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印象

作者:陈九    更新时间:2017-05-19 11:03:11

说“夏志清印象”的确只谈印象。见过面,吃过饭,聊过天,肯定有印象。这个印象是对他本人的,不是他的观点,不是学术评论。这么说并非我矫情,我很慵懒,如果谈夏先生学术贡献就要翻很多书,查很多资料,还得装得像个学者,选词用句小心翼翼,那就没意思了。我喜欢随心所欲,只谈感受,宁可肤浅也不为难自己。学术评论又不是我强项,人家自有一套,我不掺和这事,我与夏先生私下聊天每次都很愉快。

每次就不止一次。纽约是个大码头,谁都要来纽约走走,尤其是文化人。胡适来过吧,他与杜威(John Dewey)、孟禄(Paul Monroe)等人在此创建了华美协进社(China Institute),这是美国最早,以沟通中美文化为宗旨的非盈利组织,就坐落在曼哈顿东65街,中文匾额即为胡适所书,字如其人,清秀柔弱。徐志摩也来过吧,这位中国近代诗歌奠基人,曾在成立不久的华美协进社朗诵自己的诗篇。顺便一提,1982年我在上海毕业实习,只身跑到徐志摩海宁的老家凭吊。当时那栋老宅还不是展馆,门户深锁四下无人,我站在门外很久,不说话。还有作家老舍也曾在纽约逗留,住西83街,并在那里写下很多作品,包括我中意的那篇《正红旗下》,他在这里曾与诺贝尔奖得主赛珍珠交往,赛女士唤他“舒先生”,说他是个不喜欢美国食物,很腼腆的男人。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保不齐在哪儿都能撞到。除文人外,前清遗老、退役封疆、世家子弟、演艺名流,很多都在纽约留下过足迹。不久前我去一家叫“白珠”的餐馆吃饭,都说那里风沙鸡做得好,发现隔壁有位老太太举止不凡,上前一聊,竟是冯玉祥家人。还有一次我也在华美协进社朗诵诗歌,下面有位年长女士风采夺目,经介绍方知是郁达夫的儿媳。还有民国外交家顾维钧的遗孀、爱新觉罗氏的金王爷、青海马步芳的后人、笕桥航校的少将教官、“两航起义”的上校驾驶员、前中央金库驻纽约襄理。看过《北平无战事》吗?你会情不自禁觉得里面的后人都在纽约。中国近代史离不开纽约,像抒情散文离不开删节号、啊……,中国是“啊”,后面的归纽约。

我就在这个“删节号”里遇到夏志清先生。二十多年前我在当地华文报刊上发表了大量的诗歌,惹人瞩目。有个叫海鸥的大姐找到我,一是索要我的诗歌,二是介绍我加入“海外华文作家笔会”。该笔会于1960年代由夏志清、唐德刚、李金发等人创建,是海外唯一加入“国际笔会”的华文文学团体(中国作协也是“国际笔会”成员)。那是个春日晌午,我按通知赶往曼哈顿中城一家中餐馆,海鸥大姐已在门外等候。她带我进去,逐一介绍给在座的作家。我一看不得了,都是大牌,夏志清、唐德刚、董鼎山、郑愁予、王渝、丛苏、赵淑侠、殷志鹏,我说不全,眼花缭乱。其中董鼎山先生我了解较多,上大学时就读他发表在《读书》杂志上的随笔短章,非常喜欢。不过最终落座,我有幸被安排在夏志清先生身旁。与这位誉满天下的学者并肩而坐,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基本架构深受夏先生那本《中国现代小说》的影响。尤其在中国摆脱意识形态束缚的新时代,是夏先生这本书填补了理论“空白”,比如对钱锺书、沈从文、张爱玲的评价,中国文学界至今仍较多采取“夏说”。中国在改革开放前,几人晓得张爱玲哟,听过这个名字就不错了,到哪去找她的作品啊?正是夏志清这本书把张爱玲等人引入现代文坛,演变成今天的新常态。

没想到夏先生的提问打破了“僵局”。“你叫陈九,家里行九吗?不是说大陆不许生那么多孩子?”夏先生江浙口音,语速较快,且不拘辞令,让人感到他是个思路敏捷坦诚洒脱的性情中人。我解释道,陈九陈酒谐音,而陈酒太过直白,故以陈九托之,我出生时并无人口限制,即便如此也很少有生九个的呀。夏先生微笑着,他面色红润,两个颧骨微微隆起,红润正从那里漫出身外。他的衣领很白很亮,浆挺着,反倒让肤色略显沉着,眼睛上戴着无框眼镜,镜片后面的目光炯炯有神,明亮得像个童子,闪耀着他充沛的精力和鲜明个性。他说我的口音是纯正京片子,当年他在北京住过,一听就听出来了。还叫唐德刚赶快听听,“喂,你那个安徽腔改得掉吧,谁听得懂,所以你最好不要讲话,不要讲话。”他边说边做鄙薄状,搞得对面的唐先生满脸尴尬,全场笑成一团。

文坛一提夏志清必言所谓“唐夏笔战”,指的是当年发生在夏志清、唐德刚之间,关于如何评价中国近代小说文学地位的争论。夏先生认为西方小说在创作技巧上优于中国同类。而唐先生坚称中国文学历史悠远自成体系,毫不逊人。两人笔战甚喧,只杀得呼啦啦天昏地暗,成就了文坛一桩趣闻。如果只看文字,好像唐夏二人仇敌一般,我过去就有这种误解,文人相轻嘛,一旦撕破脸很难收场。而此刻见到唐夏本尊,才晓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人家好着呢,交杯换盏吃嘛嘛香,相互调侃心照不宣,毕竟是同代人,又相聚于纽约这个大码头小天地,仅凭对华文文学的执著就足以抵挡任何不同观点,仿佛现在的北极熊,听说数量急剧下降,如果彼此偶遇,再怎样也得多看几眼吧,那是你的同类,错过可就见不到了耶。原本觉得唐夏之争是两个神仙论剑,苍茫远古与史识灵性铸就了彼此的长剑,壮士出山剑气如虹,笑傲江湖的日子舍我其谁也?而此刻在这间炽热的店堂,看着两位不再年轻的大师依旧像年轻人一样“好勇斗狠”,不禁感慨得春暖花开,他们才不是什么神仙,而是两位充满热情的人类在分享生活,有热情有灵性的人类比神仙幸福多了。还需一提的是,早在1986年10月《中国时报》就有报道说:“喧嚣海内外的唐夏之争,数天前已告结束。据闻,10日晚上在纽约文艺协会的一次宴会上,唐夏二人已握手言和,尽弃前嫌。”谁能告诉我这个“文艺协会”指什么?我做过核实,就是上面提到的海外华文作家笔会,当时情景必与此刻我跟夏先生的相遇差不太多。耶!

我赶上的海外华文作家笔会或许不胜当年火爆,当年像夏志清、唐德刚等文坛才子正值风华并茂,又无名气负担,自由挥洒。名气不单是正能量,更像达摩克利斯剑悬于头顶,好坏全凭天意。到我加入的时候,笔会依旧十分热闹。夏先生一代已功成名就,但仍充满活力。接下来还有王渝、丛苏、赵淑侠、陈楚年等中兴代作家,他们在海外文坛的影响亦不可低估。那时我们每月一聚,地点多在曼哈顿中城,因夏志清、董鼎山等前辈都住在曼哈顿,方便他们出行。副会长顾月华充当召集人,她是上海人,又是名副其实的美食家,与中城诸多菜馆颇为熟悉,她选的菜式好吃又好看,还不贵,每人均摊不超过二十美元。店家每每为我们辟一方安静所在,有时还奉送两支红酒,一片殷勤。我们常去的馆子有杏花楼、万寿宫、忆香园,以本帮菜为主,估计这与夏志清、董鼎山等均为江浙人不无关系。烟雨江南云蒸霞蔚,是才子辈出之地,这种特征也蔓延到海外文坛,笔会中不少作家来自那里,像陈楚年、殷志鹏、李亦飞等。我爱用方言与他们打趣,虽然我是典型北京爷们儿,二锅头炸酱面,但喜欢模仿外地口音,“得哩得哩吵瞎磨,额去劝劝得,得哩刮达额,额心里想想啊难各”,这是我学的一段常州俚语,我们经常这样开玩笑,夏先生也难免卷入其中。他说我讲的南方话是“洋泾浜”,还说北方人舌头硬,拐不过弯儿,但腔调嘛还可以。与夏先生的相遇渐渐演变成赏心悦目的空气,流行话叫氛围,氛围其实就是感觉,很难说清,也很难忘掉。

夏先生并不是每次都参加笔会活动。但只要他在,气氛便不一样,大家会高兴很多热烈很多。我们往往围绕某个主题开聊,比如朗诵自己的新诗,介绍新书,或谈论当下热门话题。记得七八年前一个冬日,我们在万寿宫聚会,夏先生由夫人王洞陪同参加。我依稀记得他进门脱大衣的情景,衣服尚未脱下声音已传了过来。

那次是讨论李安刚刚完成的新片《**》。该片由张爱玲的小说改编而成,既然张爱玲就不能不夏志清,夏志清是张爱玲作品的权威已是公认的事实,我们当然希望听到他的看法。关于这次聚会我无意间做过日记,是这样记载的:“夏先生看上去很健康。席间谈论李安的《**》,夏先生说李安曾找过他,希望给予支持。但他未做过什么,也没说过什么。他认为这部戏**成分过重,并无必要,他不觉得这是李安的成功作品。丛苏对李安的《**》持否定态度,认为其**部分是一大败笔。她认为电影的社会影响较大,必须考虑到这一因素。王渝则对《**》持肯定态度,她认为李安作品第一在乎观众,第二人性化,是他作品的突出特点,对**不必大惊小怪。董鼎山先生对《**》的**部分也不以为然,他认为过多的**渲染会把英雄人物庸俗化,并不合适。谈到张艺谋,夏先生认为他后期作品不可看,太空洞,前期还凑合。谈到作家哈金,夏先生说他的语言太过简单,内容比较平淡,最近《纽约时报》的书评正在变差。后来上菜时,夏先生表明他不吃米饭,想要意大利面条。可惜店家没有,遂以上海炒面代之……”

日记内容不光这些。但你不觉得那种自由气氛和身临其境的感觉更重要吗?纽约是个海纳百川的“世家城市”,它的历史虽然无法与万里长城相比,但它从不折腾自虐,而是珍惜每一滴历史荣耀,并带着荣耀一路前行。没有自尊便不懂珍惜,没有珍惜就没有积淀,没有积淀何谈文明的分量?一个文明的地位与历史长短基本无关,而取决于文化的自信度。纽约正是靠日积月累的荣耀,使它成为巨大的参照系,让一切所谓成功或伟大在这里只能以最真实本性的状态呈现,否则便会尴尬。离开真诚,任何成功伟大都虚伪渺小,在与夏先生的接触中我清晰感到这点。他侃侃而谈,喜怒哀乐皆形于色,真实坦然,既不神秘也不遥远。我相信所有成功者都应是平凡的,只有平凡中的个性才更可信,更具感染力。比如夏先生在上海菜馆要意大利面,听着很奇怪,这或许正是他的率性所致,特立独行,善为人所不为。甚至对张爱玲的评价都可能有他个性的烙印,是他个性的物化。他本人是学英国文学的,来美后遍览美国文学作品,审美体系丰富且多元,故而才石破天惊敢为人先,用独特眼光将张爱玲引入中国现代文学史,令主流刮目相看。连夏先生自己都调侃说,他“使张爱玲成为伟大作家”是有点“离经叛道”。

我多次见过夏先生,但很少听到他正儿八经谈论张爱玲。最多一次是在他那本《张爱玲给我的书信》出版前后的笔会聚餐上,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当时我并不知夏先生正在出这本书,是从他与周边人的对话中晓得的。我知道这不是件简单事,因为涉及隐私,出版这种书需要勇气。文学的确需要勇气,像所有杰出必须有牺牲一样,文学的杰出也不会平白无故,首当其冲就要面对自身的“清誉”,你能否将文学追求超越于自身的真实?这对任何作者都是考验。早就听说张爱玲与夏先生间有书信往来,坊间甚至有关于夏张关系的流言。可当亲耳聆听夏先生闲谈张爱玲后,我相信他们之间就是君子之交。夏先生的神态平淡超然,目光很纯粹,毫无闪烁或迟疑,任何有些阅历和判断的人都能感到他心中的坦荡。他说他对张爱玲一直很客气,语言分寸都有把握。还说张的孤僻已到根深蒂固的程度,连夏先生请她吃饭都不领情。反过来,夏先生却尽力帮助陷于窘境的张爱玲,协助她在北美发表作品。他在谈论张爱玲这个作家时,对她的肯定干净利落毫不犹豫,始终认为她是优秀作家。但当涉及张爱玲本人时,我记不清他用过多少积极的词汇,我的日记中也缺乏这样的记载。我的基本印象是,夏志清是夏志清,张爱玲归张爱玲。夏志清对张的肯定来源于他的学术判断。而张爱玲的可悲结局则是她个性和心理状态的产物,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也。

写到这里一声轻叹,方感斯人已逝情景成昨。

不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当某个熟悉的人驾鹤西去时,我们才真正开始回味他的价值,音容笑貌,他的生命分量,才开始珍重与他接触的时光。想起与夏志清的偶遇,我心里确有“挥霍生命”的遗憾。如果那时能与他多聊聊,或许我对中国现代文学会有更逼真的理解。一切都已无法更改,无法更改的事叫缘分,缘分大小皆由天定,强求不来。所以我谈的只能是一些浅薄印象,对夏先生的印象,文人称作一瞥,目光所及,尚未清晰已飘然而去了。我坦诚说出自己的感受,并以此表达对逝者的尊敬,对生命过往的珍惜。这是我虔诚的企图,只是不知做到没做到。

愿夏先生安息。

2015年6月8日记于纽约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1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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