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老子

作者:戴舫    更新时间:2017-06-07 16:37:02

木心先生认为中国有一个半哲学家,老子算一个,庄子是半个,由于文章好,勉强算两个。这当然不是严格的哲学评价,不过意思很清楚:先秦百家天才勃发,但大多是政治军事思想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家。不久就独尊儒术,哲学发展停滞,即使在老庄大兴的魏晋,出了王弼这样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天才哲学神童,也不能算独自成家的哲学家,最多算老子的优秀阐释家。由于少,更加可贵。

除了尼采,木心先生最心仪老子。笔者以为,原因有二,而且都从艺术创造实际出发——如果写哲学史,木心先生的观点恐怕很难成立。

木心先生问: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有自己的世界观的?的确没几个,大多数得自灌输。木心认为,大艺术家,必须自己形成自己的世界观,哪怕最终结果很像某个大思想家也行。

做人而不幸成了知识分子、艺术家,不免就要有个人生观:它是从世界观生出来的。那世界观呢,当然溯源于宇宙观。

……

只有从宇宙观来的世界观、人生观,这才真实恳切,不至于自欺欺人——老子的哲学,特别清醒地把宇宙观放进世界观、人生观。老子看君、看民、看圣人、看大盗、看鸡、看犬,从宇宙的角度、宇宙的眼光。

老生常谈?不错,是老生常谈,但有几个人真正看懂了这些老生常谈呢?为什么大诗人李白出家修道几次呢?那是他个人的“三观内斗”。为什么托尔斯泰的小说里连篇累牍大谈哲学呢?他要给他小说的指导思想找到cosmic justification(宇宙性的真理证明)。鲁迅为什么大谈他青年时代“吃辣子,读《天演论》”的经验?他的心路历程于兹而始。从事艺术的人要称得上“大”,必须要有大眼光,这大眼光哪里来?登泰山而小天下,从宇宙反观人世,眼光才称得上“大”。“遥看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泄”,这样的诗句,是要有宇宙想像的人才写得出来的,同时也是一个哲学隐喻,超越人世才有超越的眼光,无此,艺匠而已,小格局。

很多人喜欢读这些大艺术家的作品,看到他们在自己艺术中谈及宇宙起源(在李白那里通常是道家色彩的神话、传说)三千大世界论或人生哲学,大多跳过,不时心里嘀咕一句“大艺术家也有乏味的时候”。很少有人问:我都知道这些东西没劲,这些天才难道不知道吗?如果真乏味,他们当然知道,但在他们眼里,这些东西不但重要,而且谈得津津有味。如果你本心里没有对这些东西的兴趣,你的艺术目标应该降低,反正不要跟“大”有关。不信?找找看,有没有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的大艺术家。笔者找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来不谈哲学,但为什么对人类心灵里的“罪与罚”,有那么大兴趣?而且探讨人的原罪的超人性起源?看他的传记,搬家时一摞一摞的哲学书。

有没有例外?大概有!且不说“例外是常态的最好证明”(Exception always proves the rule),我猜想,如有例外,这些例外大概都生活在一个强大的“文化场”内,他们的天才能轻易得到并很好消化有深度的“三观”并利用之。要记住,中国目前没有这么一个“文化场”(实际上中国目前的“文化场”刚走出最低谷!),世界上也没有。人类文化大概正处于两个高峰之间的低谷:中国上一个文化高峰是唐宋(元明有一个小高峰,主要在戏剧小说绘画),而西方文化的上一个高峰是19世纪到20世纪上半叶,现在正直线下落,但没有我们在“文革”中落得那么低。

如果读到这里,你心里还在嘀咕:明清那么多诗人,“三观”也不比李杜差,怎么就没成李杜呢?你应该庆幸,上帝造你的时候,忘了加入逻辑因子。

木心先生赞赏老子的“三观”,大概没想过《老子》是诸子中唯一完整建立一个“三观”结构的著作(其余人只是隐含某个“三观”或作为预设,但都是有“三观”的),也就是说,是体系建立者,看来,木心先生也不是一概“拒绝体系”的。

木心先生最赞赏老子的“天地不仁”。“不仁”语义学上有两解:1. “你不仁我不义”的“不仁”,比方说杀人劫财,属于道德范畴,英文就是inhuman/inhumane;2. 不能用仁义这类道德范畴判断,比如一头牛撞死了你老婆或一个战士走火杀死了战友,英文就是a-human/a-humane。历代哲学史家解释老子这句名言都采第二说,而目前出版物中引用多采第一解,是误解。木心先生有时也采第一解,比如说老子“骂‘天地不仁’”。但从他的出发点看,他用的实际上是第二解。同页有“天地无仁无不仁”,看来是引文,并发问:“这是什么‘子’说的?”没有回答。从在这个上下文用“无”字看,可能是木心这个“子”说的(如是木心先生的小把戏,妙人儿啊!)。无论哪个“子”说的,木心先生用意很清楚,就是从人本位,天地有仁不仁的问题,而“如果换作‘宇宙’本位,仁不仁,何从说起?”

木心先生要大家上升到“宇宙本位”,并不是要打破人本位的道德(把天或上帝道德化,是统治术,也是所有古代文明发展的必要条件,让人有终极恐惧,因为有意志的“天”会惩恶扬善),而是要大家理解老子哲学的“透彻、孤寂、凄凉,完全绝望”。通篇木心先生强调艺术家必须拥抱悲观主义,因为悲观主义才能真正深刻地揭示人类状况。这个论点,逻辑上文化史上大概均难于自洽。

应该问的问题是:木心先生认为艺术必须弘扬悲观主义?好像也并非如此。托尔斯泰的书整体而看,倒是让人对人类前程持乐观态度,虽然他对当时人性和人类状况的估价非常悲观。李白也得木心先生的钟爱,李白的诗总体乐观向上,但看他的“公无渡河”,则可以看到他诗歌打底的悲观主义:诗从“不仁”的天地(宇宙观)开始,介入“仁”的世界观历史观,说明自然的“不仁”可以解决(大禹成功治水),给人的“仁”创造了可能性(“九州始桑麻”),然而人的现实却是“不仁”(人们看见披发之叟自杀式的下水而冷漠旁观),让人绝望,这就李白的悲观主义所本。

笔者以为,木心先生之所以要艺术家拥抱悲观主义,一是基于一个经验事实,即几乎所有大艺术家,在其对人类状况的实际估价和人性改良的可能性的前瞻上,都很悲观。二是人之所以为人,因为人是唯一有道德上改善自我本性的物种,没有这种本质上是理想主义的自我期待,人不可能发展成今天这样成功的物种。但跟这理想相比,现实太可悲,一个艺术家如果拥抱这种期待,其对现实的估价必然悲观,但这并不等于你的艺术品一定让人们悲而欲死,实际上大多数大艺术家的作品都给人以某种希望,哪怕是悲观浃骨的作品,如加缪的《鼠疫》,还要人在面对无法克服的人类生存的无意义,而作出有意义的抉择。第三,木心先生痛感强加于人的乐观主义给艺术创作带来的灾难。

木心先生说《道德经》“是老子的绝命书,也是老子的情书”,给谁呢?人类。热爱人类的人,悲观主义怎么彻底得了?就老子名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木心先生解释,一是对暴民说的,一是对暴君说的,并警告中国的历史就是暴民暴君杀来杀去的历史(不要当作学术论断来看!),艺术家必须警惕。这个警告,也不是一个彻底悲观主义者会作出的。

原计划跟木心先生就十个主题进行对话。但写了一万二千多字了,才写了五个。如果可能,再写一篇。

作为结束,借萨特用用。

萨特对木心先生大概是个“麻烦”:既藐视他的哲学,又赞赏他图解其哲学的艺术。笔者认为,这个“麻烦”至少部分是因为哲学和艺术的genre difference(文类差别),即不同种类的对人类状况的观照,有不同要求。做哲学,读了存在主义,知道它错误严重,只有“打倒”后才能用其合理部分,决不能一股脑儿全部利用的,遑论推到极端而用之。但作为艺术家,却不需这么谨慎。以萨特自己为例:《禁闭》是写来图解他的哲学观点“他人即地狱”。这个一望而知是错误的观点,却由于作者本人对人类现实的尊重,实际上是现实主义精神,却生出了一本相当优秀的戏剧作品,哪怕你不同意这个哲学观点,你仍能赏析使用这个观点的剧本对人类状况的观照达到了相当高度,恐怕在未来的多少个世纪,这个戏都会让人类警示自己,不要把他人变成你的地狱,更不要变成他人的地狱。

木心先生,不论你是在天堂喝美酒,还是在地狱上火刑,希望这些对话给你快乐:你至少做了一个人的大师。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10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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