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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勇    更新时间:2017-04-27 15:56:10

男友赶上来时,小玉正靠在路边的一棵杨树上发抖,天已经黑了,不远处的休闲广场上传来一阵锣鼓和歌曲声。男友从后面碰碰她,告诉她用不着害怕,那个老女人没有追进门。

“那个人死了?那个人怎么会死呢?”小玉紧紧搂着臂膀,还是止不住发抖,她盼望男友能过来抱住自己。

“她说是伤口感染,他没有要求救治,等到看守发现时,已经得了败血症,再想救也来不及了。”男友漫不经心地说,没有再碰她。

好一会儿他们都不说话,一道闪电划过,随后,一阵雷声从头顶上滚过去。空气中流动着一股油炸臭豆腐的气味,湿漉漉的有些沉重。

“那个人还吻了你是不是?”男友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显得遥远又陌生,“所以你才能咬掉他的舌头?”

“我不知道。”小玉就要哭出来了,她希望男友不要再问下去。

“你好好想想,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把舌头放进你嘴里去的?”

“我说了我不知道,我真的记不清了,求求你别再问了行吗?”小玉突然提高声调,歇斯底里地喊着说。离她不远的灌木丛里传来一声猫叫,黑暗中现出两团绿莹莹的光亮,那只白猫跃过低矮的树墙跑走了。

“好吧,我送你回宿舍吧!”男友的声音显得很疲惫,就像是刚刚下夜班。

小玉点点头,迈步向宿舍方向走,男友没有追上来,离开一米左右跟在后面。

在宿舍楼下的花坛边,小玉突然停住了脚,转身对男友说:“在这等一会儿好吗?我马上就下来。”

小玉从楼里跑出来时,手上拿着一只手电筒,“再陪我出去一趟行吗?”

“你要去哪里?拿这东西干什么?”男友疑惑地问,但还是跟在了小玉后面。

“到了你就知道了。”小玉说。她没有把手电筒打开,厂区里有路灯照亮,路上并不黑。他们都不再说话,沿着刚才回来的路向后门方向走。在那两根铁管前面,小玉犹豫了起来,她不知道那个老女人是否还守在外面。白猫从一棵树后闪出来,讨好地发出“喵喵”的叫声,它大概以为他们要去吃宵夜。男友绕过她先走出门,回头打着手势说:“来吧,她不在这里。”

小玉和男友沿着马路向前走,那个休闲广场很快出现在眼前,几只高大的照明灯把圆形的广场分割成几部分,做健身操的、打太极拳的、扭秧歌的、跳交谊舞的、唱革命歌曲的,分别占据了一块地盘。虽然雨意越来越浓,但人们似乎并不在意。数不清的昆虫在灯下飞舞,翅膀被灯光涂上一层金黄色,就像着了火一样。

小玉没有向广场上走,而是拐上了旁边一条铺着卵石的林荫路。这条路上没有路灯,也看不到人影,小玉打开了手电筒。一道白色的光柱劈开黑暗,投射到地面上。她在一只石凳前面停下来,辨别了一下方向,又向前走出几步,在路边弯下腰。

“你在这找什么?”男友在她身后问。

“舌头,那个人的舌头。”小玉用手分开路边的野草说,“我大概把它吐在这里了。”

白猫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无声无息地跳上石凳,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发出绿莹莹的光。

“都过去几天了,还可能找到吗?”男友哼了一声,有些不屑地说。

“我也不知道,找找看吧!这条路上很少有人来。”小玉说。

小玉找完了路右侧,又折回身寻找路左侧。一阵风突然刮过来,几颗硕大的雨滴随后落在地上。广场上的音乐声骤然停止,传来一阵散场的人声。

“马上就要下雨了,咱们也走吧,你不可能找得到。”男友催促说。

小玉没有理会他,弯着腰继续向前寻找。她蹲着身子又走出两米多远后,突然停下来喊男友,“你过来看看。”

男友弯下腰凑到小玉身边,看见手电筒的光柱停在了一棵桃树下,树下光秃秃的没有长草,似乎为了方便浇水,周围叠起了一圈矮矮的正方形土坝。一片黑褐色的痕迹像一条怪异的虫子横卧在一条边上。

“这是什么?”男友诧异地问。

“我想可能是血,”小玉说,“当时我吐了一口血,但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舌头。”

手电筒的光柱沿着那片黑褐色缓缓向前移动,在树根处停了下来。小玉和男友同时看到了一件东西,那东西同样是黑褐色的,像一块干瘪的木耳贴在根部的树干上。

“这就是那个人的舌头吗?”男友小声问,用随手捡起的一根树枝捅了捅。那东西从树干上剥离下来,在地上滚动几下后不动了。好多只硕大的黑蚂蚁从里面钻出来,惊慌地四散奔逃。

“应该是吧!”小玉说。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她感觉那些蚂蚁已经爬到自己身上。

“你想拿它怎么办?把它捡起来吗?”男友又捅了一下问。

“我不知道,”小玉向后面退了退,“我想应该把它交给那个老女人,咱们找一找有没有纸,把它包起来?”

男友和小玉同时把手伸向口袋,但谁身边也没有带纸。正在他们犹豫不决时,那只白猫从石凳上跳下地,突然从他们中间的缝隙钻过去,一口把那截舌头咬进了嘴里。小玉似乎听到它得意地笑了一声,随后看见它扬起脑袋,做出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小玉和男友惊叫一声,同时向猫扑过去。猫一拧身子,躲开他们的手,沿着小路飞快地向前逃跑。小玉和男友在后面紧紧追赶。雨下了起来,豆粒大的雨点砸在他们身上。白猫穿过马路,纵身跳上了纺织厂的围墙,顺着墙头跑出一段,又一纵身跳上墙边的一棵柳树,飞快地爬上枝头,又一纵身跳上了女工宿舍的房顶,随后就不见了踪影。

“咱们追不上它了。”男友停下脚步,喘着粗气说,“追上也拿不回那个东西。”

小玉也停了下来,无力地靠在墙上。他们的衣服都已经淋湿了,雨水沿着脑袋和脸颊不停地流下来。男友把小玉拉到后门的入口处,那里用石棉瓦搭起的门廊可以遮挡住一部分雨。

“还是回去吧,时间已经不早了。”停了停,男友碰碰小玉的胳膊说。

“我现在还不想回去。”小玉说,“你陪我走一走好吗?”

“什么时候?在哪里走?”男友疑惑地问。

“就是现在,在雨里走。”小玉的情绪突然一下高涨起来,挽起男友的胳膊,不由分说把他扯进了雨里。他们沿着马路一直向前走,穿过休闲广场,踏上另一条大街。小玉脱掉了鞋子,赤脚走在大街上,不时故意把脚踩进积水,嘴里发出欢快的笑声。男友几次想问她“究竟犯了什么毛病,干嘛要在雨里走?”但看到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到底没有问。

雨渐渐小了下来,路灯洒下一片片湿漉漉的灯光。不时有一辆出租车在他们身边减速,询问是否打车,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几乎不约而同地骂出一句“有病”。在一个家庭旅馆前面,小玉突然站住脚。这家旅馆名叫“红日升”,价格便宜,房间条件也不错,纺织厂好多情侣都到这里相会。

“你会不会永远对我好?”小玉定定地看着男友问。

“当然,我会永远对你好。”男友愣了愣,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说。

“那你还想不想要我?”

“什么?”男友问。

“我说,你还想不想要我?”小玉又问一遍。

“想。”男友费力地咽一口唾沫回答。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9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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