚年非常凄惨,没有得到什么照顾。原来我住在方纪家附近,常常看见方纪艰难地拄着手杖,在马路边道上慢慢地走着,没有人认识这位残疾的老人,也没有人跟在他身后护理。
天津开文代会,通知方纪参加,只是人们不去想一想方纪如何走上主席台呢,是身强力壮的肖克凡把方纪背上了主席台就座。我坐在台下,真为方纪感到凄凉。
方纪去世,市里也不准备操办什么仪式。后来听说北京一位副总理要来天津吊唁方纪,于是市里紧急提升追悼会规格,许多原来通知自愿参加的悼念者,只通知在殡仪馆大院排队等候入场了。
方纪是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不幸遭遇的典型代表。写作上,他们被自己追求的理想困扰;政治上,更被他们的信仰扭曲。他们经历了一个自我丧失的全过程,尝尽了人格分裂的最大痛苦,他们给一个错误的时代做了殉葬品,他们经历了一代知识分子的泯灭和沉沦。
俱往矣。
悲夫!方纪。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9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