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三题

作者:陈若曦    更新时间:2017-05-05 14:42:37

最后旅程的三个愿望

即将迈入21世纪前夕,偶然和报馆的编辑聊天,谈到对新世纪有些什么寄望。当时不外乎国泰民安的念头,盖台湾地区政治意识分歧已然显现,不赞成“台独”就是“不爱台湾”、就是“亲中反台”,有心人士莫不摇头叹气。

我回去想想,个人其实早有些想法,于是藉一篇短文提出三个愿望:安乐死、树葬和减法生活。

当时有读者反应:“这三条就数‘安乐死’最难,中国人越老越怕谈生死呀!”

十七年了,“安乐死”已渐入人心,但改名“生命自主权”。前几年,台湾当局公告,人们可以预立文书,凡是两位医生一致认定没有救活希望或改变植物人可能的,可以不必做气切、插管、鼻喂等手术,仅以止痛等温和疗法,静候西归。我见报即去办了手续,随即植入个人的健保卡,医生可据此执行,无需家人同意。

搬入老人公寓快一年了,前几天这里第一次有医护人员来倡导“生命自主权”。当下问听众:“谁签过这项具结书了?”全场三十多位老人,仅在下举手,一时被赞为“先进”呢!

树葬也渐入人心,盖坟墓占满山坡,台北市已呈死人和活人争地的现象。可喜的是,不久前还增加了海葬,为此台北被誉为先进城市。

“减法生活”被我视为最易实行,实际却未必。身边的物品,没用的即送走,这很容易。但新收进来的,怎么推定将来没用呢?送走几书柜的藏书,不难,但收进来的新书,读完了送给谁还得先摸清对方的需求才行。光是这一项,在犹疑之间,书就渐堆渐高了。看来有一天还是得找图书馆帮忙才行。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高兴老来的一些想法渐获共识,相信减法生活终将深入人心,人类必有返朴归真之日。

五粒珍珠

十年前,在成都认识了一位跑文教的女记者,情投意合下认作干女儿。过几年便拜托她一件事,碰到或找到山村或偏乡地方的贫穷女孩子,我愿意资助一到三位去念中学或大学,或由中学直念完大专毕业。想是记者生涯忙碌,催了一回也没获得回音,徒乎奈何。

去年偶然间读到一则消息,歌唱家费玉清“捡了二十颗珍珠”,不禁大声赞好!

为什么叫“捡珍珠”?很多会读书的孩子因贫穷而失学,有如珍珠被扔进垃圾桶,努力把他们找回来才能恢复珍宝原貌。我喜欢这样的比喻。

原来台湾地区乐善好施的“王善人”王建煊,退休后成立“爱心第二春文教基金会”,倾资来推动“教育为最大慈善事业”理念。

善哉,正合我意也。我一向以为,中国人再多,国力再强大,若是文化落后,不算大国;文化大国才是真正大国。文化靠什么传承和发扬?教育,别无他项。人口众多是包袱,但若受到教育,包袱就会变成资产。

2002年,浙江省平湖市委书记来台招商,邀王建煊去办学。两年后,王善人带着温世仁捐赠的两千万人民币,在平湖兴建了新华爱心中学,并立下“有爱走遍天下”的石碑。2007年第一届高中生毕业:一半以上通过高考,并获得资助念大学。

不久,爱心团队就在中国十九个省,选择了三十二所高中,再办三十二个班,共捡获珍珠学生一千六百多人。到2004年,爱心基金会已扩及二十四省区,共一百四十一所学校,每校都刻了“有爱走遍天下”的石碑。如今珍珠学生超过三万六千人,一万五千多人考取大学,成绩斐然。

我获得信息后,立即联络在台的基金会,认领了五粒珍珠,唯一条件是全要女生。我一向**地区妇运,又因走过不少大陆山村,发现男女平权还有很大改善空间,故而偏向女生。捐了该捐的钱,虽然不认识即将受到资助的那五个女生,也许,永远也没有和她们见面的机会。但是,我心里因此有了珍珠的莹莹光泽,她们会伴随着我,滋润我这颗一步步走向黄昏的老人之心。

感谢王善人让我有奉献的机会,祝他福寿双全。

关于慰安妇

我是《一九九五闰八月》这书畅销时赶回台湾地区定居的。因参与晚晴妇女协会等组织而开始关注慰安妇问题。原来日本在“二战”期间用征召、劫持和诱骗等手法,在中国台湾、韩国、中国大陆和东南亚一些国家收罗了约三十万名女子当军妓,光台湾地区就有两千人以上。最早关怀此事的是书法家董阳孜和装置艺术家吴玛悧等人成立的妇女救援基金会(简称“妇援会”)。它在1992年开始为前台糖员工的几位慰安妇,向日本要求道歉和赔偿。当年愿意站出来控诉的有五十八位。这事感动了一位日本律师,他义务代“妇援会”在东京向日本法院提出诉状。可以想像,日本是装聋作哑了。为了长期作战,妇援会需要一个基地,于是1997年和作家李敖合作义卖,后者捐出不少珍品,一共卖了三千八百多万元。几经奋斗,2008年成立了“阿嬷的网站:慰安妇与女性人权虚拟博物馆”。2015年底才落脚现今迪化街和凉州街交口处,简称“阿嬷家”。

十多年前,我去罗东访问作家李潼,谈起慰安妇问题。他说他认识一位老妇人,当年在街上被召去当护士,谁知一去便沦为慰安妇了。几年下来,受尽折磨,留下无数惨痛记忆。唯一令她思之心颤的,是某夜奉命去陪一位飞行员睡觉。那飞行员告诉她,这是他此生最后一夜,因为他明日出航是不能回来的,他是“神风敢死队”成员,炮弹用尽即以飞机撞对手,大家机毁人亡。战火对生命的毁灭是瞬间的事,而战争对慰安妇的摧残,也许更残忍,更灭绝人性。

2002年,一位台湾地区慰安妇去世。“妇援会”向日本交流协会递抗议信,可恨日本还是不愿面对这段历史。

国际上对慰安妇问题多有关注。荷兰设了“安妮之家”,韩国则有“战争与女性人权博物馆”,都为女性发声。2010年美国纽泽西州在一个公园设立了“慰安妇纪念碑”。2011年,韩国民间团体在日本驻韩大使馆前树立了一个象征慰安妇的少女塑像,公然抗议。2012年,纽约州参议院通过了“日军慰安妇决议案21号”以示谴责。2013年,美国纽约州和加州都树立了慰安妇纪念铜像。2014年韩国在一项国际漫画展中举办“慰安妇问题展”,朴槿惠总统表示韩国尚有五十五位慰安妇存在,公开谴责日本不道歉的错误。同年,美国维基尼亚州一座公园设立“慰安妇纪念园”,由一位八十五岁慰安妇亲临揭幕。同年8月,“联合国消除种族歧视委员会”也出面呼吁日本负起责任。2015年,菲律宾纪念马尼拉大屠杀,也大声谴责日本篡改历史。而在中国大陆,多年来很多人在作各种努力,为当年受尽凌辱迫害的慰安妇讨回公道。

也就是2015这一年,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发表“二战”结束七十周年讲话,并未表示道歉,只提到“尊严受到伤害的女性”,立即引发世人批评。

台湾地区表现如何呢?仅是在高中教科书有关问题上打算加上“被迫”两字,即爆发了学生集会抗议,真叫匪夷所思!这些学生可是愿意自己的妈妈或姐姐去当军妓?难怪洪秀柱说:“高中课纲只是加上‘被迫’两字,就引发反课纲运动抗议,如果到韩国说慰安妇是自愿的,会被打死!”

然而在台湾地区,却有着种种奇谈怪论。有人说,慰安妇均为自愿,有稳定收入和卫生管理;还有人说,能成为慰安妇对这些妇女反而是“出人头地”呢!太离谱了吧?这些怪论,引发众怒,群情指责。台湾地区一些家族在日据时代从日本人手中获得财富,或因其他因素而亲日媚日,早已见怪不怪。然而你可以亲日媚日,但如果媚日到没有是非地步,反会遭对方轻视,值得省思呀!

如今台湾地区慰安妇只剩三人了,平均年纪九十一岁,时日无多,至盼新上台的领导人火速为她们呼吁伸冤。同是女人,相信应有切肤之痛才是。在美国施压下,日本已同意向韩国道歉并赔偿。台湾地区的慰安妇是否能讨回公道,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10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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