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熟悉这个报告厅了。
举行硕士学位的典礼时,它刚刚落成,我们见证了它的处女秀。后来,母校的重要文化活动,多半在其间举办。这是座中型报告厅,阶梯式,坐三五百人不显得拥挤。座位有软垫软靠,屁股和脊背均觉得舒适;过道宽敞,相向而行的人流不会碰撞;空中悬挂着德国造的扩音设备,一般的音乐会完全够对付;全木板的墙面,延伸到高高的穹顶,四处安置了精致的壁灯;木质呈浑然一体的棕红色,显示高贵的气派。这里经常举办本校高级别的讲座或讨论,凡国际背景的学术活动,更是努力挤进此报告厅的节目表。
既然是莫校长亲自抓的学术研讨,在这个有身份的报告厅举办,是早就确定的格局。昨天到校时,大雨刚过,驱车欣赏母校雨后的景致,已然发现,海报张贴,宣传广告,早就散落在校内校外。古教授的失踪,是昨天突然发生的事件,莫明来不及做应变的方案,由着那些海报四处招摇。各路来宾,其中有几十个海外学者——大多是古教授的学生——刚刚飞抵本地。你智商再高,也想不出消解这尴尬局面的妙策。
好在我的大师兄久经官场,最关键的补救措施还是采取了。早上,在早餐厅一见我,便苦笑着告知,清晨,他直接给顶头上司打电话,央求教委的领导无论如何取消原定计划,不要前来出席讲坛和为古教授祝寿的活动。他在电话里获知,有一位市级老领导原打算到场,亲自向古教授祝贺,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只得再三拜托教委领导,千万挡驾,事后他自会当面向老领导解释赔罪。我听他絮絮叨叨,心中暗自好笑:放下电话时,莫校长的内衣估计汗湿了一大片。他本来肯定希望来的领导越多越好,级别越高越妙。现在呢,唉,被可爱的古教授害惨了!
领导挡住了,场面还得撑啊。进得会场,我坐在头排,静观师兄表演。记得古先生曾经感叹,莫明志不在学术,浪费天资,将来必然后悔。他说此话时,莫明刚提任副校长。莫明来报告好消息时,古先生摇头道,你执掌哲学系,若还想在学术上有造诣,已经不容易,何必再往高处去?莫明悻悻然,没有吱声。其实,我早就知道,莫师兄的心目中,哲学是当今社会的弃儿,做不出啥名堂,所以他一心要到官场上出人头地。有一回,校友的饭局上,喝了几杯,他吐露真言,说是在官员面前做学者,在学者面前是官员,进退自如。哲学已死,他无意殉葬。这些话,我不敢在古教授面前捅穿了,伤老先生的心。老先生一辈子的情感,全维系在学术上啊。
我四处张望,没有郭文的身影。问了张罗会务的学妹,说是他不参加开幕式,在旁边贵宾室准备讲稿。郭兄做事实在是一丝不苟。凭他的功底,还需要反复推敲讲稿?人的心思用在何处,真有天壤之别。难怪天资出众的莫明,已经多年不发表学术论文。他的天赋,在别处消耗掉了。
主持人宣布会议开始,由校长莫明先生致辞,闹哄哄的报告厅霎时安静下来,会场里向来难免的嘤嘤嗡嗡,悄然隐去,现出可怕的沉寂。我心里很清楚,那不是对新任校长的恭敬,是一番阴冷的诡异。我相当熟悉本校各种会场的状态,有嘈杂是正常的,没杂音是不正常的。学子们很挑剔,只有他们真正崇拜的学者登场,才肃然起敬;更没有敬畏非学术权威的习惯,行政首长登台,照样肆无忌惮地窃窃私语。眼下的寂静,应该是且看校长如何圆场的全体默契。古教授失踪的消息,在本校已经成为天字第一号的新闻,现场哪一位人士,会愚笨到一无所知?
莫明从座位上站起,西装把身材勾勒得相当挺直,连发福的肚子也被收紧消失。他不慌不忙,稳重地朝台上走去。他心里不踏实,脚步依然是训练有素的稳健,让我由衷佩服他的心理素质。
台上的会标。现在,只有一溜大字高高地挂着,“金融危机与哲学视角”,给人的印象,是美术设计不到位,那些字显然贴得太高,下面空荡荡,会议主题悬空突兀,找不到立脚的支点,非常不自然。我晓得不协调的原因,并非美工设计时喝多了。下面本来还有两行字。一行是副会标“丧钟敲响了”——这副会标是莫明的神来之笔,他懂新闻采访的诀窍,要用醒目的言辞吸引记者眼球,以便在媒体上博取关注。如古教授指出,莫明搞这个论坛,不就是为自己的新职务争分吗?在媒体上炒一把,是捷径啦。谁知,他花大力气从欧洲请回来的郭师兄不买账,坚决反对此副题,强调丧钟敲响的形容纯属臆想。莫校长不得已兑现饭桌上的承诺,很不情愿地让手下拿掉了副题。
这是莫明学了韩信的隐忍,胯下之耻呗。古教授已经离奇失踪,如果郭师兄再罢讲,莫明天大本事,也难以收拾此论坛的局面。会标删去的另一行大字,当然是祝贺古教授学术生涯六十年的字样。据管会场的人说,直到今天清晨,莫校长才决定把祝寿的字样拿掉。他的心思,我一猜便知。人不在场,圆谎也难,何苦自己找难堪?
讲坛上,三支话筒正对着莫明的胸膛。我产生古怪的感觉,那玩意仿佛三杆直通通的枪啊。向来以语言为骄傲为强项的莫明师兄,今儿恐怕心虚,难以口若悬河地滔滔不绝。
为古教授祝寿的会标可以拿掉,为古教授祝寿的话语还是不得不说。全世界均知道莫校长为自己的恩师忙活了几个月,他被顶在杠头上啦。师兄的眼圈发黑发青,大约是整夜难眠,我想,莫明的迟疑,是在斟酌百般无奈的措辞。他总得给大家一个说法啊。
莫明在话筒前的呆滞,其实只有短短二三十秒,但是,无论对台下的听众,还是对他本人,均显得无比漫长。这种巨大的时差感觉,大概只能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才能够解释。
莫明清清嗓门,“尊敬的各位来宾,老师们,同学们——”他终于慢吞吞开口时,台下,竟然骚动起来,先是轻微地有人惊呼,紧跟着,那声响汇成一阵呼啸,哗哗地从阶梯报告厅人群的头顶滚过,像是有人发出“向左看齐”的口令,所有的视线,统统投向左侧前方。那里,原本有一道门,为了保持会场的安静,会议开始后已经关闭。现在,门被打开,室外的日光,敞亮地投射进来,照出了门口的景象:礼仪小姐,笔挺的身子,弯成好看的柳条形,恭敬地迎进来一位人物。
众人皆醉我独醒。几百到场者,只有我会心地微笑着,丝毫不感觉意外。起床前,我与古教授通过电话。他的手机关了,但是,宾馆是我为他租的,我当然能找到他。我恳求教授,今天需要他露面。教授倔倔地说,我不参与莫明的勾当。我劝他,你得顾及那么多的学生啊,大老远的,世界各地飞回来,见不到老师,大家着急啊。古教授说,我到场,不就是表示与莫明合作吗?听他口气和缓,我赶紧劝道,你失踪几十小时,已经表明态度。再说,你出现了,也一样可以有不合作的态度啊。我向他报告了郭兄的高明,逼着莫明拿下论坛的副题。教授听罢,气恼地说,莫明实在荒唐,小心眼太多。电话结束时,古教授答应考虑考虑我的请求。按他的脾气,那就是基本恩准了。我随即关照无锡阿姨,说我会在饭店的前台,为他们预定车辆,出门前问一声即可。我劝教授回来,不是为了替莫明补台。昨夜,回房间睡不着,手机上的信息铺天盖地,聚拢到学校的学长学弟们,忧心似焚,为老师的不知去向担忧。我是知情者,又不便明说,心里着实不安。
此时,莫明的视线也离开话筒,被台下的骚动吸引,不由自主转到了众人目光投射的方向。他的眼睛眯起来,似乎被门外耀眼的光线刺了一下,身子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不,光亮难以令强大的莫校长颤抖。他应当看见了出现在门口的人物。矮小瘦弱的老头,套一件我熟悉的蓝布衫,戴了顶让我觉得滑稽的鸭舌帽。在大街上,谁也不会对如此普通的老头多瞧一眼。不过,眼下,他是唯一让莫大校长又畏惧又紧张的老先生。
莫明的脚挪动开来,他分明想要下台迎接自己的恩师。确实是他的恩师啊,古教授再次拯救了处于灾难场景的莫明。我的反应比他快,距离也比他近,我迅速奔到门口,搀住了古教授的胳膊,把他往前排正中的空位引去。我朝莫明挥挥手,示意他不必下台,继续他的演讲。我看见他投来感激的目光。他误解了,我不是帮衬他的天使,仅仅是不愿意他假装亲近地靠拢古教授。教授率真,不喜欢做戏。我挡住莫明,是为了避免引起老先生的反感。
在我搀扶古教授的当口,全场沸腾起来,所有的男男女女,均起立热烈鼓掌呐喊,我听见有男生带头高喊“古教授生日快乐”,很快,发自大家内心的呼喊,此起彼伏,回荡在报告厅的穹顶之下。古教授不失幽默地摘下头上的鸭舌帽,轻轻地向他的学生们挥舞。
古教授的突然出现,对他的学生们而言,犹如珍贵的宝物失而复得,能不欢欣鼓舞吗?我附在教授耳边,轻声说,我劝你到场,没错吧?他淘气地撇撇嘴,露出天真的笑容。我看清楚,他眼圈里闪出隐约的泪珠,他被自己的学生们感动了。为了掩饰,他使劲挥动鸭舌帽,小小的帽子,在他脑门前高高地画了个圈。我这时终于明白,滑稽的鸭舌帽,在特殊的场合,也可变成高贵仪式的工具。
危机消解,台上的莫校长,迅速调整了情绪,脸庞上重新泛滥起自信的光泽,声调也回复到平日的洪亮铿锵。他说,今天,是哲学系和本校光荣的时刻,海内外知名的古教授,从事学术研究和教学工作六十年;他说,在这个重要的日子,我们举办重要的国际性论坛,意义无论如何估量均不会太高;他说,我们从哲学视角分析本次全球性的金融危机,是学界的一大创新——我吃惊于他的转换速度,从一脸窘迫,到神态自若,立刻恢复了惯常的口才,完全脱稿,话语如庐山瀑布,面对全场,倾泻而下。
莫明的连珠炮一炸,我耳朵就轰鸣得难受。我的眼光转向旁边的古教授,随手把一瓶矿泉水递过去。老先生倒安逸,均匀地呼吸着,面对学生的语言轰炸,他脸容平静,无动于衷,这种定力啊!我把水瓶捅到他胸口,他也不接。
噢?细细一瞧,我分明看错了!古教授的无动于衷,实际是老人淡然入睡的安详。教授的入睡本事,我在做他的研究生时就领教。午餐后,他的屁股一碰到个人专用的藤椅,想睡就睡,几秒钟工夫,就去了苏州。不过,在正式的会议上打瞌睡,从来没有发生过,至少,我没有看到过。讲究修养道德的古教授,注意公众场合的形象,肯定不愿做出如此不合适的行为。
不过,此刻,他真的睡着了。
在莫明抑扬顿挫的雄辩声中,古教授安坐在报告厅第一排正中位置,旁若无人地睡了。我起初还猜他是假寐,后来觉得不像,呼吸声轻微而匀称,眼睫毛纹丝不动;滑稽的鸭舌帽略微顺前额滑落,帽檐遮住了台上刺目的灯光。古教授确实在学生云集的会场中睡熟了,甚至发出了婴儿般的鼾声。
他这样的年龄,他如此的成就,谁有权指责他?不应该强求他在公众场合演出,他可以拥有想睡就睡的特权。
我瞧瞧台上的莫明,用手指点点身旁的古教授,又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的嗓门别太高昂,吵了老师的休息。精明的莫校长,也终于发现了台下恩师的异样。他的滔滔不绝,被急刹车般打住,嘴巴张开了一条缝,满脸尴尬,双目现出少有的茫然无措的神色。
我心中泛起苦涩的滋味,为台上台下的师徒俩一声叹息。哲学的瞌睡?此刻,是哲学泰斗的瞌睡!
好在,瞌睡总是瞌睡,不会过分长久。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