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安溪有缘。
第二次来到安溪,又一次走上清水岩。第一次上清水岩,山路狭窄曲折,如今,已是宽敞公路,抵达十分便利。第一次上清水岩,我曾抽过一次签,居然一直没有丢掉,此次前来,一下子找到,带在身边。当年这张签为清水岩第二首:“水绿与山青,扁舟快去程。任他风浪静,瞬息达蓬瀛。”有意思的是,四个首字连在一起为“水扁任瞬”,恰在台湾**任期之间,也是一件有趣之事。十二年后,再上清水岩,又抽一个签。这张签为清水岩第六首:“帝里极奢华,楼台云雾遮。许多人叹仰,此处是仙家。”拿出当年旧签与新抽之签,交给寺庙和尚看,他也为之惊奇,我居然会一直留在身边。
缘分所致。
的确,我与安溪如此有缘。11月之后,1月、3月,短短五个月,竟然三进安溪,只为一件事:举办黄永玉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二部《八年》上册的首发式。九旬黄永玉,在《八年》上册中,以二十多万字的篇幅写他安溪的三年生活。在他人生漂泊的第一站安溪,在他就读过的文庙,举办这部作品的首发式和插图展,多么美妙!
每次走进安溪,都会结交新的朋友,让人更为真切地感受一个地区文化的不可替代性。在一个个朋友身上,分明可以看到文化如何成为心底无法割裂的部分,这是文脉,如山水之间的清流,缓缓流淌。
第二次走进安溪,安溪博物馆馆长易曙峰参加与叶清琳的谈话,并陪同我们一起走进文庙。学习美术的他,毕业归来,把一个县级博物馆打理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他在民间四处
搜集散落的文物,文庙庭院里,陈列着“文革”期间那些被破坏的残缺碑石、雕像,诉说着文脉的断裂。这样一个县级博物馆,举办全国当代艺术的文献展与雕塑展,将三十多年以来,当代艺术从酝酿到硕果累累的全过程,呈现于当地观众面前。
二上清水岩,一直与易曙峰坐在一起交谈。他擅长书法绘画,告诉我,他的一本书画集即将出版。书法部分,他抄录安溪历代名人雅士的诗句,意在传递文脉的流淌。他希望我能帮助起个书名。从清水岩下来,我与他商量,书名不妨就叫“清水长流”。清水岩远近闻名,安溪文脉恰如一条潺潺溪流,即便一时堵塞,最终依旧向前流淌。他欣然同意。我主动请缨,回京后请黄永玉先生为他题签。少年黄永玉在安溪生活三年,也曾登上清水岩,他在《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二部《八年》上册中,写透安溪的风土人情与闽南人的温暖,漂泊在此的他,以晚年之作融于安溪文脉。果然,回到北京,见到黄先生,请他题写两幅字,一是“我的集美,我的安溪”,一是“清水长流”,他当即题写。前不久,厦门陈嘉庚纪念馆举办“我的文学行当”展览,黄永玉特地写下《招呼》一文,其中写道:“最初到厦门我才十二岁,闽南人的宽怀给我的情感打下健康良好基础,所以我正在写的这部漫长的小说里都具有一些这类善良精神……”安溪与闽南,与他的情感不可分离。
为筹办《八年》首发式,我再去安溪,意外地遇到十二年前曾经陪同我们参观的谢文哲先生。当年,他刚从安溪中学调至县委宣传部,十二年过去,如今担任宣传部副部长。故乡一切均在他心中,写铁观音历史渊源,写安溪特有的民间宗教与宗祠文化。与之聊天,语调谦和而从容,没有陈词滥调,安溪的方方面面,如数家珍。就在他讲述的一个又一个故事之中,我感受着他心底的那份浓郁人文情怀。他说,藏书很多,一直想让更多的人读到。他萌发一个想法,建一个书院,并且已在四处寻找合适的安静地方,可以让安溪人闲暇时,走进书院,品茗,读书,漫谈。多么好的一个设想!听说后,我很快说,你的名字就非常适合做书院名称:文哲书院。
千百年来,对许多地方来说,书院曾是文脉传承的载体。大学同窗王兆军,是小说家和报告文学家,几年前,他从北京回到山东沂蒙山区,在故乡临沂创办一所书院。他吁请各地同学捐献图书,希望以文化为故乡注入活力。谢文哲萌发创办书院的想法,正与之相吻合。
一个地方的文脉,只有在一点一滴的细水汇入之后,方得以长流。
我想到了千百年来中国历史文化衔接绵绵不断的“乡贤”。
“乡贤”,这个称谓,很少再被提及,与我们久违了。文脉的传承与延续,当然与体制、政策密切相关,但是,如果没有富有人文情怀的地方乡贤参与其中,怎样传承,怎样延续,极有可能只能是一句空话。回望历史,任何一个地方的文脉延续,很大程度上仰赖于一代又一代的乡贤,热爱故乡,热爱故乡土地滋生而出的文化点滴,将之呵护,使之蔓延,由小草而成大树。去年,我写过一篇《腾冲硝烟处,名士风流时》,叙述抗战期间云南腾冲李根源、张问德两位晚晴秀才的故事,民族危难之际,他们挺身而出,保一方平安,保民族尊严。他们的一言一行,彰显乡贤的威望与分量。同样,走进安溪,在叶清琳老人的身上,我看到的同样是久违的乡贤风范。如果没有这样一位乡贤的拍案而起,仗义执言,安溪文庙恐怕已经消失。
乡贤不再,将是地方文脉延续的悲哀。幸好,在安溪,在泉州,在闽南……看到一个个乡贤的重归。不久前,因呼吁恢复徽州地名,我接受人民网强国论坛的访谈。在问及如何保护地名背后的传统文化时,我谈到对安溪、泉州以及闽南文化的印象:
传统文化的保护,很丰富,面也很大,每个区域也不一样。最近半年我连续三次去闽南,泉州、厦门一带。譬如泉州就是一个很特殊的区域性文化,第一,它有它自己的闽南语,它的方言保留了。另外,它有很多的侨民,每个县都有几百万的侨民在海外,侨民对地方的地名和传统文化的认知是超出生活在这儿的人的,因为他们在国外,唯一想的就是家乡这些东西。由于它有方言,有侨民文化,有很多深厚的宗祠文化,一个家族有很多家祠,祠堂还不止一个。比如我们在安溪参观谢家祠堂,在安溪旁边叫厚安(又称:后垵),厚安的几万人都姓谢,他们的祠堂很丰富,而祠堂里有很多志愿者,所谓的志愿者就是票友,他们演南音。南音是传承中国文化的最重要的地方戏曲之一,中原过去当时到福建的,所以保留了中原很多音,南音高甲戏,他们都会,那次去的时候,当地的家族里面祠堂里面谢家里面自己的人在组织一个演出队演出南音,演出高甲戏,这就是传统文化。他们很重视教育。一个传统文化的延续,就在于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对教育是否重视,所以,整个宗祠立了规矩,很多侨民捐了钱,凡是姓谢的人,在后垵这个地方上学,成绩好的,都由宗祠一个叫做家族的基金给他们奖励,不光这样,外地很多人在安溪打工,也住后垵谢家,只要租谢家房子的人,小孩在本地念书,成绩好的,他们也给钱,让外地人融入到他们文化里面去。所以传统文化不是虚的,第一,有一个特定的区域性文化,对特定区域性文化的凝聚力是在语言、在文化、在教育,还有美食。我们不能谈虚的东西。教育是让生活在这里的孩子们知道这个地方是你的家,这里的语言是你一生的语言,这里的戏你要听,这就好。所谓保护传统文化,我觉得没有别的,从自己的事情做起,包括他们一到节假日就有祭祀活动,这就是文化。过去我们拜祖先、拜祖宗,过去一度“破四旧”,现在都恢复了,都允许了,这是传统文化的力量所在。这就是靠具体的事情来推动传统文化的保护,当然也要有资金,但资金不是主要的,要有热心的人。
这里我所说的“热心的人”,就是我所理解的“乡贤”——学识修养、人品威望、故乡之爱、敬畏文化,执著于付出点点滴滴的努力,这大概是乡贤身上应有的品质构成。一个地方,如有这样的乡贤出现,故乡有幸,文脉有幸。
乡贤何在?文脉谁续?
后代的目光,在遥远的未来注视着今天……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7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