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名:“我是我自己的人”
余占鳌和九儿在山东高密县一望无垠的高粱地里野合了之后，余占鳌即刻得意洋洋地对九儿声称：九儿从此以后就是他余占鳌的女人了。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九儿冷冷地回应：我不是谁的什么人，我是我自己的人。
根据莫言小说改编的60集电视剧《红高粱》正在热播中，我不紧不慢地看了将近一大半了，这还是至今为止唯一打动我的一句台词，九儿这个人物形象也就是在她脱口而出此句台词的一霎那间才感动了我。一句简短的“我是我自己的人”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惊天动地，和西人常云的“You are responsible for your own happiness.” 一样言简意赅。然而，不要说在小说和电视剧里的清末民初，即使在二十一世纪的现在，有几个华人女子可以面对这个千百年来将女子压制在最底层的父权男权社会，响亮骄傲地扬声宣言：我是我自己的人？
前几天节日里，家中多了一盒亲戚送来的老婆饼。精美的礼盒上龙飞凤舞的英文讲述者有关老婆饼的古老传说：很久以前，有一对穷苦的夫妇。孝顺的媳妇自愿卖身为奴为久病不愈的公公寻医问药。丈夫为了给老婆赎身苦心琢磨厨艺，无意中竟研发出一款风味独特的老婆饼，并且靠着卖饼的钱将妻子赎回，从此传为佳话。这本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故事。然而，生在美利坚，长在花旗下，从小听我讲中国民间故事野史正传也算会唧唧歪歪背几句唐诗宋词的女儿，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甜饼，一边却从老婆饼的传说质疑起中国的传统文化来了，问道：是不是所有的中国民间故事和历史传说中里的女主人公都这么可怜，动不动就沦为牺牲品，难道这就是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
我一时无言陷入了沉思，直到今日看到红高粱地里的一个柔弱女子九儿喊出一句惊世骇俗的“我是我自己的人！”我方才蓦然惊醒，懊悔当日竟然忘记了和女儿好好聊聊“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宋代词人李清照，“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的民国侠女秋瑾，还有“刀在口上我还是要说”的苏州才女林昭。我怎么可以忘了她们， 有主见有胆识，勇于追求理想中的幸福人生和清明社会，活出了自己的人生，尽管她们只是悠悠岁月漫漫长河中宛若星辰与众不同的奇女子！
身为一个女人， 想要做她自己的人，不只为孝顺父母照顾弟妹而活，不只为相夫教子供奉公婆而活，更不只为传宗接代生儿育女而活，而要为她自个儿坚信的人生理想和人生价值而活，这样的为妇之道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向来不为公众所认可，甚至常常被斥为大逆不道的自私任性的行径。
再者，广而化之，作为一个人，想要做想做的事，说想说的话，见想见的人，凡事出于本心，绝不听命受制于他人，不说违心的话，不做违心的事，这样的人生哲学，从古到今在中国社会都是要碰得头破血流走投无路，以至于付出泪水，鲜血，甚至是生命的代价的。
只因为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从来不信奉为自己活，做自己的人——因为光是活下去就很难了，还要为自己活，做自己的人，真是天方夜谭，谈何容易！所以，只要能活着，只要能活下去，怎么活着都是好的，让我说什么写什么做什么都成。在这样的传统文化氛围下，几千年来在社会最底层的妇女当然首当其冲地经常为了顾全所谓的大局，为了那些比她们地位尊贵的人可以苟活下去，不断地沦为家庭和社会的牺牲品。
无所谓生在乱世抑或盛世，活着始终是艰难，而做人更难，写字尤甚。 尽管如此，无论做人，做事，说话，写字，我们是否都应该时时记起红高粱里九儿那句质朴的回答“我是我自己的人” ？
《世界周刊》第1619期3/29/20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