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与冰

作者:鲍尔吉·原野    更新时间:2017-05-19 11:28:21

南方与北方的水是两个民族,同属一个语系,分属不同的语族。南水只是水,北方的水有冰的经历。

木头燃烧,可以说木头变成了火。燃烧后,木头再也变不回来了。水变为冰后仍然可以化为水,来去自由。我猜想水多半喜欢变成冰,至少喜欢当三个月的冰。水在冰里冬眠,水终于可以停下来看一看世界什么样。没当过水就不知道流淌是一件多么眩晕的事,比坐过山车更眼花缭乱。不光奔流,还要翻滚。从上层混到底层,再从底层翻到上层。水流遇到石头撞击,遇到山岩和树根,说河水遍体鳞伤并不是夸张的话。流动的水从来没看清过桃花什么样、柳枝什么样。它所知道的事情是岸上的一切都在往后奔跑,水委实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跑。水面也有风平浪静的时刻,这时刻,水想看一看四外风景更难,因为水太平,比太平年景还平。水从水平线上只看到岸边的一条,却不能纵身看个究竟。水甚至没见过其他的水,它们疲于奔流,转瞬即逝。说水没见过别的水可笑吗?不可笑,就像人记不住这一辈子见过的人,更记不住在广场和车站的人,人最后记住的人超不过五六个,其中一半是护士和医生。

水在冰里见到了所有的水——它的同类和邻居,它们怎么能叫水呢?这些被冻结的水坚硬、透明,没有身体和面孔,有没有灵魂不太清楚。水看到所有的冰都安静地向前方看,谁也不知它们看什么。水搞不清冰当初是怎么奔跑的,它们的腿和翅膀呢?它们在奔跑中曾经伸出过浪的翅膀,说安静就安静了。黑龙江的冰要冻结几个月,水在冰里集体打坐冥想。水在冰里看不到夏日的鱼虾,也见不到树叶。结冰时,水的耳根清静了,听不到呼啸声和涛声。水奔流的时候嗓门实在太大,水比风的声音更大,结冰的时候终于喑哑。事实上,冰在冻严之后也会出声,“咔——咔——”仿佛什么东西裂了。没错,是冰冻裂了。在冰上走,咔咔声此起彼伏,脚下的冰裂出各式各样的花纹。

小时候,我随父母到昭乌达盟“五七干校”生活,在辽建三团子弟学校读书。冬天,我和同学上下学都要走一走红山水库的冰面。这并不是近路,我们特意绕远在冰上走。人在冰上行走抬不了脚,眼睛盯着脚尖前面的一段冰路。我们用鞋在冰上蹭着走,冰光溜,一点不费鞋。走一会儿,停下看一看远方。那时候还不知道“眺望”这个词,否则就会说“眺望远方”。红山水库的远方还是红山水库,眼下全是冰。冰面延伸到南面的天空,天空下只有几颗米粒似的小山,它们被水库吓得不敢高耸。一望无际的冰比一望无际的水更神奇。水平凡、荡漾,再荡漾,没有更多花样。冰闪耀刺目的光,这么大一个水库一起闪光,真是了不起。从其他星球看,地球上发射耀眼光芒有赖于红山水库的冰。站在山崖看,冰有柳丝的浅绿,深如翡翠的深绿,还有羊脂一般的白色。水会吗?而走到冰上,它的花纹可用“瑰丽”两字状之。让你好奇于冰下的世界,也就是王八和鱼待的地方。有一年,我游历贝加尔湖的左岸和右岸,并眺望。贝加尔湖之辽阔壮丽是八个红山水库加上六个密云水库再加三个小丰满水库都是比不上的,它蔚蓝无边,浪比红山水库的浪大一倍、白两倍。它最神奇处是清澈,我坐船进入湖里,到深处游泳,导游说水深已有三十多米,但湖底的石头、草和贝类一望即知,如隔一层薄薄的玻璃。那时我幻想,贝加尔湖结冰该有多么美,这么多水都冻上了,这不是奇迹吗?是奇迹,但我没看到,今生看不到了。住在贝加尔湖岸边的布里亚特人和俄国人会看到湖水结冰,发出咔咔的巨响,看湖水溶化,如洪水一般冲到岸边。

冰不是水的前世,水也不是冰的父母或子女。水从冰里走出来,排着队,一点一点离开冰,人称“冰化了”。湖里的水等待溶化,先变酥,变成煎饼似的薄翼,尔后化为水。从冰里走出的水已苏醒,它们去唤醒其他的水。水趴在冰上,忍着寒冷,像母鸡孵蛋一样让更多的水苏醒。刚化的水并不奔流,它们静静地站在岸边或站在冰上。这时候,青草也刚刚苏醒,身材只有一寸高。青草和水互相凝视,回想在哪里见过。即使见过,也是去年的事了。对草来说,去年就是上辈子,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关系,没听说谁因为上辈子的事而耽误事的,没事。水从冰里爬出来,被称为“春水”。春水在春风里微微画一些圆,大部分才半圆就被风吹散了。它本来想跟冰说再见,不知何时冰竟不见了,这么大的东西,怎么能说没就没呢?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1月号)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