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不是披着雪白绒毛瞪着血红眼珠蜷在角落瑟瑟缩缩的长耳朵动物,“兔子”是代号,是一个年纪介乎十八岁与十九岁之间的男孩的代号。这个代号几乎跟萝卜的称谓一样没有特殊内涵,叫做兔子的男孩既没有发疯喜欢上兔子也没有嗜啃兔子肉的倾向,更没有掌握饲养与抑制兔子繁衍后代的诀窍,简言之,他跟兔子毫无关联。如果男孩的奶奶多年前有所觉悟的话,大约不会平白无故给孙子安一个充满谬想色彩的“小名儿”。事实上这个“小名儿”一直是男孩心中带刺的葛藤,兔子的胆小、**与软弱以致终日担惊受怕的处境恰恰违背于他对男性的认知。世上最不可思议的奇妙之处却往往在于越是被人们抵触的东西越接近人们的本质。与大多数囿于教育体制下的同龄人一样,兔子没有理由错过大学资格考试,不得不勉力过关以便名正言顺衔接到成年人的实体疆域。时代偶尔有两三个不依“正规”办事的家伙,但是他们永远不会成为其他人竞相效仿的对象,壮士断腕的勇气是属于小众派的奢侈货。兔子有着相似于同龄人的天真与热情,却到底只是芸芸众生之一员,群体的平庸性比个体的独特性更胜一筹。单凭外表评判的话,兔子就像一面扁平的哈哈镜,随时照映对方不合时宜的夸张形象,因为兔子老老实实地戴着黑色大框边眼镜,加厚的镜片犹如钢盔遮盖了后面湿润隐晦的扫描机,令他无后顾之忧地打量任何人,而任何人都忍不住打趣地接近这个幽默得脱节于时代的造型。兔子一年四季都不离衬衫包括净色衬衫、格子衬衫和条纹衬衫,哦,还有那种比较古老的牛仔裤或休闲裤,勉强沾边“古着主义”,年轻人称呼这种现象为老土。兔子却浑然不觉老土,或者压根辨识不出老土的特征与意涵,他完全不懂时尚或时髦跟精加工社会达成的秘密共识,也不愿改变最初从耕耘农场的爷爷那里继承下来的视觉记忆。很难说一个人单纯稚拙地坚守不放的东西以后不会轮转为复兴风潮,尽管时间可能需要成千上百年。兔子确实应该为成千上百年内无后来者而自豪,那样便证明天地间真正出产的兔子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他爱读书是众所周知的,就算不知道,只要看见标志性黑框厚片眼镜,亦猜着一两分,女孩子们怎么可能瞧上这种其貌不扬嘴巴不甜还时有冲撞的家伙呢,跟他同时入学的好朋友布鲁姆和伊萨奇都泡到了小妞,唯有兔子落单。他终究是青春期发育晚生代的男性,并非不需要谈情说爱,并非不需要窥探男女间遮遮掩掩的真面目,可是第一次告白就吹了,他至今不理解为何一见面就说“我爱你”会被判死刑。不理解归不理解,兔子依旧为校园乐队写下这样的歌词“你充满忧伤的面庞,不屑于追逐,阳光下洒满的飘浮的,骄矜的无序的永恒的尘埃,你在爱谁呢,谁令你爱上呢”。
兔子还没有破处。破处在孩子们眼里是通往大人世界的唯一独木桥或者证明自己长大成人的锁钥。超过这个期限的人将成为同伴的笑料。在无所不能的今天,媒体尺度大胆形式疯狂的过火内容逐渐改写了人类史,几个世纪以前人均寿命不长,十几岁便要完成**作业;然几个世纪以后人均寿命双倍延长,却仍旧赶快完成体验。工业革命实际上变相扩张了它的广度、长度和深度。兔子会不会效法伟大的歌德在普通男士开始秃顶的年龄才走进**,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兔子的思想体系构成迥异于歌德,因此他的定力逊色于歌德。男孩女孩们都在自己的青春纪元里追求欢乐,仿佛被天神格外恩准了放浪形骸是一种深入自我的必要途径。兔子其实极度害怕变成弃儿,在相同的年龄做相似的事情能让他减少个体孤独感。他再接再厉,不断出击,仍然没有钓到上钩的姑娘,正自黯然神伤,无意中探知布鲁姆和伊萨奇他们时不时跑去红灯区过把瘾,兴许是绝佳或者退而求其次的做法。第一个念头往往是最关键的,天堂或地狱就取决于它的方位。兔子想起小时候爸爸喝得醉醺醺回家,对姑丈说:“男人嘛,难免会去那些地方,本能的驱使。”妈妈由于宗教信仰,长年与爸爸分房,是以造成了爸爸的性压抑吧。多少年过去了,如今他才明白。某个霓虹灯绚烂闪烁的夜晚,兔子出现在红灯区,他抱定决心要实现愿望。可是兔子绝非粗制滥造不求质量的买主,他的文学教养规定他只能钟爱五官和谐的异性,不过一路循去竟无人符合此标准,歪瓜裂枣奇形异状臃肿痴瘪型的俯拾皆是,偶见三两个过得去的都倒在别的男人怀里。他不禁发出“天公欲亡我”的感慨,连一个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又走了十来分钟,忽然眼前一亮,不远处的昏暗街灯下倚着一个抽烟的女人,举手投足间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半是孤寒落寞半是艳芳自赏,宛如伦勃朗笔下轻轻弹拨锈琴的盲女。她也许算不上美丽,却因为这不太扎眼不太低敝的光线而散发着油画般的平衡与庄重,以至于被厚密的眼睫毛掩护着的眼球像黑珍珠般闪过细碎的微光,好比千辛万苦跋山涉水的褴褛行者于灰茫的夜空中瞥见那一颗忽明忽暗的关联命运的星星。她的眼神是一种不在乎烂肉里生蛆、锦袍上爬虱子的冷漠,仿佛世间一切灾难都逆转不了她对目的地的决心,她要的最终会成为她所要,她不要的会狠狠跌到地上跌成碎片。她不是那种任由男人得手的猎物,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够得到手的女人,她表面是一头无防范抵御能力的野鹿,实际上是一头不折不扣的狮子。肉欲与危险的气息同时杂糅在一只温柔而凶猛的雌性动物身上,其诱惑力比单纯的女性本位主义更强烈。设若一个男人被按倒在它锋利的爪下,对撕裂之痛楚的想像,对死亡的神秘设喻,对两性力量之抗衡的因果论,忽然一一搬上他的生命银幕,以秒针的速度迅捷地剧烈地震动乃至他完全消失于历史的链条里。兔子自然无法想像跟这样一位女士发生关系会是怎样的情景,但是他已经不能再等,成人仪式如果不成人便成仁了。
兔子凑上前去,准确点说,是捏着冷汗小心翼翼踱过去,如同持枪的猎人深怕被休憩的狮子嗅到气味。在那一步一步一步的迈进过程中,他为奇异的晕眩所攫缚,惊恐与兴奋交织成一团乱蓬蓬的棉絮四处飞扬,仿佛瞬间失去地心引力。他本想熟练自如地向一名风尘女子提出普通嫖客会提出的交易要求,哪知她眼睛一转,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宛如宰鱼人面对一条不久即遭开膛破肚的可怜鲫鱼。与其说他在挑选她,莫如说她在挑选他,仿佛活到她那个层次的人都具备了挑肥拣瘦主宰众物的权力。兔子结结巴巴兼带点不好意思:“请……请问你的价格……价格是多少?”她半晌没有动静,似乎没有回答他的打算,抑或是不屑于眼前略显不识风趣的青年小伙子,唯见烟雾从嘴里一圈一圈吐出来,先后相继不断地连成一片空白的沉默。兔子憋胀得脸通红,就在他打退堂鼓预备放弃的时候,一句决定他的命运的话语从双唇滚出:“一小时一百二十欧元,但随时根据客人的不同需求加价,所以是一百二十至三百欧元不等。”兔子一月生活费不过一千多欧元,乍闻此昂贵代价,讶异得几乎翻跟斗。这时青春期固有的颟顸与不理智霸占了专管发号施令的大脑区域,血液上涌的兔子决定舍身一搏,咬咬牙:“我全部接受……”未及分辩便被精悍如狮子的女人带走了。朦朦胧胧之中他感觉自己来到一间四壁白净滑溜的房屋,隐隐约约漫溢着奇特的香味,宛如幽灵小说里诡异绮丽的女王寝宫。他和她似已对调身份,好像他是专职风尘牛郎而她是财大气粗的买欢者,这种阴阳倒错情调分泌出某种难以言说的混合情欲,那是安琪儿的情欲,野兽的情欲,白天的情欲,黑夜的情欲,花蜜的情欲和蝎子的情欲。兔子的意识还没恢复过来,忽然被她一把推到床上,简直是猝不及防。他有点不服气,认为应当由男人来充当主动者,或者至少采取温柔的手段。然而男人未必拥有男性能量,正如女人未必拥有女性能量,相互之间其实可以反串。现在他处于阴极,她处于阳极,在对峙和融合的平面图上,描画出一道红橙黄绿青蓝紫的缤纷彩虹,分别穿透了他的男性法门与她的女性地下室。兔子像刚走上试验台的实习医生,依凭涉猎过的书籍及视频勉强判断方位、光源、血管丛和肌肉组织,动作笨拙刻板僵硬得叫对手觉得好笑。她便主动引导,带领他逐个逐个拼读女人辞典的动词部、名词部、形容词部、副词部等精妙义涵。他迷乱在温香软玉百花园中,四面八方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奇花异葩,走着走着就丢了来时的路,仿佛被一群花妖诱入非人类的世界。在极端快乐的边际,兔子被一只神秘莫测的手拉回现实造化,他骤然发现自己气喘吁吁地跟随她的节奏黏黏扭扭,她的脸这么近,以致能在不起眼的地方探察到斑点和黑痣,未免让他忆起初恋的女孩也长着类似的斑点和黑痣。也许正是因为偶然的错觉,愈发使她在他的眼里显得与众不同,污垢的泥地并不能削减她半分的圣洁尊严。他像教徒一般顶礼膜拜这位狮神,深深地折服于天地间威慑愚人大众的超自然力量。他以她的呼吸为元音,以她的姿态为辅音,抒写了一首诗“她脚后的风声,是宇宙大爆炸搁浅在人们心尖的晦涩借口,而她悄悄走向伊甸园,夏娃也无法阻止第三者的入侵”。事毕,她甩甩头发,朝他丢了一句:“我叫夏至,以后如果需要可以找我。”就这样简单利落地结束了可能让兔子魂牵梦萦的一场歌舞剧。
惊闻兔子破处,同学们纷纷呈现异样的神态,活像E.T.外星人大摇大摆逡巡于校园上空。布鲁姆和伊萨奇拍拍兔子的肩膀:“嗨,哥们,你是如何完成你的仪式的?是哪位姑娘呢?”他推推黑框边厚片眼镜:“这是个人隐私,我不想透露。”高低年级的女同学们从此改变观看他的眼神,这么一个怪物竟然也得到女人的青睐,或许真的有些未被发掘的男性魅力吧。乐队的演出渐渐受到欢迎,而歌词又是出自兔子之手,更加令她们刮目相看,甚至让几位纯洁无暇得毫无涉世头脑的女生倾慕起他来。周围的一切似乎在悄然变化,最主要的变化则是人们对兔子的观念。可见对于一个人究竟是什么的认知并无固定标示,A讨厌你虚伪造作,B喜欢你率真可爱,C根据收集到的资料分析出你鲁莽无知,D却欣赏你聪慧敏锐,而经过一段时间,ABCD的观念可能互相掉包或者衍生新的看法。很明显,兔子不知道自己是谁,仅仅通过时刻变动着的外部评价和片面的自我评价来构造成“自己”。这个“自己”开始尝试跟校内女生约会,它渴望在男女性别的疆土上开辟殖民地。经过甄选淘汰,一名娇小玲珑的同级异性顺利出线。她叫美人鱼,因腰围极度纤细而衬托得屁股饱满丰腴,步行起来左右摆动如鱼尾,故名美人鱼。起初兔子以为自己过于热衷谈论文艺,无论见谁都一视同仁地倾吐文艺见解的派头让美人鱼寡言少语,她一声不吭地眨巴着褐色眼睛,跟随他从萨特的屋顶跳到卡夫卡的法庭再延伸到克尔凯郭尔的意志危机然后绕到鲍勃·迪伦的天才创想,从开局到终场始终不语一字,不知是陶醉就里还是云游方外。美人鱼的文静犹如一动不动的石膏像,也许对于兔子这种博学高深又不谙交谈技巧的男人恰是最合适的听众。有时候兔子谈累了,也会搂搂美人鱼的腰,顺便嘴巴对嘴巴缠绵一番。可是他们从来没有激情,倒像机体衰竭的老翁老妪一样对青春彭湃汹涌的荷尔蒙之爱提不起兴趣。他们第一回做爱近似老母鸡产蛋,不管怎么改进都无法谐调二人的旋律,枯涩机械令兔子陷入沮丧。他怀念夏至的灵活曼妙,就像猎犬怀念追赶狐狸的喧哗年月。但一个妓女怎么可能跟嫖客相爱呢,或者嫖客怎么可能爱上专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呢,即便逻辑上确实存在,也无非现代茶花女翻版。兔子太年轻了,太年轻有个坏处:在约定俗成或者显而易见的常频之外寻找不一样的生命颤动。不一样的生命颤动是什么?三岁儿童也许认同高筒冰淇淋和五彩气球是快乐的顶巅,十五岁少女则为恋爱初体验而欣然开启人生第一道秘密门,三四十岁中年人士可能更倾向于独立别墅或豪华跑车,年纪再大些没准得为自己物色舒适的疗养胜地和公共墓地。世间无一恒常,今天不一样的生命颤动迟早被明天更不一样的生命颤动取代,可惜今天的兔子看不见明天。他按捺不住思念或曰朝拜偶像的急切,偷偷摸摸潜伏在当天邂逅她的地方守候狮神驾临。连续几天下来毫无收获,他又在附近一带仔细搜寻,末了再将范围扩大,依然不见芳踪。如是折腾半月。她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从曾经包裹着他们的空气中消失了,只是短短几个月之后。这就是常常为人们所忽视然而主导八万四千人生的本质现象——无常,占星师流果在专著里特意写道“尽管星星以某种磁石般的吸引力操纵人类的内外形态,却同样逃不掉高于一切存在包括宇宙的‘真神’,在我们的理解水平层面,‘真神’化身为无常”。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与人们纠缠的男男女女,最终都会分道扬镳。兔子是盼望奇迹的兔子,他茶饭不思寝寐不念疯狂驻扎于图书馆啃书甚至无暇与美人鱼卿卿我我,众人见其埋头研究脑神经解剖医书,未免大惊失色,推测他在感情事上触了礁。可是他如何向别人说明自己钟情于一个**,搞不好校园里有她服务过的男学生。他为她的杳无音讯焦虑忧惧,为她的性感威严心荡神驰,为她的命乖运蹇感怀悲伤,为她的虚妄荒芜忿忿不平,即便如此,期望再次与她相逢的心愿却失去了牢靠的现实条件。他要怎样保持平静?唯有那些被多数人畏惧的艰深学科才能勉强扭转他的注意力吧。
兔子始终压抑生理青春的奔突流荡,直到行为特征出现裂口。于是,他又揣着一腔热忱的幻想去找夏至了,如同刚被母亲惩罚过的小孩鼓起好奇心去商店偷糖果。所谓愚人千虑必有一得,或者兔子跟夏至早早订下了缘分,他果然见到她——昂扬着高傲的头颅,宛若《花花公子》封面女郎或T台时尚模特。有浑身酒臭的男人搭讪调笑,她以睥睨众生的冷漠扫了一眼,仍旧沉默抽烟置之不理。她站立在这块肮脏龌龊的地皮上,却好似完全不关自己的事,只是一名因疲累而暂时停留歇脚的过客。兔子走上前去,正准备打招呼,她预先发现了他,瞳孔扩张的弧度竟变得接近于嘴里吐出的烟圈,尽管如此,也不过朝他微微点头。兔子当然舍不得失而复得的狮神,连语调都激动起来:“你还好吗?我、我找了你一段日子但是你不在……”夏至板着的脸部线条忽然柔和下来,鼻翼处嘴角处隐隐蜿蜒出不易察觉的笑意,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略带一丝努力使自己显得镇静自如的语气说:“有些事需要处理就告假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这下把兔子愣倒了。他也不晓得为什么找她,他忘了身上所携金额并不足以支付一次完整的费用。她却幽幽地贴近他耳边:“我们走吧。”兔子仿佛中了蛊术,一切有关人类防御外界及异己的意识统统崩溃,徒剩下那个对她爱之入骨的魂魄,再次飘进给他留下难以磨灭记忆的房屋。可是,兔子会意错了。她并没有马上故伎重施巫山云雨,而是腾出一处貌似提供餐饮聊天的角落,许多气氛幽暗隐晦的咖啡厅也有这样的区域。“坐吧。”她示意兔子往那边挪,“我刚得到不错的咖啡豆,尝点儿怎么样?”没等他答腔便自作主张煮咖啡。兔子的身体顺势陷入一张软塌塌的沙发里,感觉跟宇航员做失重练习飘浮在半空中一样,而屋内灯光亮度又恰好维持在辨认障碍物的瓦值,活像一条小海豚呆头呆脑地游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海,从来不识蔚蓝的天空与土黄的大地为何物。咖啡豆的浓郁香味则一层一层往深海里倒灌乃至最终与海水合二为一,夏至的迷人气息亦丝丝缕缕掺杂其中,倒使这片漆黑透出烟红的甜蜜与温暖。他安详地躺在里面正如胎儿安详地躺在羊水中。以维米尔的作品来形容此情此景最贴切不过:神灵赋予了光线雕镂人类的特权。以至于当夏至端着煮好的咖啡走过来时,他已昏昏欲睡全然不觉向自己靠近的是邪恶抑或正义。也许,这一刻对于兔子而言意义非凡,他缩小成五岁的孩童,沉沉地安睡于外婆怀里,大脑正蕴蓄辛巴达航海记的梦。她凝视着他,仿佛从混沌寥廓的鸿蒙初辟以来就这么凝视着他,她是他的母兽,他是她的幼崽。夏至倚着墙角慢慢啜饮起咖啡,一小口一小口任由苦涩的黑褐液体从舌苔滑向食管然后往胃部奔腾而去,不一会儿便被热流席卷了全身,热流里是跳突的心一乍一乍地窜动。她回忆起若干年前围着祖母在火炉旁边取暖边喝咖啡,慌乱的世界好像瞬间大同。即便屋外炮火连绵血肉横飞惊心动魄,屋内却是坚定的安然。一个铁公鸡确认金银珠宝完好无缺地埋藏于地窖时差不多也如此。一人睡着,一人坐着,构成了他们全部的精神内涵,如果爱可以任意形式存在,那么睡着和坐着已足够表达其自身,无关污垢或纯洁,无关苍白或旖旎,无关狂妄或怯懦,无关真实或虚假,无关率直或矫饰,无关语言或心情,无关惺惺相惜或阳奉阴违。占星师流果甚至在著作中对这样的爱补充道:“有时候我们未必敏锐到捕捉或拥有那种似无似有且难以界定的爱,但是这本身就比做爱更有趣更耐人寻味,同时更罕见。做爱无处不是,它却不一定与做爱并行,它愿意什么时候以及在哪儿出没,只有它自己才晓得。如果我们幸运地遇见了,也不见得有能耐珍惜它挽留它。它的来去几乎没有星星陪同。占星术拿它没办法。”兔子爱上夏至了么?夏至爱上兔子了么?兔子和夏至相爱了么?电影中絮絮叨叨诠释的无聊主题对他们不管用,他们与世俗的、实用的、工具的功能若即若离,既不完全撇弃又不完全融入。而人类历史上,到底有几例“一人睡着,一人坐着”的爱情呢。
夏至向兔子坦白自己三十有二,早过了青春少艾烂漫无知的年代,每天不是算计这个男人的钱就是克扣那个男人的油水。“男人在我们眼里是没有生命的商品,如何从商品身上榨取最大份额的利润,就是我们的工作宗旨。”她没有引以为耻或畏畏缩缩的意思,反而像狮子一样光明正大得不容质疑,纵使手上执的是屠刀也会让别人觉得理所当然。兔子不似普通男人那样对夏至丧失美好的信念,她的坦率使他油然生起无限尊敬。一个男人尊敬一个女人或许不难,一个男人尊敬一个妓女就多少有些难度,所以男人小鸡肚肠起来通常把身边的女人骂为妓女以视最高惩罚。与不识好歹的男人相反,上帝教诲他的子民,低贱的泥土也能长出尊贵的心灵。假如兔子有朝一日觐见上帝,他所引以为傲的估计就是没有取笑夏至的身份这桩丰功伟绩吧。究其原因,并非由于兔子的忠贞或不朽接近上帝,而是他对时间的线性结构的悲剧感,换言之,无论夏至从事什么职业都逃不出“万事到头一场空”的定局,那么他还认真计较普通男人计较的净秽之别干吗。他们很快便成为朋友——姑且认为是特殊性质的朋友吧,既然算不上正牌情人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陌生人。他们定期相聚于这间幻象般的屋子,喝喝咖啡聊聊天或者索性什么都不谈各自占据一角静默发呆,像两片偶然擦肩的云彩。夏至的面孔越来越庄重,甚至透出一股坚忍的高贵,恍如掌管时间的老人,嘀嗒嘀嗒地计算着人们流失的生命。但兔子究竟正值年少芳华如春梦,对男欢女爱免不了想入非非——夏至的身体在他的感官记忆里凿下不可磨灭的手印,这个倾尽全力敲开两性枷锁的勇士、导师、仁者与先知,赐予他的何止光子带的重生力量。
按照现代人的活动特征及趋向,这种澄澈、单纯乃至寡淡的来往方式迟早遭到扬弃。兔子虽然不乏柏拉图和乌托邦的冲动,冲动完了依旧是不折不扣的青年男子,适当的满足作为日常生活所需,如同一天之盥洗与饮食。可是,面对神灵般不容亵渎的夏至,他羞于启齿,那些百千年来流连于情爱舌尖的焰火在他这儿硬生生扑灭——未尝不是一种另类的煎熬。性因其频繁而滋生厌倦,刚开窍不久的新手却跃跃欲试,不管他们是否心灵相契,决裂是无法阻遏的。夏至代表了少数派观点:有爱无性也能构建二人理想,兔子则是普罗大众的缩影。他们互相来往,宛如抽象画上猜不出起承转合的故事大纲。起初欣然于诗意的铺垫,可是构建诗意的素材经不起重复焊接,或者说容易患上审美疲劳症。何况夏至便是夏至,兔子便是兔子,夏至不会变成兔子,兔子不会变成夏至。日子久了,兔子终于挖掘不出新鲜生动的话题,他围着枯竭皴皱的大脑团团转,从哲学转到历史学转到艺术史转到文学转到电影攻略转到音乐比较学转到宗教分析转到神秘学转到所有知识分子能够涉足的领域,老树竟然没有抽芽的嫩叶。不妨想像一下,地球物种灭绝仅余两人,一个健全的男人,一个健康的女人,他们要在爱情长河里搏击浪花,必须谈点什么,这样非但能够打发无聊又能佩戴着征服他人灵魂的面具,世间种种滞变迁流生死明灭皆可入于话题,直到有一天完全枯竭,为了延续战果或曰持之以恒抵御无聊,不得不反刍原有的话题,因为世界的疆域就是那么大,可提炼成话题的内容就是那么多,爱情再超脱也超越不了有限的世界,爱情再超俗也超脱不了有限的话题。当无聊操纵爱情的命运——事实上总是如此,反抗它就成为恋人默许的共同目标,这个目标把男人女人紧紧绑在一块儿,这个目标迫使话题以一种根深蒂固的形式联结着恋人与世界。没有话题,无聊将吞没一切美丽的丑陋的高洁的堕落的神圣的猥琐的震慑的麻木的最后连非存在的存在都显得累赘。试问多少人能忍受沉默?试问多少爱情能忍受沉默?诗人所推崇的眼神,其价值必须建立在变化无穷的主观臆测基础上,随时可能分崩瓦解于人为的误会。兔子和夏至所承担的并非认知观念和人生体验的决裂,而是无聊作用于整个人类的连锁反应。
等到热春光一阵冰凉,兔子慢慢突破矜持与含蓄的防线,像平常男子在深以为然的逻辑上迈进了不可能不应该且荒谬绝伦的一步:趁夏至不注意猛从背后环抱住她同时喃喃低语“我们做爱吧……”她以多年练就的娴熟身手挣脱他的恳求,脸部僵硬如冰河世纪遗留至今的古化石——虽饱含内蕴却丧失了情节,就连眼睛也是寒浸肌骨的淡漠——仿佛一个对丈夫矢志不渝的妻子遭受致命的出卖,一股凉飕飕的绝望之气瞬间裹挟了她并迅速在她与他之间架起屏障。她看不见他。真实从时间表皮剥落,每一碎片里都是真实的影子。她被看不见吓着了。然而谁都没有或者不愿意处理这桩紧急突发事件,他们从各自的位置上仓皇而逃。兔子逃回校园,继续填写众女生为之疯狂的歌词,继续跟好友死党谈论女人,继续牵着美人鱼的手花前漫步月下厮磨,好几个月不敢让念头牵绕于驻守内心的狮神——尽管那一天那一幕历历在目叫他羞愧泄气。夏至连夜逃离那间跟梦境一样迂回跌宕的房子,没给任何人包括兔子捎个音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此缺乏气魄的平淡收场肯定为主人公酝酿着旖旎斑斓的缺憾,完美的过程不如精彩的缺憾来得深刻,电视评论员和小说批评家都这么说。若干年后主人公也许会承认缺憾是生命献给他们的唯一值得赞美的宝石,尽管缺憾常常来自无法重逢。
兔子总归是年轻的兔子,在这种把一切当真又随意质疑一切之真的年龄,苦难要么夸张化为上瘾的毒品要么稀释成尝不出味道的自来水,太轻易放弃又太轻易拾起放弃的东西。兔子焉能磨灭对诗意的偏爱,那是繁衍于世界深处而穷极语言所无法表达的秘密图腾——相对的则是别的身体上纹理各异的刺青,发现它懂得它熟谙它把玩它的人简直凤毛麟角,以至于他必须记取夏至的神奇之处。他曾经以为重复产生永久的厌倦,孰料每一个重复既为另一个重复所包裹,同时也包裹另一个重复,无始无终无大无小无外无内地重复誊写了千奇百怪的人类宿命。兔子对夏至的厌倦由于时间中断戛然而止,返回最初的依恋状态。并不是他们的分离凸显了诗意的棱角,分离只是转入别的重复体系,经由换位或错位的手段唤起诗意,因为重复是诗意的前提。并不是他们的分离补全了爱的缺口,分离只是模糊视线的缅怀,任谁都无法看清来路的全貌而误以为圆满无处不在。他几乎在歌词中狂啸“我以为,一些东西原本不言而喻,然而,抓在我的手心是锤子,抓在你的手心是玻璃瓶,天生注定它们不能有交集,缪斯给它们的承诺是粉身碎骨,或许,或许我们松开手,悔悟会否如宇宙般寥廓一些……”没有人明白他,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贴近他,没有人链接他,没有人掌握他,没有人把他当成“他”,杂乱的无知、粗犷的喧嚣和熏灼的欲望犹如溷浊的空气令他无法呼吸。甚至当他亲吻美人鱼的面颊,这个侧脸之上隐隐约约重叠着夏至坚毅的侧脸,一时竟像鬼魂附体惊吓不已。
愚蠢与冲动无疑是青春期的附带属性,但是处于青春期的人们通常没来得及享用其专有福利就成为愚蠢与冲动的临床试验品。兔子决心找回夏至。这决心由于缺乏推敲而显然是愚蠢与冲动的产物,如同找回一滴蒸发的露珠,结局定然徒劳无获,夏至连蛛丝马迹都擦得干干净净的。然青春多么诱人,每一个追随它的意志都甘愿自堕苦海,或者梦想拥有绝地剖明珠的运气。失去了夏至,也许只是短暂的告别,也许是永久的割断,对于现实生活中的大多数人而言,无非是在大脑的记忆区域和期望区域更新了芯片。兔子却坚持一有空便访察捕捉夏至的脚印,而且将坚持培养成习惯。如果人生是不可复制的,他给自己挑选了这么个狂热的习惯亦可谓神来一笔,占星师流果说习惯背负了所有被称为命运的超自然力量。瞧吧,黑夜里逡巡踯躅的男女浑身散发浊臭酒气,从私人化沦为公众化的罪恶大方叫卖,绝对放纵的人权在自由领地廉价出售,牺牲与被牺牲的呼号回荡在红灯区上空,一小时一小时,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从时间诞生之前绵延至时间毁灭之后,比人类自身还牢固地贴附这片大陆,比人类本性还顽固地抗拒进化论,它们将获得至高无上的荣耀,并将万古长青地流传下去。
夏至给予兔子的恰恰正是这个永恒传奇的雄伟蓝图,爱情只不过是当中一两笔说紧要不紧要的闲置罢了。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1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