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静    更新时间:2017-06-08 11:34:25

大概是1990年代初的某一年初冬,陈先生来到其时我淮海坊的居所,上着藏青色中山装,是应和季节的装束,下裳却是深灰色西式短裤,全然夏装短打,令我吃了一惊。那天,他是到上海社科院开会,路过此地,在我家里也坐了没多久,大致说了说他冬泳的情况。冬泳当然是听说过的,但是否平日里也要如此抗寒装束?时间过去太久,实在记不起来到底说了些什么,大概是我和家人有些担忧这样是否寒冷,陈先生则很是自豪,认为坚持冬泳身体也好了不少。送他下楼后,我和家人一时还沉浸在惊叹中。后来也听说陈先生的西装短裤成为“复旦”风景,陈先生也颇以为豪的,还时常请他的弟子去看他冬泳。

冬泳大概确乎给陈先生带来了康健和别样的信念。在我的理解中,或许更多出于陈先生对生命的一种不服输的性情,和一种潇洒人生的寄托。虽然与陈先生交往时间不长,那时年纪轻,对人对事的感悟还不深切,只是我总觉得在陈先生看似沉稳的举止中,是有着内心对洒脱人生的寄寓的,他的山水画,他的反季节的冬泳,他的对学问的包容,其实也是一脉相承的。我并不了解陈先生青年成名的故事,也不了解他1990年代中后期之后的学术生涯,当然更不了解他晚年对自己早年写过批判文章的反思,但是直觉中陈先生的学术生命中是有着苏州才子的蕴藉的。也许,这也是陈先生“短裤党”形象的内在渊源?

陈先生身体并不特别健壮,所以平时也蛮注重养生的。记得那时听他说在家附近买不到人参炖盅,那是一种传统的炖盅,圆柱形带盖,大套小,可以隔水炖煮。我回家在嘉定塔城路的一家瓷器店觅到,就携了带给他。这种炖盅我后来自己也买了一个,民间窑烧制,瓷身描有一些青花人物图案,略带点民国味儿。其实也不常用,不过似乎也是引起我当年开始关注瓷器的一个因素之一。不知陈先生后来是否常常会炖人参喝?

1990年代中期以降忙于教学阅读写作,家事诸事自然多有繁杂,处处需要心力,以及其他种种因素吧,也怕打扰到他,慢慢地和陈先生的联系少了,也很少去“复旦”了,去一次“复旦”,在没有地铁高架的时期,颇有些路程,难免劳累。当然,也是自己的疏懒吧,深心里或是有一些因了没有继续走在学术之路上的惭愧的,那么就把“复旦”放在心里吧。

竟然还是和“复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21世纪的第一个年头重新回到了复旦校园,只是此时和彼刻,都已然不同。校园有变有不变,人和事和心境却是都变了。居所和学校愈发路途遥遥,每次去上课,去了,结束,就回了,常常心脏早搏的身体越来越宅,心灵自然也一并越来越内观,唯愿在光阴里慢慢完成一个生命的也许的可能。

其实,也没有更多的可能。也就在教书读书写点文字中度日罢了。

那些1980年代的事情自然在光阴里沉淀。

只是,每每看到有陈先生的文章、消息,总仔细地读一读:他的《鲁迅论集》出版,他的八十华诞庆祝会,陈门弟子写他的文章。隔着很多年,这样的读一读,觉得一种安慰。

听陈门弟子说陈先生晚年深受疾病困扰,无法著述了,只能写点日记,但还是看书,买书,一套一套地买书,堆满书的书桌是不许师母整理的。

电话里陈师母说陈先生这些年很关注我的文章的,每次看到都读的,生病的日子里看到也读的。陈师母还说当年我给陈先生刻的图章还保存着呢——在“复旦”读书时兴趣篆刻,从“朵云轩”买来刀和石,琢磨着刻将起来,其实也是瞎玩的,实在是当时年少胆子大,放在今天岂敢班门,但陈先生似乎还蛮欢喜地接受了。是一个小篆白文的姓名章,普通的寿山石。这么多年陈先生竟还留着。

1986年7月的毕业纪念册上,有陈先生的毕业赠言:“无冥冥之志者,将无昭昭之明。积学储宝,酌理富才。龚静同志共勉。陈鸣树1986·7·11”。前两句出自《荀子·劝学》,后者源自《文心雕龙》。暑热里翻出来重温,一身一身的汗,真的汗颜。

2014年7月22日,陈先生远行。我拟了一条挽联“鲁迅研究文艺方法论鸣卓识,丹青冬泳写意人世间树特立”,发在微信朋友圈。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4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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