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凡轻轻叫了一声,保罗神父看到他依然展开他那惯有温煦的笑容,可是不知怎的,他从保罗神父那双温柔的大眼睛中感到一股深沉而巨大的哀伤,那是他这么些年来,从来未有触及到的。保罗神父一脸倦容,神情憔悴,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引着余凡蹒跚地往外走去,走到一半,他突然回过头来对余凡说:
“阿凡,我们坐下来,我想跟你谈谈。”
保罗神父打量了余凡一下,轻轻拍拍他的手背。
“我很为你高兴,阿凡,你走到今天很不容易,”保罗神父望着余凡点头说道,接着他长叹了一口气,“我希望我那些孩子个个都像你这样就好了,可是他们好些又跑回到街上去了,我想到那些孩子们一个个在寒夜里抖瑟瑟地立在街头,我就难过,好像是我把他们遗弃掉了似的──”保罗神父自责道。
余凡赶忙安慰他:
“可是你也救回不少孩子啊!”
保罗神父摇摇头说道:
“那是靠上帝的力量。”
“我想那是上帝要你这样做的。”余凡坚持道。
“可是我没有做好——”保罗神父沉痛地说道,“我辜负祂所托了!”余凡看到保罗神父的眼眶竟溢出泪水来了。
“Father——”余凡喃喃叫道。
“我常常祷告,求主引导我,让我不要迷途,可是有时候,我竟找不着方向,好像沉埋在深深的黑夜里,完全迷失掉了——”
保罗神父吁了一口气,沉默片刻,然后几乎自言自语地颤声说道:
“也许我太爱他们了,我那些孩子们。”
余凡办理完保罗神父的后事,他把那座古铜骨灰匣捧回他第十街地下室公寓去,搁在壁炉上端的架子上。他吞了两粒镇静剂,蒙头大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一早便赶回去大都会消假上班。他的顶头上司涂玛丽是从香港来的一位胖太太,因为余凡也会说广东话,平常涂玛丽很照顾他,但这天一看见他进办公室便把一大叠文件摔在他桌上,指着他警告道:
“你今天再不来,我就要炒你的鱿鱼了!今天最后一天,明天就放圣诞假啦!”
余凡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又延了五天,圣诞节到了,累积了一大堆申请表格,等着余凡去处理。这家大都会在百老汇大道上,离中国城不远,顾客有不少亚洲人,香港、台湾、中国大陆来的移民,越南、柬埔寨的难民,所以公司也聘用了大批亚裔职员。坐在余凡左右手桌子的,是两个从新加坡、马来西亚来的女职员Vicky和Kitty,三十多岁的单身女,都比余凡大,因为见他害羞,喜欢捉弄他。余凡一坐下来,两人便左右开弓审问他起来:这几天失踪躲到哪里去了?干了什么勾当?余凡左闪右闪,支吾以对。Vicky和Kitty追问了一阵,不得要领,有点不耐烦起来。
“阿凡一定跟人私奔去了!”Vicky嘿嘿笑道。
“我晓得了!”Kitty应声叫道,“阿凡跟Amanda幽会偷情去了!”
说完Kitty和Vicky同时笑得前俯后仰。Amanda是个从巴西来的大肉弹,她自称只要她手指勾一下,公司里的男职员都会向她飞扑过去。她看见余凡就要搂住他亲嘴,只有余凡会躲她,她发誓总有一天她要把余凡弄到床上去。那个星期恰巧Amanda也休假,Kitty故意把她和余凡扯在一起。余凡涨红了脸,不理会两个女同事的促狭,埋着头在处理堆满了一桌子的文件。办公室里酝酿着一股放假前的焦躁,同事们纷纷提前下班。Vicky和Kitty同时急急忙忙穿上大衣,一齐尖叫着“Merry Christmas”呼啸离去。胖太太涂玛丽守到五点才走,她看见余凡还在埋头苦干,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笑道:
“赶不完,算了。阿凡,回家过圣诞吧。”
“不要紧,”余凡微笑应道,“我弄完这一叠再走。”
余凡一直工作到九点多,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穿上那件带着兜帽的海军蓝粗呢大褛,围上了一条绛红的围巾。外面一阵阵又在飘雪了,百老汇大道上的商店饭馆都已经打烊,橱窗的圣诞灯饰还在亮着,在雪花飘摇中恍惚闪烁。迎面一阵寒风吹来,像刀劈一般,余凡赶忙兜上帽子,双手插进口袋,匆匆往Little Italy走去,他整天没吃东西,饿得头有点发晕。Little Italy有几家披萨店还开着,余凡买两块什锦披萨,站在店面口便狼吞虎咽起来。吃完披萨,余凡看看表,十点钟。他望着满街的风雪,一时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往年圣诞夜,余凡一定会回到“四十二街收容院”,跟院里的青少年一同参加保罗神父主持的午夜弥撒。有几次,望完午夜弥撒,保罗神父带着他开了教堂那部旧旅行车,在曼哈顿的大街小巷巡逻一番,带回几个在寒夜里,彷徨街头的流浪孩子,在平安夜里,给他们一所暂栖的归宿,就如同余凡自己在那个风雪夜里,被保罗神父救回来一般。保罗神父走了,余凡无法再回去“四十二街收容院”。在这个圣诞夜里,余凡突然觉得无家可归起来。
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只有格林威治村那一带的酒吧间,还有一些钻进钻出的人影。余凡走到第八街,进到Rendezvous里,这是一家多种族的欢乐吧,亚裔的欢乐族占了不少成分。这家欢乐吧离余凡上班的地方并不远,下了班,余凡一个人偶然会逛到这里来买醉。平时周末,这家酒吧挤得人贴人。但圣诞夜,人们多半回家过节或去参加派对了,酒吧空荡荡的,只有吧台上坐了一排客人,有几个年轻的,像是东南亚人,大概是从越南泰国来的,中间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大白人,头上罩着一个金光闪闪的高纸帽,正在跟那几个亚裔年轻男人打情骂俏。余凡走到吧台边,向调酒师点了一杯双料马丁尼,便蹭到酒吧一角去,那里烧着一盆熊熊的大火炉。在风雪中彳亍了几条街,一身都冻僵了。余凡坐在火炉边,啜着马丁尼,一边取暖,酒吧的音乐箱一直在重复播放平·克罗斯贝的《银色圣诞》。一个面上贴着几颗金星的拉丁族小跑堂跑过来向余凡献殷勤,余凡又点了一杯双料马丁尼,而且还重重赏了拾元小费,小跑堂乐得露出了一口白牙来,说道:
“你真甜,先生,上帝保佑你!”
两杯双料马丁尼下肚,酒精开始在余凡体内慢慢散开,炉内的火焰飙起两三尺高,余凡的额头有点沁汗了,他把粗呢大围巾都卸掉,对着跳跃的炉火出起神来。余凡感到身后突然有一只大手掌压在他的肩上。
“乔舅!”余凡抬头惊叫道。
那个巨灵般的大男人矗立在余凡身后,满脸微笑望着余凡,他一身裹着厚重的衣服,头上却戴了一顶圣诞老人的红帽子,帽子尖顶一团绒球甩来甩去。余凡拉着乔舅坐下来,然后招呼那个小跑堂的过来,他问乔舅道:
“你要喝什么?我请你,我在喝马丁尼。”
“那我也要杯马丁尼吧。”乔舅有点受宠若惊。
余凡向小跑堂的点了两杯马丁尼。
“用双料的。”他又加了一句。
小跑堂的端了两杯马丁尼来,余凡又加给他拾块钱小费,那个拉丁小伙子乐得咧开嘴连声道谢。
“Merry Christmas!”余凡举杯敬乔舅。
“Merry Christmas!”乔舅举杯应道。
“真没想到今天晚上能在这里遇到你!”余凡兴奋地说道。
“其实我们常到这里来的,”乔舅说道,“我是说从前我和阿猛两个人。”乔舅那张宽阔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哀戚。
“乔舅,在这个圣诞夜,我又遇到你,我相信一定是上帝的安排。”
余凡认真地说,他见到这个巨灵般的大男人,顿时好像遇到亲人一般。虽然他和乔舅在医院里只相处过几天,可是他们在三〇三病房的生死场里共同经过一场浩劫,一齐共过患难,有一种特殊的关连。余凡害羞,沉默寡言,小时候他母亲那些男人对他粗暴,他便把嘴紧闭起来,一声也不吭,沉默对抗。一直到他遇到保罗神父,他才找到一个可以吐露心事的人,他常常去找保罗神父告解,把他从小到大的委曲隐痛都向保罗神父倾诉。保罗神父走了,余凡感到好像一下子喉咙瘖哑掉了,发不出声,许多话埋在心里,胸口上好像压了一块铁板一般沉重。他看到乔舅,突然间他有一种向这个大男人“告解”的冲动,把隐藏在心里的话都抖出来。乔舅是唯一一个看到他和保罗神父最后在一起的人。
酒过三巡,双料马丁尼开始发威了,余凡的口齿都有些不清起来,他把他和保罗神父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诉乔舅听,从十年前那个下着大雪的圣诞夜讲起。
“乔舅——”讲到激动处余凡伸出手去紧执住乔舅的巨掌,“那晚我去找保罗神父,第二天我就要离开收容院,到布鲁克林圣何塞书院去念书去了。我走到他公寓的房间,要去跟他道别,感谢他救我一命。我见到他时,只叫出一声‘Father——’便扑倒在地上抱住他的双腿嚎啕痛哭起来。你相信吗?乔舅,那是我十六岁第一次哭出声音哭出眼泪来。我母亲那个警察男人把我的头打开了花,我也没有掉过一滴泪水。保罗神父把我抱起来,我拚命往他怀里钻,我蜷卧在他胸怀里,躺了一夜,我感觉到他身体的温暖——那是人间的温暖。那是我一生中感到最幸福的一刻,我真的觉得好像得到了上帝的福佑——”
余凡把手中剩下的半杯马丁尼一饮而尽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乔舅又叫了一轮酒,两人举杯饮了一大口。
“乔舅,”余凡醉眼惺忪,向乔舅压低声音说道,“我得保护保罗神父,对吗,乔舅?我不能让他受到伤害,我在布鲁克林很远很远的地方找了一个黑人区的天主教墓园,我打算将保罗神父的骨灰护送到那里下葬,他在那里安息会很安全。”
“乔舅,”余凡有点哽住了,“他把他的生命都给了他那些孩子——他太爱他的孩子们了。可是教堂里那些人不会懂他的,我得保护他,对吗?我每天晚上在替保罗神父祈祷,我想上帝会原谅他的——”
余凡说着身子倾斜过来,头跌靠在乔舅宽厚的肩膀上。
“上帝会原谅他的,对吗?”余凡醉语喃喃地说道,跳跃的炉火映得他一脸鲜红,额上冒出汗珠来。
乔舅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他搂住余凡的肩,在他耳边温柔地说道:
“我们回家去吧,酒吧要关门了。”
那个拉丁裔的小跑堂刚刚宣布最后一轮,酒吧里只剩下余凡和乔舅两个人。乔舅一把将余凡举立起来,替他穿上大衣,围好围巾,把他一只手臂环绕在自己脖子上,趔趔趄趄,两人互相扶持着走出了Rendezvous。外面落雪暂停了下来,格林威治村的街道上都铺满了一层两三吋厚的白雪。乔舅搀扶着余凡,在松松的雪地上,一步一脚印地蹭蹬往前。他那辆破旧的雪弗兰小货车停在第八街和第五大道的转角处,当他们走近停车处时,从华盛顿广场那边迎来一队报佳音的少年唱诗班,有十几位少男,各种族裔都有,戴着红的、白的、绿的绒线帽,罩着白袍子,由一位教士领队,在那一片洁白的广场上,一齐反复在诵唱着Silent Night:
Silent Night,Holy Night,
All is calm,All is bright——
孩子们天使般纯真的声音,在那冷冽的夜空里,像一阵雪花,飘洒在格林威治村的大街小巷上。乔舅扶着余凡在车边伫立了片刻,等那队唱诗班的孩子走远了,才打开车门将余凡扶上车,替他系好安全带,自己上车发动引擎。
乔舅住在Little Italy附近一间四层楼的旧公寓里,公寓没有电梯。余凡早已醉得昏睡不醒,他把余凡背到背上,从一楼一级一级爬到四楼。进去公寓后,乔舅把余凡卧放在一张长沙发上,拿了一只坐垫搁在余凡头下。乔舅这间简陋的旧公寓是用水汀取暖的,大雪夜屋内还是寒气逼人。乔舅走到厨房里捧出一捆木柴,一叠旧纸,到客厅壁炉,将木柴架好,点燃报纸,将炉火升起。正当乔舅蹲着他那硕大的身子在忙着扇火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哇的一声,余凡大吐起来。乔舅赶过去,他看见余凡吐得一身,沙发上、地毯上也溅满了酒吐。余凡不停地作呕,好像肝肠都要吐出来了似的,酒吐的恶臭熏满一屋子。乔舅也不避脏,他把余凡抱到浴室内,将他的脏衣服卸掉,用一块湿毛巾把余凡脸上颈上的酒污都揩拭干净。然后那个巨灵般的大男人,一双巨掌捧着余凡瘦弱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抱进卧房里去。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件阿猛从前常穿的睡袍来,帮余凡穿上,然后把他安放到床上,替他盖好被窝。余凡醉得厉害,神智一直在昏迷中,一上床便睡了过去。
乔舅踅返客厅,壁炉的柴火冒起来了,屋子里开始暖意融融起来。他去打了一桶水,找了抹布和清洁剂把沙发和地毯上的秽物着力清洗干净。然后自己也换上睡衣,盥洗了一番,把半夜冒出来的胡须渣也剃刮干净,才回房间去。他在余凡身边躺了下来,按熄了灯。在黑暗中,他听得到余凡酒后浓重的呼吸声,他也感觉到余凡在被窝里睡暖了的身体。这些日子,阿猛走了以后,每天晚上,上床一刻,是乔舅最难过的时候。这张特大号的古旧木床,是乔舅和阿猛在Soho一家卖旧家具店里看中买回来的。阿猛不在了,乔舅一个人睡在这张空空的大床上,总觉得太过孤单,有几夜翻来覆去都难以成眠。没想到,在这个平安夜里,竟有一个年轻男人,躺在他身边,伴着他。乔舅心里渐渐安静下来。蒙眬间,他习惯地伸出手臂,轻轻搂住了余凡的身子。
定稿于2015年12月4日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