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巨大的烤炉,当地人叫馕炕,像一个口小肚子大的放大了几十倍的瓷缸,灰土色的,昂然而默然,雕塑一般地耸立着,巍然不动,却是冷面热心。一台起重机,黄绿相间,长臂高悬,铁绳和铁钩垂直而下,正中炉心,绷得紧紧的,如临大敌。
这馕炕上漆写着七个红色大字:“巴楚烧烤美名扬”,上面还飞舞着一行同一含义的维吾尔族文字。这起重机上标有“神力重工”字样,标签上则注明,“起重十吨”。
有几位维吾尔族汉子在忙碌,一位系着白衣兜的壮汉还摆着桌椅,在招待食客。一张桌上还堆着烤好的羊肉,羊肉少有人问津,也许食客都在觊觎着正火热之中的烤骆驼吧。
这是上午十一时许,我见到的一幕:巴楚金湖杨岛的一个空地上,一头是烤骆驼的现场,另一头是其他烧烤美食和临时停车场。游客几乎都还没进园,我和同行是第一拨游客,进入园内,视线就被馕炕和吊车所牵引。
这架势不是没见过,喀什高台民居前的平地上,一只巨大的馕炕也常年挺立在那儿。但今天的气象有所不同,我也将有机会目睹,烤骆驼从这馕炕中被起吊的过程。
听说要烤的骆驼约一小时前就置于炉中。骆驼大小如何,何种神情相貌,都无缘亲见,但有人告诉我们,这骆驼就与那边两只相差不多。于是就发现几十米开外,两只高大健实的骆驼正站立着,神情似乎是安详的。它们是否亲眼所见自己的同类甚或亲友,遭受杀戮,并被送进烤炉的那一幕呢?它们如果见到,又是作何感觉呢?而此刻这烤炉里火烧火燎的,也正是它们的同类,它们是浑然不觉还是麻木不仁呢?我的想法也许真是可笑,一个高级动物对低级动物无端的猜度。
宰杀骆驼据说是很残忍的,我没有撞见过。但试想一下,面对以长刀为主要工具的宰杀行为,这活生生的骆驼会不痛苦之至,绝望之极吗?还好,我没见到这一幕。不幸的骆驼已在馕炕之中了。
正午,秋日的阳光依然热辣。站在阳光中等待观望烤熟的骆驼出炉,先还有几分耐心,渐渐的,心情也跟着烦躁起来。
有人抬出了两只鼓,又有人拿出了一支锁呐。敲鼓的双手挥动,鼓点是有章法和韵味的节奏,敲得人情绪高昂,而锁呐声声,也令人身心激荡。在这兴奋之中,等待之心愈加迫切。
一位戴小白帽的维吾尔族老人先自跳起舞来,他身材瘦小,面带微笑,旁若无人地跳,仿佛自得其乐。踩着鼓点,愈跳愈欢,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跳的应该是刀郎舞了,巴楚也是刀郎木卡姆的故乡。有位大妈走上前摘下他的白帽子,塞进一张纸币,又有人在他的帽沿下塞了一张纸币。他仍然兀自旋转着,双腿配合双臂跳动着,面容一直微笑。
游客流水般涌来,很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着。我从最里面逃了出来,因为阳光太烈,脸庞发热。一站就是大半个小时,双腿也觉疲软了。
在一辆面包车前站立,车身的阴影下显得凉快了。车内坐着有一定年纪的维吾尔族老汉们,都戴朵帕,衣冠整洁,胸前还佩戴着奖章,大约是一批先进劳模。他们坐在车里足够安静,目光却关注着大馕炕,就像坐在剧场的包厢里一样。
我询问身旁一同站着的维吾尔族男子(模样似当地人),这里面的骆驼大约有多重,他迟疑了一会儿,说有五百公斤重(后经翌日网上报道,说是三百五十公斤)。这真令人惊讶,如此庞然大物,最后究竟是何模样呢?
刚才系着白衣兜的维吾尔族汉子踩着梯子,爬上了馕炕顶部,掀开覆盖着的铁皮一角,向里张望了一会,然后大声叫嚷了几句,我们却猜不透其意。有人说可能在叫吊车司机,骆驼快熟了,司机不知哪儿去了。又有人笑说司机在哪儿打瞌睡呢!我发现他是朝着展示馆呼唤的,感觉他是叫唤那些正参加美食节开幕式的宾客们——快来快来,这边骆驼快好了——同行也都赞成这一说法。如此又是近半小时,馕炕前已簇拥了不少人,但还不见任何动静。
那舞者老汉跳了这么久,还坚持跳着。站在炕顶的汉子也不停地叫唤着。有一会,他两腿还都踩在那铁皮上。我们真担心他会一脚踩下去,跌入馕炕,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我们还担心,那边人迟迟不来,这边久久不起吊,这骆驼会不会烤过头了。巴楚烧烤堪称特色,不过如果烤焦煳了,那味道也一定异样吧。
忽然听到一阵掌声和笑声,以为是起吊了,却见起重机的驾驶室内仍空无一人。跳舞的老人累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老人也够健朗,这段时间我们站着腿都酸了,他一阵又一阵地狂跳,简直就像一个年轻人,不,比年轻人更强健。他坐了不久,又随着锁呐的吹奏和鼓点欢舞起来。他的欢舞似乎就喻示着,这众人期待的一刻即将到来。今天的英雄之一,就是他了。
还有一位英雄,就是那位站得最高的汉子。他是烤肉的,但更像一个大型祭祀的主持人,众目聚集之中,一举一动都牵动人心。他偶尔掀起铁皮一角,朝馕炕里探望。我们的目光仿佛也跟着他,投注到那馕炕里了。
那边终于骚动了,一大拨人群浪潮一样涌来。该是开幕活动已结束了。这边,壮汉和另一位年轻人将两三张覆盖炕口的铁皮彻底掀起了。不知什么时候,起重机的司机已入座了。壮汉一声呼唤,吊臂终于启动了。
铁钩冉冉上升,骆驼缓缓出炕。很快,烤熟的骆驼被悬在了半空。它头尾倒置,四肢被紧绑在一个铁架上,它的模样已然大变。它的变化已超出我们的想像。刚才我们还在猜想,它的形态,它的色彩,它的大小。一位同行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么,这烤熟的骆驼呢?
这是骆驼吗?皮色已黑中带黄。身子已萎缩了,几乎就像一只羊了。当然,烤好的全羊更小。
有一股焦煳味直入鼻腔,这烤骆驼真烤焦了?那一刻突然心里一凛,对这骆驼竟生怜悯,嘴里则喃喃,自己是不会吃的,也不想吃。不是因为它被烤焦,而是它作为一个生物,清早还鲜活生动,现在就只是美味佳肴了,我心有不适。
我转身离开了,后面的刀起刀落,已不忍目睹。人群渐渐散去。我坐在不远处的一张餐桌边,与县领导们一块儿品尝其他美食。很快有人端来一盘烤肉,已切成一小块了。金黄色的皮,红白相间的肉。他们说这就是烤骆驼,一定要尝尝。
我是在几番盛情之下,才抓取了一小片肉块。我将它塞进嘴里,咀嚼着。老实说,这肉鲜嫩入味,还真不赖。紧挨我坐的巴楚县委何书记告知我,这骆驼烤了约四个小时,再烤一会儿更好,愈烤愈好吃,而且烤的绝对要比锅煮的好吃。几位同桌正在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而我方才刹那的怜悯和感觉,也不知飘落到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