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活来

作者:黄春明    更新时间:2017-04-25 15:26:26

不是病。医院说,老树败根,没办法。他们知道,特别是乡下老人,不希望在外头过往。没时间了,还是快回家。就这样,送她来的救护车,又替老人家带半口气送回山上。

八十九岁的粉娘,在阳世的谢家,年岁算她最长,辈分也最高。她在家弥留了一天一夜,好像在等着亲人回来,并没像医院断得那么快。家人虽然没有全数到齐,大大小小四十八个人从各地赶回来了。这对他们来说,算难得。好多人已经好几年连大年大节,也都有理由不回来山上拜祖先了。这次,有的是顺便回来看看自己将要拥有的那一片山地。另外,国外的一时回不来,越洋电话也都联络了。

准备好的一堆麻衫孝服,上面还有好几件醒眼的红颜色。做祖了,四代人也可算做五代,是喜丧。难怪气氛有些不像,尽管跟她生活在一起的幺儿炎坤,和嫁出去的六个女儿是显得悲伤,但是都被多数人稀释掉了。令人感到不那么阴气。大家难得碰面,他们聚在外头的樟树下聊天,年轻的走到竹围外看风景拍照。炎坤里里外外跑来跑去,拿东拿西招待远地回来的家人。他又回屋里探探老母亲。这一次,他撩开帘布,吓了一跳,粉娘向他叫肚子饿。大家惊奇地回到屋子里围着过来看粉娘。

粉娘要人扶她坐起来。她看到子子孙孙这么多人聚在身旁,心里好高兴。她忙问大家:“呷饱未?”大家一听,感到意外地笑起来。大家当然高兴,不过还是有那么一点觉得莫名的好笑。

幺儿当场考她认人,“我,我是谁?”

“你呃,你愚坤谁不知道。”大家都哄堂大笑。他们继续考她。能叫出名字或是说出辈分关系时,马上就赢得掌声和笑声。但是有一半以上的人,尽管旁人提示她,说不上来就是说不上。有的曾孙辈被推到前面,见了粉娘就哭起来用国语说:“我要回家。我不要在这里。”粉娘说:“伊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总而言之,她怪自己生太多,怪自己老了,记性不好。

当天开车的开车,搭镇上最后一班列车的,还有带着小孩子被山上蚊虫叮咬的抱怨,他们全走了。昨天,那一只为了尽职的老狗,对一批一批涌到的喧哗的陌生人提出警告猛吠,而吓哭了几个小孩的结果,几次都挨了主人的棍子。谁知道他们是主人的至亲?它远远地躲到竹丛中,直到闻不出家里有异样的时候,它摇着尾巴回到家里来了。脑子里还是错乱未平,它抬眼注意主人。主人看着它,好像忘了昨天的事。主人把电视关了。山上的竹围人家,又与世隔绝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光,才要光。粉娘身体虽然虚弱,需要扶篱扶壁帮她走动,可是神明公妈的香都烧好了。她坐在厅头的藤椅上,为她没有力气到厨房泡茶供神,感到有些遗憾。想到昨天的事,是不是昨天?她不敢确定,不过她确信,家人大大小小曾经都回到山上来。她心里还在兴奋,至少她是确确实实地做了这样的一场梦吧。她想。

炎坤在卧房看不到老母亲,一跨进大厅,着实地着了一惊。“姨仔!”他叫了一声凑近她。

“你快到灶脚泡茶。神明公妈的香我都烧好了,就是欠清茶。我告诉神明公妈说,全家大小都回来了,请神明公妈保庇他们平安赚大钱,小孩子快快长大念大学。”

炎坤垫着板凳,把两只香炉里插得歪斜的香扶直,一边说:“姨仔,你不要再爬高爬低了,香让我来烧就好了。”他看看八仙桌、红阁桌,很难相信虚弱的老母亲,竟然能够到香炉插香。

“我跟神明公妈说了,说全家大小统统回来了……”

“你刚刚说过了。”

“喔!”粉娘记不起来了。

炎坤去泡茶。粉娘两只手平放在藤椅的扶手上,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露出眯眯的笑脸,望着观音佛祖妈祖婆土地公群像的挂图。她望着此刻跟她生命一样的红点香火,在昏暗的厅堂,慢慢地氤氲着小火光,檀香的香气充满屋内,接着随袅袅的烟缕飘向屋外,和蒙蒙亮的天光浑然一起。

不到两个礼拜的时间,粉娘又不省人事,急急地被送到医院。医院对上一次的回光能拖这么久,表示意外神奇。不过这一次医院又说,还是快点回去,恐怕时间来不及在家里过世。

粉娘又弥留在厅头。随救护车来的医师按她的脉搏,听听她的心跳,用手电筒看她的瞳孔。他说:“快了。”

炎坤请人到幺女的高中学校,用机车把她接回来,要她打电话连络亲戚。大部分的亲戚都要求跟炎坤直接通话。

“会不会和上一次一样?”

“我做儿子的当然希望和上一次一样,但是这一次医生也说了,我也看了,大概天不从人愿吧。”炎坤说。对方言语支吾,炎坤又说,“你是内孙,父亲又不在,你一定要回来。上次你们回来,老人家高兴得天天念着。”

几乎每一个要求跟炎坤通话的,都是类似这样的对答。而对方想表示实时回去有困难,又不好直说。结果,六个也算老女人的女儿辈都回来了,在世的三个儿子也回来,孙子辈的内孙外孙,没回来的较多,曾孙都被拿来当年幼,又被他们的母亲拿来当着需要照顾他们的理由,全都没回来了。

又隔了一天一夜,经过炎坤确认老母亲已经没脉搏和心跳之后,请道士来做功德。但是锣鼓才要响起,道士发现粉娘的白布有半截滑到地上,尸体竟然侧卧。他叫炎坤来看。粉娘看到炎坤又叫肚子饿。他们赶快把拜死人的脚尾水、碗公、盛沙的香炉,还有冥纸、背后的道士坛统统都撤掉。在樟树下聊天的亲戚,少了也有十九人,他们回到屋里围着看粉娘。被扶坐起来的粉娘,缓慢地扫视了一圈,她从大家的脸上读到一些疑问。她向大家歉意地说:“真歹势,又让你们白跑一趟。我真的去了。去到那里,碰到你们的查甫祖,他说这个月是鬼月,歹月,你来干什么?”粉娘为了要证实她去过阴府,她又说:“我也碰到阿蕊婆,她说她屋漏得厉害,所以小孙子一生出来怎么会不兔唇?……”围着她看的家人,都露出更疑惑的眼神。这使粉娘焦急了起来。她以发誓似的口吻说:

“下一次,下一次我真的就走了。下一次。”最后的一句“下一次”几乎听不见。她说了之后,尴尬地在脸上掠过一丝疲惫的笑容就不再说话了。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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