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老了,却还没有死心,如果你成天瞎忙,却又觉得一切荒谬透顶,如果你已经不能再做那个在无聊饭局上掏出小说来看的小孩,而你的父母已经拒绝向饭局上的客人为你这么开脱,“她还小,她是个书呆子”。如果你已经被迫喝下那些你讨厌的人灌给你的酒,还必须冲他们挤出笑脸。如果你认识的人中间越来越多的正处于不幸,不幸的工作,不幸的婚姻,不幸的城市,而你终于明白过来,你无法帮到他们丝毫。你想把他们拉出来,你说,离婚吧,辞职吧,快搬家,而他们却说:我宁愿留在这些不幸之中,只有这里有我的回忆。
而如果在这个时候,你遇到了一个美好的人,一个你真正想与之成为毕生朋友的人,你应该怎么办?你不能带她去吃饭喝酒,不能去混夜店看电影,因为这让你想起这个庸常的世界。你得和她一起旅行,因为所有亲密的关系都是一场旅行,所有的感情只能在旅行中产生。可是,你已经不能和她去苏格兰的城堡看日出,不能去卡帕多西亚的喀斯特山洞里看圣母玛利亚壁画,不能去雅典的麦当劳一起守夜,不能去吴哥窟的遗迹上迎来新的一年,不能去越南的小渔村里考潜水执照,因为你老了,这些新奇的无比浪漫的事情你已经和之前的朋友一起做过了,以至于下一次你再去看日出,你只会想起那个雾气蒸腾的苏格兰城堡,想起六年前的那天你和另一个朋友从城堡走下时心中所弥漫的友谊,继而觉得人生只是在走下坡路。更要命的是,你们没有时间,你和那个你想要与之成为朋友的人离得很远,你掐指一算,如果你按照你的计划活下去,也就是说,去非洲帮助那些饥饿的人,而她按照她的计划活下去,也就是说,去纽约成为一名导演,那你们这一生能够共处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十天。然而你却说,在心里默默地说:可是我想和你成为好朋友,可是我真的很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是的,你老了,却还没有死透心。
如果这位美好的人是一个异性,你可以和他谈恋爱(意思是,假装成谈恋爱的样子继续做朋友),这样你会去不了非洲,你的朋友会当不了导演,可是你们会在一起度过很多时间,并且不觉得是彼此在牺牲。是的,这听上去很蠢,可是你会渐渐发现谈恋爱是把人留在身边的唯一办法,即使你想留住的恰恰是天真的友谊,而非充满欲望和占有的爱情。不久之后,你会发现为了留住友谊你只能和他结婚,把你们的友谊变成一种斤斤计较的经济关系。再过几年,有一天你醒来,有个脏兮兮的小屁孩叫你妈妈,你发现你的婚姻不过是你和你最好的朋友共同经营一个幼儿园。你发现生活欺骗了你,但是如果有什么能够作为安慰,我想告诉你世界上最成功最被羡慕的婚姻,就是两个没有爱情的好朋友在心平气和地经营幼儿园——你想想人见人爱的马克·扎克伯格和他的老婆。
可是,如果她不幸和你性别相同,那么你留不住她。你尽可以号称,你是双性恋,可是你留不住她。如果运气好,你们能分享所有秘密,甚至可以一起经历美妙的性冒险,可是你留不住她。那么你应该和她去阿姆斯特丹,只能和她去阿姆斯特丹,只有阿姆斯特丹的蘑菇能够撑起这段似乎无法开始的友谊。
你们应该向一个搞乐队的老爷爷在Airbnb上订一艘船屋,然后去鲜花集市看几千种郁金香的花球。从集市出来,再走小一段路,你们能看到一个画着蘑菇的店招牌,就和超级玛丽里的蘑菇差不多样子。走进这家店,直接去柜台,找到那个帅气的营业员,他会问你,你最想要的是幻视的眼睛、幻听的耳朵、打了鸡血的身体、还是脑洞大开的思维,然后他会推荐给你适合你要求的蘑菇。他会向你尤其推荐那款叫作“贤者之石”的蘑菇,这个名字很拉风,你以后会发现它并非徒有虚名。听从他的建议购买,付钱收货,谢谢他,顺便感谢上帝创造了西班牙这个国家,从那里来的男人都长相漂亮、笑容迷人。
好了,你终于买到了蘑菇。天还很亮,你们想在外面溜达一下再回家。我的建议是去超市买水果,或者所有你自以为熟悉而乏味的寻常食物。服完蘑菇之后你的所有感官都异常灵敏,你吃一颗葡萄将比波尔多葡萄酒都香醇,你会明白苹果其实也有咸味,而西瓜瓤红里透一点蓝色。在那之后漫长的人生,心情低落的时候再去吃这些唾手可得的平民食物,它们会让你小小high起来,继而小小地安慰你。不推荐购买高级珍馐,松露的层次感已经过于丰富,海胆过于美味,而你如果都已经付得起吃鱼子酱的钱了,想必你也不会心情太差。逛完超市可以去逛香水店,拿几张试纸喷几种香水。吃完蘑菇再闻,这将会是你这一辈子唯一一次如此分明地闻出前调、中调、后调,然后你会明白了电影《香水》最后全民癫狂的场面只是在说大家都中了蘑菇毒。
这么逛一会儿已经到了傍晚,阿姆斯特丹的店铺早早关门。既然已经买了吃的,你不用再去吃晚饭。我知道你想去红灯区,千万别去,那里只有低级粗俗的娱乐,把欲望引向最低级的趣味。尤其在那么重要的夜晚,你应该让身心充盈在美好的想法之中。
所以,虽然时间很早,你应该直接回家,沐浴更衣,然后用剩下的时间为这个晚上理一张清单。你应该找出那些你一直心存好感却从未理解的绘画、音乐、诗歌,你终于要理解它们了。下载一段西班牙语的教学视频,你将终于学会如何发大舌音。找一种你认为最难听的语言,比如德语,你马上就能明白其实这种据说只能讲给马听的语言也很动人。找几段纪录片:关于宇宙、关于动物、关于人类历史,在蘑菇的药效中,从宇宙诞生以来的一百四十亿年将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数字,你可以去一百四十亿年中的任何时间,做一只草履虫,做一头恐龙,做一匹斑马,你完全能明白成为另一个时空的另一个物种是什么感觉,会怎么看待世界。不要找太长的纪录片,因为你的精神会高度集中,一分钟长过平时的一天。再看一遍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记住其中你一直没有想明白的命题,你很快就要明白了,虽然醒过来很可能再次忘记。如果你有物理学天赋,那可以去读读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原文,你也许能成为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几个真正弄懂爱因斯坦的人,即使只有几小时。如果你自恃是一个小说家,那可以想一想那些进展困难的故事草稿,过一会儿你就能想通症结和解决办法。列几个名字,你无法原谅的人,你无法放下的人,那些没有等到你出生就死去的人,那些曾经见过却已经永别的人。今晚你都能见到他们。安得促膝,说彼平生。
在桌上摊开那些刚买来的食物、香水。找出几件衣服,棉的、羊毛的、丝的,你将终于明白这些天然材质真的比化纤好太多,你甚至能看见那只把毛分享给你做毛衣的羊,以及它曾经奔跑过的草原。
现在,你已经准备好了,开始吃蘑菇吧。你读了一遍蘑菇商店里帅气的西班牙小哥塞给你的手册《关于蘑菇你所需要知道的一切》,打开那两盒蘑菇,细嚼慢咽地吃掉。很难吃,像发霉的核桃,苦涩极了。吃完玩了半小时手机,并没有什么感觉,一切都像是骗局,你对旅伴说,“药效还没开始,我去洗个澡。”洗完澡在狭小的房间里走一会儿,考虑如何劝服旅伴相信蘑菇一点用都没有,结束尴尬的一晚。你走到窗前,正在下雨,月亮很亮。月亮下面挂着一个恶魔。
月亮下面挂着一个恶魔。
月亮下面挂着一个恶魔。
你急切地招呼她,“你快过来看看呀!”
就当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你明白了这句话是橙色的。是的,每句话都有颜色。
她从床上蹦起来,挤在窗前,是的,她完全同意,月亮下面的那一大片云,就是一张栩栩如生的恶魔的脸。注意,并不是“像恶魔的脸”,而是“就是一张恶魔的脸”,每一个细节都是在描绘这个恶魔。就在你们盯着恶魔看的时候,恶魔缓慢地挤出了一个笑脸,然后风驰电掣地朝前飞去,但又从来没有飞出这一片天空。
然后,轮到她叫起来了,“看,看那两棵树!”
前一天晚上你们就注意到了,在河岸边上有两棵树,秋天到了,叶子是枯黄色的。然而现在再一看,天啊,这是两棵怎样的树啊!仍然认得出来是昨天的那两棵树,那样的高度,那样的枝干,那样枯黄的叶子。可是,那种枯黄色是最饱和、最浓得化不开的枯黄,那是一种最复杂的颜色,美图秀秀调不出那样的滤镜,美图只会矫情地把枯黄调成大而无当的亮黄,或者给一个雾霾的北京PS一片无中生有的蓝天。
你盯着枯黄的叶子看,它们变得异常清晰,你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而专注地看过这么多叶子的轮廓,它们每一片都完美极了。一阵风吹过,叶子摇动,然后你明白了它们在跳舞,比你之前看过的任何舞蹈表演都美。随着叶子的舞姿,色彩也从一片叶子流动到另一片上,有的变得更红,有的变得更紫,有的索性变成了蓝色。然后,都还没有察觉到,叶子变厚了,你看到的不再是扁平的二维叶子,而是浑圆的三维叶子,一根根脉络都是立体的。你在心里说:多美的一棵树。然后你看到叶子们点头表示同意,而你已经闻到了那股落叶独有的清香。你又在心里说:真想看看春天的嫩芽、夏天的繁盛。于是你马上真的看到了。这棵树的叶子掉个精光,雪积在树干上,又很快化去,枝条开始抽芽,新绿,再转为最浓的墨绿。你在心里说:这还是原来那棵树吗?而浑圆的三维的叶子纷纷说:是的,我一直在这里,我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几十年。
你的旅伴又大叫起来:“看这部火车!”
是的,你们昨天就知道了,你们这艘船屋离火车站很近,河上的那座大桥经常有火车来来去去。
可是你现在再一看这辆火车,天啊,从来没有对火车有过任何兴趣的你已经瞬间变成了《生活大爆炸》里谢尔顿那样的火车深度痴迷狂。你目不转睛地看着闪亮的火车头,光滑的铁轨,一节节秩序井然的车厢。你从来没有那么仔细地观察过一辆运行中的交通工具,因为它们总是在我面前一晃而过。而这次不一样了,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你得以好好地观察这个机器,火车优雅地行驶,像一条鱼。
旅伴抽了一口气:火车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完全彻底同意。
你离开了这扇有魔力的窗子,感动却又有点义愤填膺,你宣称:这不过是一场视力上的骗局,你要去滴一下眼药水。你去拿眼药水,就是每天都用的那瓶乐敦,往眼睛里滴了一滴。
天啊!那真的是眼药水吗?为什么你自己突然变成了挪威的湖泊,你看到一滴雨落在自己的表面,融化进自己的躯体,而你是那么欣喜,百川入海。你又变成了墨西哥溶洞里的一条鲈鱼,你看到石笋上流下一滴带有咸味的水,富含各类矿物质,这就是你的“运动饮料”。然后你的眼睛里开始进入各种五颜六色的光线。你突然想起来几年前你打过差评的电影《生命之树》,当时你无法明白为什么一部讲亲情的片子会突然冒出来宇宙诞生啊、恐龙啊之类的情节。现在再回忆起来,你不但终于看懂了,还马上觉得,这真他妈是一部**的电影!
看懂的不只是《生命之树》。你和旅伴马上同意《盗梦空间》其实就是在讲吃完蘑菇之后的感受,我们后悔没有随身带一个陀螺。《黑客帝国》呢?同样在讲吃蘑菇。《三体》呢?人类和三体文明一起在吃蘑菇。萨尔瓦多·达利?在蘑菇的世界里钟表当然是弯曲着的。
你们在网上找出几幅凡·高。在你们接受到的美术教育里,凡·高无处不在,导致审美疲劳。《星月夜》好像挺好看的,不过也就这么回事吧。可是那天晚上再看《星月夜》,你马上同意了凡·高远比你曾经的偶像莫迪里阿尼厉害多了。你观察力敏锐了几百倍,终于看到了凡·高的作品里的无限细节,无论放多大去看,每一个细节都是完美,所有的细节都彼此和谐。《星月夜》里星空流转,就像一首徜徉着的诗歌。你们又翻出夏加尔的画,眼神温柔的马,长着翅膀的鱼,和女人一样高的鸡,在弹琴的牛。之前看这些画只是觉得一种梦境的美,而现在,你完全能看懂这个故事:一匹马看出去的世界就是如此的。
“好想拥有一个小动物”,看着夏加尔的马,你这么想。然后你立刻感觉到了那种抚摸动物毛皮盯着它们眼睛看的幸福感。“失去一个朋友是多么痛苦”,正这么想着,那些淡忘了的痛苦感立即栩栩如生起来,它们正在发生:穿着毕业服和同窗们度过了最后一天,一次并没有意识到是永别的饭局,约了好多次也没有真正去拨的电话,被拉黑被屏蔽被误会。然后你突然体验到了,被原谅的感觉和原谅别人的感觉,多么美好,舌下生津,甜丝丝的,身处在一棵大树下面,安然又坦荡。
你通感强烈,思维敏锐,能观察到平时压根不注意的细节,能分毫不差地呈现不在此刻发生的场景,能毫不费力地将自己代入他人,代入到另一段时空。并且,你无法区分真实和这么清晰详细的幻觉。
你是上帝。在这个由蘑菇支撑起来的世界里,你创造和主宰一切命运。
当你明白了这一点,你就马上对自己说,把他带到你身边吧。在现实的世界里,你已经无法拥有他了,那么此刻你想和他在一起。于是你马上看见他坐在你身边,你握着他的手,你们度过了快乐的一辈子,每天都一起读书,直到你们死了。这一生的尽头是一面镜子,穿过镜子进入了下一辈子,你们又在一起了,这一生你们一起旅行,去遍了所有国家,你们又死了,穿过镜子又进入了下一辈子,你们又在一起,这一回你们生养了很多孩子,看着他们成年,穿过镜子你们又重新活了一遍,每天都很开心很丰富,你们随时随地做爱,每一次都棒极了,你们一直在走路,走向下一面镜子,然而路上永远是那么美那么有趣。你能随时回到任何一个时间点,有时候你怀念起那总是在相伴读书的一辈子,于是你马上回到了那个时间,你们又开始读书了,很平静,窗前阵阵清风,但你的心却越跳越快,直到你放下书突然停下来跟他说:这太可怕了。
他也放下书,温柔地笑着,就像他平常那样又害羞又热情。他说,什么太可怕了?
你说,成为上帝实在是太可怕了。永恒,永恒太可怕了。即使是永恒的幸福,永恒的爱情,那也着实是可怕的。凡人的身心无法承受任何一种永恒的体验。
他说,那该怎么办呢?就像平常那样,他如此不慌不忙,仿佛你只是在瞎担心。
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你们仍然过下去,不断地穿过镜子。你又感觉很幸福,虽然越来越明显地知道这是不对的,你应该做其他的事情。直到有一天,你对他说,我有其他的事情,我先离开你一会儿吧。
他看上去非常难过,就像你们最后一次真实见面一样难过。
你说,我会回来的。
然而你们都知道,你不会回来了。
你想见其他朋友,尤其想见那两三个忘年交,在现实中他们是你的良师,然而你总在惋惜,如果你能早出生几十年,他们将成为你的朋友,甚至,更为亲密漫长的联系。在蘑菇的幻觉之中,他们越来越年轻,而你越来越衰老,直到你们年岁相仿,于是你们终于成为了平等的朋友,成为恋人。然后就像《本杰明·巴顿奇事》那样,他们继续变得年轻,而你愈加衰老,直到你开始给他们建议,而他们很认真地采纳了你的建议,正如在现实之中你是如何看重他们给的所有指导。直到最后,在你和他们的生命尽头,你怀抱着襁褓中的他们。你心中在说:这并非不美妙,这并非不可能。
于是你又说,既然如此,带我去见那些死人吧,这也并非不可能。马上,你见到了你尊敬的艺术家,见到了几个改变历史的政客,几个顶风流的花花公子。最重要的是,你见到了你的祖父,你从未原谅过这个家庭的暴君,从幼年的某一天起你就发誓,再也不对他笑一下。几年前他查出癌症晚期很快去世,你甚至为自己远隔重洋赶不上葬礼而庆幸,而他去世之后你却出乎自己意料地总是想起他,总是在反省你当年的冷落是否为公平的裁决。在蘑菇之中,你又一次想起祖父,你终于第一次能够理解他,不但是理智上,甚至在感情上也能理解。你见到了他,他死了很久了,可是你见到了他,你说,我原谅你。立时即刻,你体会到他的感情,那种被原谅被放下的喜悦。你又说了一遍,我原谅你。小时候,人们问你最怕什么,你说你怕祖父的葬礼上你哭不出。那天夜里,你终于能为悼念他而哭。
然后你想起马雁,一个死去了才被你知晓的诗人。那之后你阅读了她所有的出版文字,因为过于欣赏而总在可惜她的自杀。那天夜里,你和你的旅伴又开始读她的诗,又谈起她的一生,然后你们同时说,“现在我能理解她的死了。”你们的意思是,你们终于能够不再把她的去世当作一种不幸、一种失败,不再可惜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因为在迷幻蘑菇的世界里,时间没有意义,死生没有区别。你们能够理解她为什么会选择死,“因为死是不疼的。”旅伴突然这么说,而你完全同意。河岸上又传来了火车的呼啸,这个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正在驶过这座桥,天已经蒙蒙亮,你们正处在幻觉的巅峰,你说,“海子当年一定并没有感觉到疼。”这句话的意思是,此刻你也非常想躺在铁轨上结束这一段生命,因为这只是意味着你再次穿过了一面镜子,永世轮回。然后你立即感觉到,你的头发你的皮肤你的内脏都分明地感觉到,火车车轮正在划过你的脖颈,在这个世界上你弥留了好几个世纪,在无穷迭代的镜子中间你反复看着自己,看着一个又一个世界,成为上帝是多么欣悦又多么可怕啊,你再次这么想,直到在恐怖和狂喜之中你终于失去意识。
直到你再次醒来。
你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你只睡了两小时。你和朋友显得有点木然,现实世界再次变得陌生。蘑菇的药效终于过去,不再有幻觉,却仍然觉得世界异常清晰,视力突然成了2.0。这样的清晰也让你们兴奋,你们一起看到天尽头的房顶上转动着的风向标,看到一只水鸟猛地扎下脑袋从河里叼起了一条鱼,一对恋人向无云的晴空发射了一架无人机,飞得很远,你却把马达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你说,“是的,我也爱这个真实的世界。”你的意思是,如果你能一直这么清晰地看着这个真实世界,你大概可以忍受它而不必遁入无边无际的幻想。
然后下了一场雨。然后是很多场雨。“典型的荷兰天气”,那个搞乐队的老爷爷这么跟你说。云没有散开,世界越来越模糊。你喝了一杯咖啡,想起从前的歌,于是又想起他。多么奇怪,那天晚上明明是你决定你已打开心结,明明是你说你们已经度过了足够漫长的岁月,明明是你决定抛下他去见其他的朋友,为什么现在又发疯似的想他。于是你知道,人是多么健忘,正是不完美的记忆力造成了所有悲剧。你听到你的旅伴失望地说:“我们终于降落了。”从那个蘑菇的异常清晰而快乐的天堂回到人间。一点一点,那个晚上的经历显得荒谬可笑,你开始怀疑一切,即使当时你那么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摸到了它们,你怀疑那些记忆是否发生过,以及它们的发生是否真的如此重要。就如一个失恋的人,常常会怀疑她真的曾经爱过。
你去问学哲学的朋友:那天晚上的确是真实的吗?到底什么是真实的?
不快乐的哲学家说,真实就像是一个快要掉下悬崖的人,他的手摇摇欲落地搭在悬崖边最后一块岩石上。我们也站在悬崖上,我们的角度不好,看不到那个快要掉下去的人,只能看到那只手和岩石的接触面,在那里,经验世界验证着精神世界,我们似乎掌握着真理——其实我们只掌握着那一小块的摇摇欲落的接触面。我们甚至并不能知道是否快要掉下去的其实是两个人,两套真理,或者,许多人,无穷无尽互相平行的真理。我们并不知道,是否我们从一套真理突然跳跃到了另一套真理,每个系统之内都可以解释得通,但却无法用一个系统去解释另一个。这就是为什么你开始怀疑那天晚上的真实性,因为你已经不知不觉地跳进了另一个真理的系统。
你想了一想,说,这实在太可怕了。
不快乐的哲学家说,确实可怕。
如果有那么多套不同的各自为政的真理,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依凭,还有什么永恒的慰藉?
哲学家说,你有那只手和那块石头的接触面,你要紧紧地盯着这个截面的缝隙去看。
于是你想,在昨天的幻觉和今天的尘世之中,有什么是共通的?你要站立在哪块石头上,才不致于失去两个世界中的任何一个?
那共通的地方是你的朋友,是那个你想和她成为朋友的人,你们共同度过了那个夜晚,又共同迎来了新的清醒的一天。在酒神和日神的两个世界,只有她不会显得荒谬。在黎明时分,她守在窗前看火车经过,你突然想起来曾经也是这样,你和另一个朋友在黎明的火车里等待日出,然后她转过头,你看到了从前那个朋友的脸,那个朋友的微笑,你知道她正在吴哥窟跑马拉松。你疯狂地想念她,想念三年前你们在吴哥窟吃的那根榴莲雪糕;想念四年前你们在伊斯坦布尔街头吃的冰激凌,小贩经过一番表演才把冰激凌递到你手上;想念五年前你们坐在巴黎街头的大马路上,每人手上拿着三根梦龙。你们其实是坐在巴黎毕加索博物馆的门口,博物馆关门大修,为了安慰自己你们去买了一箱梦龙。现在博物馆终于修好了,比原先大了一倍——可是,你哪天再会去巴黎?
你开始哭,天啊我不想离开你,我要一直和你旅行下去,永远不下这趟火车。然后那张脸就迅速地衰老了,你看到了她年迈老朽的模样,你见证了她的死,你参加了她的葬礼。然后是下一个朋友,又一个远方的思念,上一次见她是在香港机场,你转机,她翘班来机场见你两小时,现在她牵着丈夫的手,两人一起老去,你参加了她的葬礼。然后是下一个朋友,你参加了他的葬礼。然后是下一个朋友,你参加了他的葬礼。然后是下一个朋友,你参加了他的葬礼。
问题是,你并没有很多朋友。事实上,你的朋友还不到两位数。她不断去窗前看火车,看月亮,看凌晨的云,看枯黄的叶子在树上舞蹈,她扭过头来对你说,“实在是太美了!”你说,“是啊,实在是太美了。”然而她的脸又变成了另一个朋友的脸,又迅速老去,又一个葬礼。这是一个夜晚,这是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你参加了所有朋友的葬礼。你是一个魔法师,你死了,你参加了你自己的葬礼。这实在太恐怖了,当人们一个一个远离你,最后你只能自己远离自己。而她又转过头来说,“实在是太美了!又一部火车开过。”你记得你计算过,你们能够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很少。而你们一起共度了这个夜晚,这是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这是展开和收纳了所有夜晚的夜晚,你想对她说,我爱你。
就在那个时刻,你记得这并非幻觉,的确就在那个时刻,她突然回过头冲你说,我也爱着你。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