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克什克腾丘陵深处,我面对潢源敖包。是下午,浓烈的阳光照在堆积的石头上,从敖包顶端上空斜垂而下的绳索上挂满色彩各异的布条和纸旗。这是古老的习俗,蒙古人借此表达最深的心愿,也是对预言的尊崇。
我在镌刻着“潢源”两个红色大字的石碑前站立,心中充满纯粹的敬畏。我告诉自己,这里,就是神奇的西拉木伦河的源头之地!在古时,这条孕育了辉煌文化的河流被称为潢水。那一天,我所站立的地方海拔一千四百二十米,是克什克腾红山北麓,在经棚西南;在我所处的西北方向,就是著名的达里诺尔。
我牢牢地记住了一个地名:白槽沟。我平生第一次抵达这个地方,是为追寻一条古老河流的源头,这是我此行的目的,那么单纯;那一刻,我心中涌动的指向那么直接,那么渴望变为直观的奇异;不错,我是那么急切地以想像贴近了西拉木伦河源头。之后,我对自己说,是的,我来了。
顺着松软的沙地朝白槽沟深谷走去,沿途低矮松树较多,白桦醒目,林地间开着素洁的鲜花。向导说,从少年时起,他就熟悉这里了。那时,白槽沟周围到处都有大树。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个瞬间,他的眼里倏然闪过温暖的光辉。我听着,我将这个向导视为西拉木伦河源头的见证者,一个用记忆和语言复活某一段历史的人。我知道,在自然生命世界,人类的足迹踏向哪里,就会在哪里留下鲜明的印痕,西拉木伦河源头消失的大树,就是其中的一种。我跟在向导后面,不时拨开挡在眼前的树丛,我想像中的声音未曾出现,比如水声。我暗想,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大河的源头都应该是静谧的——静谧,就如某种箴言与真理诞生的前夜,一定存在阵痛。
在地理特定的坐标点上凝望往昔,会发现某段历史的呈现形态是逆向的。
女真人灭契丹就是如此,他们逆西拉木伦河北上,最终直捣辽上京。在蒙语中,女真的意思是“捕狍子的人们”。在成吉思汗的曾祖父葛不勒汗统领蒙古时期,逐渐强大的女真部族借故将成吉思汗的祖先俺巴孩钉在木驴上残忍处死,从此与蒙古人结为世仇。俺巴孩死前,曾托人给太子合达安留下这样的遗言:“从今以后,你们要以我为戒,你们就是把五个指甲磨平,就是坏了十个指头,也要为我报仇!”1213年至1215年,成吉思汗三次攻打金中都,实则背负着先祖的遗言,这是他不敢悖逆的精神背景。
而契丹的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与他的西去的族人,则发出了“誓不食金粟”的族语。这象征着与蒙古部族的联盟,这种联盟源自蒙古与契丹两个民族对金人深重的仇恨。流传至今的成吉思汗临终遗言,与蒙古、金、南宋三国命运息息相关。那是一个谋略,其核心部分是“连宋灭金”。
被箴言决定的历史阵痛,还表现在另一个方面:
蒙古人入主元大都后,在近一个世纪,夜里马不卸鞍,通往漠北的驿站灯光不熄。长者们说,那个年代的蒙古人,他们准备跃上马背离开大都,以便回归故里。这个细节充分说明,蒙古民族相信宿命,就如敬奉长生天。
我曾深怀一个疑问——在元初兴建的应昌路,为什么会选在达里湖畔?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神奇,但那些智慧的先人们一定接受了冥冥的神启。去年八月,我再次来到应昌路,眼前只有遗址遗迹,往昔塞外重镇应昌路仿佛是一句谶语,被湮没在尘埃中。明太祖朱元璋攻入北京后,元末顺帝妥懽帖睦尔退守于此支撑了两年。在他离开人世的前两个月,元末王朝摇摇欲坠,妥懽帖睦尔深陷酒色笙歌,最终凄然辞世。
然而,在达里湖西南方,西拉木伦河不为所动。
科尔沁草原也不为所动。
西拉木伦河是科尔沁草原的血脉。在历史与地理双重意义上,科尔沁草原都是一个辽远的概念——在元代,这里是成吉思汗二弟哈布图哈撒尔管辖的游牧区之一;历史上的科尔沁草原东起嫩江、伊敏河,北及蒙古高原东南部,包括大兴安岭中部山脉南北两侧,南至辽河、柳河、大凌河流域,西至西拉木伦河、老哈河流域。面积大约四十五至六十万平方公里。
这片蒙语意为“造弓箭者”的牧场,因这条河流而东西贯通——从与锡林郭勒草原接壤的克什克腾旗始,流经林西县、巴林右旗、巴林左旗、阿鲁科尔沁旗、翁牛特旗、奈曼旗,在八仙筒与老哈河汇流形成西辽河。蒙古族著名歌曲《诺恩吉雅》,其真实背景就是发生在这两条河流之间的故事,一个出嫁女子苦苦思乡的故事;隔河相望的故事,属于草原、心灵、爱情,最终将寄托倾诉给河流的故事。因此,西拉木伦河与科尔沁,是内蒙古东部家族谱系中两个最为灵动的符号,若让思想与怀念腾飞,这两个符号就如鹰之双翼,直刺苍穹。
以西拉木伦河河源为背景,我站在午后的阳光下,请同行的朋友为我拍了一张照片。我的心愿是,在自然中,在母亲的河源,我的形象是她永生不变的赤子。那个时刻,我想说,你若不来这里,就不可能认识这血脉一般的源流——请相信,你若不来这里,无论你进入西拉木伦河大峡谷,还是站在传奇般的巴林桥面对宽阔的泪痕一样的河道,你都无法读到,更无法读懂一个民族隐秘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