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心武    更新时间:2017-06-07 16:25:24

历史上的真实情况,是曹寅得了疟疾,治这个病需要一种药——金鸡纳霜,当时中国有没有这种药呢?有的。谁有?康熙皇帝有,全中国就他有一点。康熙是从外国传教士那里得来的。得知曹寅得了疟疾,他心急如焚,对曹寅爱护得不得了,让驿马不停蹄地跑往南京送药给曹寅。那时候没有飞机、火车、汽车,不断换马,马不停蹄地往南京跑,还是需要很多时间,结果,药送到时,没有福气的曹寅已经咽气死掉了。按说曹寅死了,就让内务府再找另外的人充当江宁织造不就结了,顺治皇帝时候就立下规矩,内务府派出的官职是不能世袭的,但是康熙对曹寅一家的感情太深了,他就偏让曹家世袭。曹寅死了,还有个儿子叫曹颙,康熙就让曹颙继续当江宁织造。康熙对曹颙很看好,夸赞他文武双全,但是这个人很不争气,没几年,他又死掉了。曹颙死后,曹寅就再没有亲儿子可以世袭这个织造官职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按说康熙也就该叹息一声罢休了,但是康熙对曹家好到什么程度呢?他居然还要曹家来当江宁织造。当时江南有三大织造,除了江宁织造,还有苏州织造和杭州织造。苏州织造当时是李煦,他的妹妹嫁给了曹寅,曹寅死了,家里只剩两代孤孀,就是曹寅和曹颙的寡妇。康熙肯定就想起了孙氏——曹寅的母亲、他的保母,孙氏当时已经去世了,但康熙还是要报答孙氏的抚养之恩,更肯定想起发小曹寅,他们真是亲如手足啊!于是,康熙就把李煦找来问:你能不能从曹寅的侄子中选一个人,过继给曹寅,来接管江宁织造?李煦就从曹寅的侄子里选中了曹頫,于是,这个人就算是曹寅和李氏的过继子,他就带着他的夫人,进驻江宁织造府,住进有“萱瑞堂”御笔题匾的正堂,继任了江宁织造。

李煦的妹妹、曹寅的遗孀李氏,在小说里化为贾母,而曹頫和他的夫人,在小说里化为了贾政和王夫人。当然故事设置贾府的空间,不是在南京而是挪移到了北京。在小说里,读者可以发现,贾母对贾政的感情很淡薄,灯节贾政准备了许多礼物到贾母跟前凑趣,贾母没多大会儿竟然就让他离开。第三十三回写贾政痛打宝玉,贾母闻讯赶到,大怒,说出“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的话来。这种母子关系,就是按照生活真实中,曹頫乃李氏的过继子的情况来“假语存”的。儿子不是李氏亲生的,是过继的,但过继的儿子生下的孙子,祖母会非常珍爱,这是中国传统伦常的既定心态。包括现在也是一样,儿子虽然是过继,但孙子就认为是嫡传,丝毫不影响祖孙感情,甚至还会更加浓酽。小说里贾母对宝玉的溺爱,显然也是把真事用假语存之。

在真实生活中,曹頫有自己的亲哥哥,但这个亲哥哥并没有跟他一起过继到李氏门下。但是曹雪芹写这部小说,不能舍弃曹頫的亲哥哥这一支,因为这一支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型人物二奶奶,将其假语存于故事里,就是王熙凤,所以他在进行小说文本虚构的时候,合并同类项,把曹頫的哥哥写成是贾母的大儿子贾赦。在真实生活里,这个人和他的夫人并不跟李氏住在一起,那么在小说里,曹雪芹也就写成林黛玉去拜见贾赦,需要另去一处独立的院落。

关于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在身份认同上的焦虑问题。曹雪芹家从根上说,是汉人,但是这家人很早就成了满族正白旗的成员,跟满族人一起战斗,满族定鼎中国后,一起分享胜利的果实。那么他根据家族的历史写《红楼梦》,怎么来处理故事里贾家,以及其余三大家族成员的身份,写成满洲八旗成员的故事?可是四大家族的成员却又流淌着汉族的血液。最后,曹雪芹决定在写的时候,尽量避免鲜明的种族符码。因此,他在写女性角色的时候,尽量不去描写脚部。满族一统中国以后,在女性的服装上,对汉族不是那么苛刻,清朝汉族妇女大体上还允许按照明朝的方式穿戴。《红楼梦》里对荣宁二府中女性装扮的描写,除了脚部,其他部位往往不厌其烦,写得很细,写成类似明朝妇女的装扮,这也合乎清朝时许多汉族妇女的真实面目。曹雪芹自己家族及相关亲戚中的妇女,既然出身汉族,保持明式装束,是可能的。但是,其家族很早就投降了满族,并且被编制到满洲八旗里,那么,作为旗人妇女,若采取旗装,也是顺理成章的。旗人妇女是不缠足的,而且会穿一种独有的花盆底鞋,身上穿旗袍,头上梳“两把头”。在近代排演的京剧《红楼二尤》里,尤二姐、尤三姐是类似明代妇女的装扮,而王熙凤就是“两把头”、旗袍、花盆底鞋的旗装,汉满混搭,看上去很有意思。曹雪芹为了超越“我们这些人究竟是汉族还是满族”的身份认同焦虑,他笔下的妇女,就尽量不含鲜明的种族符码,写汉族女子不写三寸金莲,写满族妇女不强调是大脚,王熙凤也不写成旗装妇女。

但是如果读得很细心,就会发现,曹雪芹虽然总体刻意回避写女性的脚,但是也偶尔会出现一点关于脚的文字。他写尤三姐为了对抗贾珍、贾琏对她的玩弄,就故意放荡无羁,“这尤三姐……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敲或并,没半刻斯文……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这是曹雪芹笔下唯一写到“金莲”的地方。书里的尤二姐和尤三姐显然都是汉族妇女,尤二姐被王熙凤骗到荣国府,带她去见贾母,贾母看完她的手,又让丫头把裙子撩起来,干嘛呀?看足。过去汉族对女性的评价,美不美,要从头看到脚,尤其要看“三寸金莲”。这一处没有出现“金莲”字样,但是也暗写到金莲。有一次写晴雯,她在床上跟别的丫头打闹,“穿着红睡鞋”,这红睡鞋是裹小脚用的东西,汉族妇女才有,满族妇女是“天足”,睡觉时不穿鞋。书里还常用“小蹄子”来蔑称丫头,仆妇讽刺丫头不愿跑腿,有“那里就走大了脚”这样的语句,就说明贾府里的丫头,有一部分是汉族妇女,缠足。当然还有些丫头是满族的,像贾母那边的粗使丫头傻大姐,“生得体肥面阔,两只大脚,作粗活简捷爽利”。不过这种涉及女性脚部的句子,在《红楼梦》整部书里真是凤毛麟角,不进行文本细读都会被忽略掉。

一定会有人问:书里的金陵十二钗,她们是“天足”还是小脚啊?书里有个女子邢岫烟,有次贾宝玉要到栊翠庵找妙玉,半路碰到邢岫烟,“颤巍巍的迎面走来”,邢岫烟走路为什么颤巍巍啊?就因为她和尤二姐尤三姐一样,不属于四大家族,是汉族妇女,要缠足的。贾氏四姐妹,薛宝钗薛宝琴姐妹、王熙凤、史湘云,她们都是四大家族的女性,四大家族的原型都是入了满洲旗的,这些女性应该都是“天足”。曹雪芹写史湘云,她不仅爱女扮男装,更能在雪地上扑雪人玩,若是缠足难以想像。那么,林黛玉呢?她的母亲贾敏的原型是入了旗的,大约是大脚,但是书里写贾敏嫁给了林如海,林如海似乎是汉族官吏,那么林家是可能给黛玉缠足的,不过书里完全不写她脚的形态。读《红楼梦》要注意到,薛家进京,摆在第一位的目的,是要让薛宝钗参加宫廷选秀。书里没有使用“选秀”这个语汇,实际上就是告诉读者,薛宝钗即便有汉族的血脉,但她家很早编入八旗,是在旗女子。她到了十四岁,就有参加选秀的资格,林黛玉则未必。这也是薛、林两钗的重大差别。

《红楼梦》写女性尽量不写脚,写成年男性则基本上不写发型,除了贾宝玉的特殊辫子,不写别的成年男子的辫子。装束上,不写清代常见的长袍、马褂、瓜皮帽等。有时就会造成错觉,让人以为写的是明代的生活。有人认为《红楼梦》是排满扬汉的文本,我认为根据不足。曹雪芹在写法上尽量避免满汉的种族符码。他的家族根子在汉,却在改朝换代中成为满洲正白旗的成员。我家究竟是汉族还是满族?我究竟属于八旗后裔还是华汉子孙?他内心有身份认同焦虑,他通过巧妙的文本策略,化解了这个焦虑。他笔下所写就是第一回《好了歌》及其解析里所概括的人间悲喜剧,他笔下的贾宝玉就是第二回所说的那种秉正邪二气的生命,超越了种族认同,达到最高层面的生命关怀。

在《红楼梦》文本里,还能看出曹雪芹在身份认同上,除了种族认同的焦虑,还有一个焦虑,就是主奴身份辨识的焦虑。书里故事一开始就交待,宁荣二府是世代簪缨的钟鸣鼎食之家,开国功臣的后代,有着不得了的社会地位。接着故事往下流动,有些文字又透露出来,人物内心里总有与人为奴的自卑。书里写了一个现象,就是荣国府有个大管家赖大,赖大的媳妇叫赖大家的,那时候媳妇一般都没有名字,嫁给谁就叫成谁家的。赖大早上到府里上班,下班以后回家,回到一个什么样的家里呢?巨大的宅院,宅院附带着花园。赖大有个儿子叫赖尚荣,成长的过程跟贾宝玉不相上下,本来赖尚荣作为奴才的后代,长大后也应该到荣国府服役当差,但是被免除了这项义务,于是赖大就给赖尚荣捐了官,当上了县太爷。为了庆祝儿子当官,赖大还专门在家里大宴宾客,贾府里的老爷少爷,以及社会上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士,都去他家作客。进到荣国府,赖大是高级奴才;出了荣国府,他就是社会上的富豪。而且书里写得很有趣,赖大他妈还活着,赖嬷嬷带着仆人来到贾府请安,见了贾母、王夫人,又去见王熙凤。这个赖嬷嬷跟王熙凤和贾琏转述她对赖尚荣说的话:“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只知道享福,也不知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这是带血带泪的话语。《红楼梦》里赖大家的这种情况,其实是贾家相当于皇家地位的一个缩影。曹雪芹家,正是那样的情况:在被征服的汉人面前是统治者正白旗里的成员,在满族皇帝和正白旗旗主眼里,他们却不过是被征服掳获的下贱的包衣奴才。正因为如此,《红楼梦》里才会有关于赖大家的这种描写。在关于宁国府焦大醉骂的那段情节里,也透露出贾家上一辈是如何浴血战斗,千辛万苦挣来家业的,而焦大在艰难岁月里,自己喝马尿,把找来的水奉献给主子喝,也恰是往昔曹雪芹祖辈作为忠仆效力满洲主子的缩影。“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其实所传达的正是书中贾家,即生活真实中曹家的心声。就真实身份而言,曹家几辈都不过是“奴才秧子”,作为主子的皇帝,可以如康熙那样对曹寅信任溺爱,也可以像雍正那样对曹頫严厉打击。到乾隆朝,曹家卷进弘皙逆案,乾隆如以沸水浇灌蚁穴,曹家的毁灭竟连档案也无留存!“奴才秧子”罢了,主子的喜爱憎恶信用毁弃只在一念间。曹雪芹写《红楼梦》时,会有这种身份认同上的焦虑:主子还是奴才?富贵还是卑贱?但是通过他设定的文本策略,特别是通过他塑造的贾宝玉这个形象,把这份焦虑终于化解掉了。

我读《红楼梦》,当然特别注意曹雪芹对贾宝玉这个形象的塑造。贾宝玉对世上众人的看法,是惊世骇俗的。曹雪芹写书的时代,是一个神权社会,但贾宝玉却毁僧谤道,深知他脾性的袭人就此劝诫他,他表面上答应,其实何尝改正。那时代当然更是一个皇权社会,贾宝玉却毫无通过读书科举跻身权力中心的意愿,不仅骂那些往权力中心攀爬的人是“国贼禄蠹”,更身体力行地主动亲近远离权力的社会边缘人,如秦钟、蒋玉菡、柳湘莲等。那时代是父权社会,贾宝玉却和他父亲贾政在科举、结交等方面发生激烈冲突。那时代是男权社会,贾宝玉却宣布: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对那个时代似乎是天经地义的男尊女卑来了个彻底的颠覆。贾宝玉对女性的崇拜又并非盲目的,他有三段论: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就怎么变出许多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的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他深切感受到,闺中的青春女性,无论小姐还是丫头,没有深受社会主流价值的污染时,天真烂漫,显示出生命的本真之美,但是一旦嫁了人,就开始参与社会主流价值体系的运作,灵魂就开始锈蚀,再往后,则生命的本真之美尽失,如死鱼眼睛迅速腐烂。贾宝玉对自己的身份定位,完全超脱于那个时代的一般规范。他的装束包括发型是独特的,他的话语具有强烈的个人特色,他和丫头们好,小厮们见到他没礼貌,他无所谓,他的弟弟贾环设毒计要烫瞎他的眼睛,他却从来没有考虑过以后如何与兄弟分割家产一类的问题。他自我身份的认定超越种族、主奴、贫富、贵贱的框架,他的此类表现传扬到贾府以外:“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的,就是咕咕哝哝的……”可见贾宝玉的自我身份认定升华到了“自然之子”的高度,他是独一份的生命存在,不受世俗身份定位框架的摆布,他要与天地宇宙融为一体。

我阅读、研究《红楼梦》,不仅是要学习曹雪芹写小说的心思技巧,更要学他那化解身份认同焦虑、时空认同焦虑、文化认同焦虑的深邃思想与途径。首先是自我身份定位必须超越俗见,我越来越清楚地认定,我就是我自己,首先要做好我自己。现在这个社会中,难!人的生存是很艰难的,最艰难的还不是在于挣钱难、出名难,获得真爱和真朋友难,最难的是真正做成你自己,这是很难的。人们在种种因素的影响下,一直戴着假面生存。谁的生存是容易的啊!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心里难过》,清夜扪心,独自难过。但不管如何艰难,如何难过,我立誓一定要成为有尊严的人。

(注:本文根据作者在复旦大学的演讲整理而成)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5月号)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