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鸟

作者:鲍尔吉·原野    更新时间:2017-05-19 11:27:16

去年新栽的树冒出小叶子,它们是从南方运来的大树和小树,能不能活就看它们自己的运气了。每次看到树林里的枯树,我心里有一些不安稳。周围的树越绿,枝叶越茂盛,越显出枯树的可怜。但我住的这个园区的树都绿了,它们中间有两三年和四五年前栽的树。冬天看不出树的生存状况,它们像都死了,或全活着,这是说北方。人比树优胜之一是冬夏都能看出谁还活着呢。树活着的方式很简单——早春,在枝上发几片绿叶就可以了,开花的树开一开花。树在夏天伸枝散叶,长出数不过来的叶子,叶子就像它下的蛋,下得越多越好。风一来,叶子哗啦哗啦响,哪一棵树响动大,说明它们家日子过得好,树与树之间就是这样攀比的。有特殊秉赋的树,长叶不说,还结水果,这是对人间额外的馈赠。苹果和沙果是一个语系的近亲,梨跟苹果五百年前也是一家。有的树结出的果跟谁也没亲戚,香蕉、榴莲、荔枝对苹果来说都是外星人,但也能吃。人就认吃,对吃不了的东西,人想方设法从它身上剥夺点啥,不然不罢手。谁第一个从橡胶树上割出了树胶?他比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还狠。这个人脑子里想的事和别人不一样,跟秦始皇的思维差不多。

树冒芽了,我在园区里转悠,看到冒芽的树知道它活了。还有许多树没冒芽,但我相信它们没死,只是没冒芽。南方人比北方人更顽强,当年那么多上海知青下放到黑龙江,除了金训华夭亡,其他人活得都挺好,因为他们有文化。树也是这样,没什么不一样。后来,每一天都有树冒出新芽,这与我巡视或企盼都无关。我即使钻进山洞里闭关打坐一个月,树也会冒芽开花。

这些树是新树。对谁新呢?它们栽到这里之前已经是树。对园区或我来说,它们是新的吗?树在每一个春天都复生,都是一棵新树。它们冒出婴儿的芽。这一点比人真是幸运多了。我没见到哪个人在春天比冬天年轻了十岁,他们和我依然固我,胳膊上永远长不出簇新的绿芽。那一日,我忽然感到树上叽喳乱叫的鸟是新鸟,它们第一次见到春天。如紫铜一样落满尘土的桃树开出粉红的桃花,让它们叽喳乱叫。枯黄的草地冒出新绿让它们惊叹。我家的猫认为凡是会动的东西都有生命,无论纸片、风中的树叶或者虫子。因为会动,故有魂灵。新鸟也作如此观。草动了,绿慢慢爬上草的头顶。花从树干里钻出来在风中颤抖。它们活了,只不过暂时还不会飞。新鸟儿禁不住大叫,这不是翻天了吗?它们奇怪人、墙壁和石头为什么不大叫。鸟儿为了这件事又大叫起来。小鸟对世界保持新奇,它们的心一动,翅膀就自动打开,飞到那里看一下。雨也是活物,雨水整齐地降下来,降在草地上,毫不犹豫,好像去年就来过这里。鸟儿对雨滴成千上万地落地更觉得奇怪,它觉得地上可能盛不下这么多雨,而雨会砸到其他雨的头上。没等鸟儿看清,雨已落地并转移到一个地方。雨对每一个地方都很熟悉,无论屋顶、墙、灌木或下水道都是它们的老家。鸟儿赞叹没有翅膀也会飞的雨,赞叹青草和花朵。小鸟飞升天空,用双翅给自己的歌声打拍子,真是太有意思了!

新鸟爱着春天的每一个地方。它落在桃树上,树枝用摇晃表示欢迎,这是树的礼节。鸟儿检查枝上的花苞可不可以吃,看到花蕾从迸裂的枝头钻出来。那么,是不是树皮不结实,泄露了这些花?还有更多的花被绑扎在树干里,等待明年泄露。新鸟发现了自身的优异——大地和天空都属于它,猫与狗却没有这样幸运。鸟儿在天空飞翔,在大地休息。猫狗奔跑和休息都在大地上,只能仰望,而不能在天空穿行。新鸟全力飞行,看到更多的桃花,多到它已经不打算落下去观察了,鸟儿看到春水载着树的模糊倒影静静流淌,把这些树影运到没有树的地方。春雨过后,新鸟又惊奇地大叫,冲刷一新的石子分明是一些宝石,这些柠檬黄、赭紫的石子难道不是宝石吗?没人捡,也没人赞叹,这让鸟儿叽叽喳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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