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遥    更新时间:2017-04-28 10:32:00

父亲知道是因为自己说漏了嘴,他喃喃自语道,这个白种人!王明说,我也没开店铺,你能不能和他说说,让他照顾一下。父亲点点头说,没问题,我明天就去找他。然后他安抚王明道,大不了请他喝顿酒,别太当回事。王明点点头说,是是是,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改天请你喝酒。父亲忙摆摆手说,不用。王明告辞的时候,父亲把他送到门口。王明帽子耷拉着,走到门口停住,转过身来想说什么。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没有再说话,消失在黑暗中。

父亲回到家里自言自语道,这个白种人!都怪我多嘴。他在地上转了几圈说,我现在就去找他。

大约过了半小时,门砰地开了,父亲还没进门就气愤地说,不是个东西,递不进人话。

父亲去了税务所,白种人正在看电视。父亲和他说起王明的事。白种人让父亲别多管闲事,他说偷税漏税是大事,当年刘晓庆因为这还坐了大牢。父亲说也没人知道,问能不能象征性地少缴点儿?白种人生气了,问父亲把他看成啥了,按规矩收税是为国聚财,再说王明涉案的金额不算少。他用了这些大词,激怒了父亲,也让他有些惊恐。

父亲在地上焦躁地转来转去,怎样和王明说呢?都怪我多嘴,我不该和白种人提王明的事,他不停地埋怨着自己。我说,这事说有就有,说无就无,关键看白种人,别人不会无事生非。父亲忽然牙疼起来,疼得捂住腮帮子在地上乱蹦。吃了两枚止疼片,还疼。母亲打了颗鸡蛋,把蛋清搅匀糊在他脸上。他躺在床上,头不能动了,气得身子还在颤抖。

从那天开始,白种人开始在我们镇上调查。他在肉铺前、五金店前、小卖部前、粮店前、收粮的地方……凡是他能收税的地方挨门问,你买王明的剥玉米机器了吗,多少钱?你买王明的扇车了吗,多少钱?你买王明的……人们见了他躲得远远的,可是他像跳蚤往人们身上蹦。

王明又来到我们家,脸变成黑的了,人不知道骤然瘦下多少斤,戴了多少年的帽子终于戴不住,摘下来挂在屁股上,露出发红的头顶。他嘴唇哆嗦着问,王师傅,到底该怎么办?万一出事我孩子还小。父亲安慰他,不用怕,没事,大不了出点罚款。真是活见鬼了,以前谁专门找个人讨税?王明长叹口气,说是是是,眼睛湿润了。要不你主动行行他?拿多少呢?王明问。父亲沉思半天,摇摇头说,你看着办吧,这是个大牲口。

此后,打听王明卖机器的消息渐渐听不到了。我们以为王明打点之后,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不久之后,白种人去了王明家。

正在捣铁皮的王明一见白种人脸马上变成土色,赶紧给他递烟,指挥老婆倒水。可是家里没水,王明老婆赶紧接水,烧水。王明着急了,冲老婆发火,家里连水也没有?

没想到老婆还没还嘴,白种人说话了。不要冲女人发脾气嘛,他说着,帮王明老婆往灶火里传了把柴,仿佛不小心,蹭了王明老婆的脸一下。王明的嘴哆嗦着,没有再吭声,接着捣铁皮。

白种人喝了两杯水,还坐着不走。王明心里越来越慌,他没有注意铁皮已经很平很展了,还在继续捣着。一不小心锤子砸在中指上。往日很能忍的他捧着血淋淋的手指,出人意料地大喊起来,我的手!他还故意在白种人眼前晃了一下,然后撞开门说,我到医院去。临出门时,他悄悄瞥了白种人一眼,希望他能说句同情安慰的话,或者跟着他出来。可是白种人地方也没挪,嘴也没动。王明最小的女儿吓得大哭起来。王明赶紧加快速度往门诊跑去。

把血糊糊的手指头包扎好之后,王明怕回去见白种人,在街上乱逛起来。他转了许多门市,什么也没买。电影院门口有人打台球,王明以前从来对这不感兴趣,现在却停下来,看了一局又一局。又在照相馆前下棋的人们跟前停下,看了半天。人们很久没有看见王明这么闲,都问他。王明夸张地举起自己的手指头说,把手弄伤了!他在街上就这样一直闲荡着,尽管指头疼得要命,也不想回家。

王明转悠到孟三收粮的地方,天已经黑了,厂子里吊着大灯,孟三正在指挥工人扇粮食。王明走了进去。他问孟三,白种人收你的税吗?怎么不收,老流氓,可狠呢!你的事完了吗?孟三回答完之后问。王明的脸色马上变了,在黄色的灯光下有些瘆人。他说,今天到我家了。这个流氓!孟三说,以前他在城里的局里,还是个小头头,因为调戏客户,听说还对十几岁的小孩子动手动脚,被许多人告状,受了处分,才贬到咱们这儿的。王明顿时心慌起来,赶紧调头往家走。

进了院子,王明听见屋子里很安静,以为白种人走了,顿时轻松许多,马上忘了手上的疼,加快步伐,还有几件活儿没做呢。迈进屋子,最小的女儿正吃力地举起大锤子,下边蹲着他的二女儿。王明惊得马上扑过去,一把夺下孩子手中的铁锤,拍了她一巴掌。孩子哇地哭出声来,蹲着的二女儿吃惊地仰起头,她不知道刚才锤子可能落在她头上。王明老婆听见哭声从里屋跑出来。王明看见她脸涨得通红,平时松开的领口扣子系紧了,胸前鼓鼓的,像憋着许多气。

老婆抱住孩子哄的时候,白种人从里屋出来了,白色的脸像纸糊的一样没血色。他手里拿着几块糖,递给哭着的孩子,孩子手乱摆,不要。他递给旁边的二女儿,顺手刮了下她的鼻子说,真漂亮!王明像被蛇咬了一口,抱起二女儿往后退了几步。白种人挠挠手说,我也爱鼓捣些东西,一直找不下好师傅,以后拜你为师吧。王明赶紧拒绝。

白种人走了,孩子还在不停地哭,有些歇斯底里,女人怎样也哄不住。孩子尖锐的哭声像愤怒的人要把哨子吹破。王明闻到空气中有种奇怪的味道,像有东西腐烂了。

王明和妻子商量,咱们把妞妞送到私立学校读书去吧?老婆感觉莫名其妙,说道,疯了?妞妞才十二岁。十二岁咋了?古代的人十二岁都结婚了。你有钱!挣下钱还不是为了孩子们。我不,妞妞要是被人欺负怎么办?白种人来了!

王明来找我,问认识不认识私立学校的老师,说想把妞妞送去读私立。那时只有家庭条件好又特别忙的人才送孩子上私立,王明的想法我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给几个在私立学校工作的同学打了电话,问明情况后告诉王明。王明说,看来私立管理严格,老师们也不错。我说,就是费钱,孩子还不在身边。王明说是是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妞妞为什么没有去私立,白种人却走到哪里都说王明是他师傅,而且到处给王明揽活儿。他甚至还来到我家里,对父亲说,你家弄个锅吧,能多收几个台。父亲冷着脸嗯了几下。白种人走后,母亲担心地说,他会不会给你使绊子?父亲呸一口说,尿他!顶多以后不揽税务所的活儿,也省得给他家白干。

白种人开始每天去王明家。

然而人们去王明家买东西,发现一向好脾气的王明变得很冷淡。有次,人们看见王明和白种人吵嘴。他不让白种人再给他招揽活儿了,白种人不答应,涎着脸解释。

有天,突然听说王明把手轧断了。我和父亲去探望。王明一只手缠着纱布,挎在脖子上,另一只手在拔院子里的草。看见我们,他脸上居然现出微笑,一点儿不像个刚轧断手的人。

父亲问,老明,你的手?王明有些轻松地说,搞掉个指头。他这种样子很稀罕,好像在说别人。这时他的老婆出来补充说,把一个手指头切掉了。王明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但坚定地说,以后不做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了,还是咱的老本行好。不做这能行?她老婆皱起眉头问。咋不行呢?王明有些生气。他老婆好像有些理亏,没有回嘴。

白种人不在。

王明用一只手给我们沏茶,他家里居然有热水了!

王明养伤,闲了下来,认识王明这么多年,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悠闲过。路过巷子口,经常看见他用那只好手端着大罐头瓶子装的茶水,开心地听着人们说什么。他的老婆坐在旁边,手中拿着一团毛线织来织去,好像心不在焉,总是在织一条袖子。孩子们在她身边乱跑。

入伏前几天的一个晚上,王明喝了酒,抱着架剥玉米机器来到我家,要送给父亲。父亲问,老明,你喝高了?没没没,王明回答。我有些诧异,王明以前总说是是是和对对对,而且他从来不喝酒。

父亲不要他的机器,说家里已经有两架了。王明坚持要送,说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架,以后孙子才再做这玩意儿。父亲继续推辞。王明慢吞吞地说,其实来还要求你件事。父亲回答,直接说就行了,还拿这个!王明说,我再也不做这些东西了,人还是干自己的老本行好。父亲问,你的手好了?王明举起来晃了晃,左手剩下四个半指头。父亲叹口气说,不做也好。王明问,你知道谁家需要木匠吗?父亲说我想想,半天没吭声。我们这儿一入伏,许多活儿人们就不做了,因为天气潮,做的东西干不了,容易坏。王明看见父亲沉默,咽了口唾沫说,我也知道这时节人们不愿意做了,碰碰运气,要不过了伏再说吧。父亲看了看我说,要不你帮我家做个博古架,那东西看着挺有意思。

王明走了。那天晚上,气温很高,不知道什么昆虫“唧”“唧”“唧”地一声接一声鸣叫。

第二天,王明带着他的电锯、墨斗、尺子等工具来了。我把收藏的根雕、奇石拿出来让王明看。王明嘴啧啧响着,尤其是对那些根雕,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他说没想到木头疙瘩能弄这么漂亮。我打开本根雕的书,让他看。王明边翻边点头,一本书,翻了半个多小时。合上书,他眼睛里闪耀着异样的光芒。他问,这些树根从哪儿来的?我说,有山上挖的枯树根,有河床里捡的,也有买下的。王明说,咱们这边山里有麻梨、黄荆、白桦、柏树等等,崖柏就是长在悬崖上的柏树吧?我想给他解释,崖柏有两种,通常指长在悬崖上的侧柏,另一种特指重庆大巴山上的那种濒危物种,但没有说,而是点了点头。

收工后,王明告诉我他去看过鼓楼了,但没有搞到它的图纸,做了个东西,不精致,没法儿给人看。我安慰他。他说想借我的书看看。

做完博古架,入伏了,天气又潮又热,坐着不动,也汗出如浆。许多匠人们闲下来喘息,王明却进山了。

晚上,人们热得屋子里待不住,围着路灯打扑克。王明回来了,背着个大树疙瘩。有人问,老明,你带的啥?麻梨疙瘩。王明回了屋子没有出来,过一会儿,他老婆也回去了。

从那天开始,王明在自家大门洞里打磨这个木头疙瘩。

人们去他家里买东西,王明一律回答,不做了。

白种人来过一次,王明堵在门洞里不让他进去。白种人说,师傅,我给你揽下些好活儿。王明用刻刀仔细地剔木头缝里的树皮,头也不抬。白种人不走,打量着这块木头疙瘩问,师傅你要做啥?王明拉过磨石,磨起刻刀来。磨了半响,把闪着寒光的刻刀举到脸前剔起指缝里的污垢来,剔到那根断了的手指时,他冷冷地问,这也收税?白种人打着哈哈说,师傅开玩笑。王明说,我要做根雕,你跟着我学吗?白种人打了半个哈哈,拍拍屁股走了。

整个伏天,王明都在门洞里打磨这块木头,他的老婆和女儿待在屋里不知道干什么,这么热的天。

有天王明来到我家,他的根雕做好了,让我过去看看。

它隐隐约约像只虎,有头、四肢和尾巴,尤其是那黄褐色的火焰纹,像极了皮毛,还有一团一团的疤瘤,使它增添了几分威武。

我说,真不错!王明搓搓手说,第一次做。

伏天过去之后,王明开始干老本行了。他领了个徒弟,是他老婆的侄儿。他的营生很快多起来,两个人做也很忙。

王明收工之后,喜欢到河滩、野地里瞎转,偶尔也去趟山上,收集各种各样的树根。渐渐地他家的根雕多起来,它们摆在落满灰尘的家具和乱七八糟的衣服、杂物中间,给人异常醒目的感觉。有次有个收古董的去了他家里,买走两件。剩下的王明经常擦抹,而且继续做着。他家的这些东西越来越多,他老婆偶尔嘀咕几句,埋怨这东西不能换饭吃,王明抬起头盯她,她便不说了。

王明家的生活渐渐恢复到前几年的那种水平,他老婆出来买菜,不骑木兰了,说费油。他也再不提送妞妞去私立学校的事情了。我帮忙打听喜欢根雕的朋友,可实在是少。

有一天,忽然人们说白种人喝多酒,晚上掉进了村子东边的河里。我的第一反应是王明又可以做以前那些稀罕的玩意儿了。父亲说,王明可以重新开始了。他把王明送我们的那架剥玉米机器找出来,给他送回去。王明送给我们还没用过。

父亲从王明家回来,还抱着这架机器。他说,这头倔驴,根本不要,说再也不做以前那些东西了。我想起他家门口的那只麻梨疙瘩做的老虎,问父亲,他家大门洞里的那只老虎还在吗?父亲皱起眉头,想了想说,那个木头疙瘩啊,磨得真亮。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10月号)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