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谱

作者:刘庆邦    更新时间:2017-04-25 13:52:23

倒退七十年,这地方人的出生率高,平均哪一家都要生七八个孩子。孩子生下来,成活率却低,离村庄较远的义地里,经常性地扔着一些包着谷草的死孩子。这样摊下来,人的平均寿命才四十多岁,连五十岁都不到。

人只有一世。每个人来到世上,都害怕短命,都希望自己能活得岁数大一些。自己活了不够,还希望自己的生命能够换一种形式延续下去,有了儿子,还想有孙子,重孙子,重重孙子。然而因寿命所限,一个人能见到孙子就算不错,能见到重孙子的极少极少。换句话说,一家三世同堂有望实现,而四世同堂实现起来很难,五世同堂几乎没有。人往往就是这样,越是难以实现的目标,越愿意追求。一旦追求到了,就当成一件大事,喝大酒,唱大戏,隆重庆贺一番。

可惜,曹家湾自明代万历年间建村以来,凡几百年,人口繁衍至三千多,七十年之前,竟没有一家实现四世同堂宏大目标的,顶多三世同堂就完了。不能实现拉倒,同堂多了也麻烦,从下往上叫都不好叫。比如:小辈可以把长辈叫爹,叫爷,叫太爷。再往上怎么叫呢,只能叫老太爷,老老太爷,老老老太爷,一路把老字往上叠加,都老到云彩眼儿里去了。

老石榴摘罢结新石榴,不管石榴结多少,有一条,曹家湾老曹家的后代们不会乱辈。因为他们存有曹氏族谱,哪一辈该是什么辈,都在族谱上用白纸黑字规定着。远的不说,拿近十辈来说,松鹤梅清广,敦厚保家祥,这十个字就是曹家祖先提前规定好的十个辈数。小名随便叫什么都可以,大名或学名必须按规矩来。每个人的学名必须由三个字组成,三个字当中,前两个字与生俱来,不可选择,可挑选的只有最后一个字。如你生在保字辈,名字中间的一个字必须带保,叫曹保山、曹保水、曹保金、曹保银等都可以。这样一辈一辈排下来,谁在什么位置,大家都清清楚楚。不管你是白胡子老者,还是背着书包刚上学的小学生,只要你报上名来,别人就明白你是爷爷辈,还是孙子辈,该叫什么就叫什么。白胡子老者一定是爷爷辈吗?小学生一定是孙子辈吗?那可不一定。有时事情正相反,老者却要把小学生叫爷爷。当地有一句俗话,说是萝卜虽小,长在背(辈)上了,指的就是这种人小辈长的现象。

起名字的事后来有所变化,是从女孩子的名字变化开始。曹家湾有一所小学,学校的校长和两个教师都姓曹。校长是厚字辈,叫曹厚德。以前,村里的女孩子上学的很少。只要上学,就要起一个学名。曹厚德是村里的起名专家,也是命名权威,曹姓学生的学名一般都是由他起的。给女生起名和给男生起名是一样的,也要按照族谱上排定的字辈来起,是保字辈,就叫曹保什么,是家字辈,就叫曹家什么,以此类推。有一个女孩子是家字辈,曹厚德给她起的名字叫曹家锦。不料女孩子不喜欢这个名字,女孩子的家长也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执意要换一个名字。校长不给换,女孩子的家长自行把家字摒弃了,给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叫曹红莲。家长把名字报给校长时,校长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女孩子长大了总归要嫁人,总归要成为人家的人,给女孩子起名字可以不必像给男孩子起名那样严格按家谱执行。曹红莲就曹红莲吧,曹厚德只说了一句“这样辈分就模糊了”,就完了。

曹厚德没有想到,他的妥协引起了一系列连锁反应。别的女孩子和女孩子的家长纷纷与曹红莲攀比:她不要家,我们干吗非要家呢!她可以红,我们为啥不能红呢!不仅刚入学的女孩子不再以族谱上规定的字眼插入名字中间起名,连以前已经取好名字的女学生也要求把中间比较男性化的字眼去掉,换成比较美丽的、女性化的字眼。水怕开口子,一旦开了口子,会越冲越大,想堵就难了。曹厚德觉出这样的势头不太好,不知人们闻到了什么风,曹家的后代们像是要割裂什么,摆脱什么。他不无担忧,女学生起名不愿受族谱约束,会不会影响到男学生呢?倘若曹姓男生也提出不按族谱上规定的字辈起名,那问题就严重了。不行,曹厚德作为小学校的校长,作为家曹家湾的文化精英,他必须维护传统,维护曹氏族谱的严肃性。他召开了全校师生大会,在大会上作了检讨。他说,因他耳朵根子软,没有坚持原则,致使一些女生改名,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检讨的同时,他表扬了全校曹姓男生,说男同学们表现都很好,没有一个同学对自己的名字提出异议,产生动摇。他把表扬上升到理论高度,说男同学的表现是守规矩的表现,是讲道德的表现,也是孝敬祖先的表现。他郑重宣布,每个曹姓男同学的名字都是铁板钉钉,不许有丝毫改动。不但不能改动,连改动的念头都不能有。最后他大声发问:同学们,记住了吗?

男生女生一齐回答:记住了!

四年级有一个男生,是家字辈,校长给他起的名字叫曹家军。校长当初给他起这个名字时,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教师点名,或同学们喊他的名字,他答应得都很爽快。如这样下去,他一辈子就是曹家军了,不管他走到哪里,一说曹家军,指的就是他。中国人很多,也许会有和他重名的。这不要紧,前面再说明一下是曹家湾的曹家军,就把他单独摘出来了。可曹家军上学上到四年级,渐渐有了自己的主意之后,对自己的名字不太认可了。他倒没有要求改名,教师和同学喊他曹家军,他照样答应,只是在自己的名字上做了一些手脚。他的课本和作业本的封面上都写有名字,不声不响地,他把名字中间那个家字涂掉了,涂成了墨点,或涂成了黑方块。如此一来,他的名字就减掉了一个字,由曹家军减成了曹军。同桌的同学发现他在名字上乱涂,就报告给了老师。老师一看,曹家军果然把家字涂掉了。老师认为这是曹家军犯的一个错误,让曹家军在课堂上站起来,说一说为啥涂改自己的名字。曹家军站起来了,却低着头,耷着眼皮,不说话。有同学伸着头在曹家军低着的脑袋下面探究了一下,说:他笑了,他在偷偷地笑。同学这么一说,班里的同学们都笑了,课堂上有些喧哗。老师用教鞭在黑板上敲了一下,说:笑什么笑,有什么可笑的,严肃点儿!

老师让曹家军站起来时,曹家军并没有笑,但同学们一笑,他就有些管不住自己,好像屁眼子管不住自己的屁一样。他说:谁笑了,我没笑。这样说着,他的耳朵乱颤颤,嘴已经咧得不成样子。

老师继续追问他,为啥擅自涂改自己的名字?

曹家军说:我涂的是自己的名字,又没有涂别人的名字,跟别人有什么关系呢?

老师说:跟别人当然有关系。一个人的名字代表一个人的符号,符号是固定的,你涂我涂他也涂,岂不是乱号了。

曹家军接着又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有一定的理论性,不像一个四年级的小学生说出来的,让老师几乎无言以对。曹家军说的是:我的名字我做主。

什么什么?你的名字你做主,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我听电视上说的。

听电视上说的也不行,你的名字你做不了主,只能由校长做主,由族谱做主。

事关族谱大事,老师把曹家军涂改名字的事汇报给了校长曹厚德。有女生纷纷改名字的教训在前,曹厚德对此事很重视。他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讲过,曹姓男生的名字不许有丝毫改动。曹家军的名字也是他起的,他不允许孙子辈的人挑战他这个爷爷辈的起名权威。他让人把曹家军叫到他办公室去了,命曹家军在他桌前立正,站好,点了一下曹家军名字:曹家军!

到!曹家军答。

我先考你一个问题,你爷爷是什么辈儿?

厚字辈儿。

你爹是什么辈儿?

保字辈儿。

你自己呢?

家字辈儿。

还知道自己是家字辈儿,看来你并不糊涂嘛。那我来问你,你干吗把家字涂掉呢?

我涂着玩儿呢。

玩儿,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如果你只涂掉一个家字,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偶尔涂着玩儿,你把你名字当中的家字都涂掉了,这表明你是有想法的,说说吧。

曹家军皱起眉头,像是想了一会儿,说:我喜欢两个字的名字,不喜欢三个字的名字。老师给我们讲过李白、杜甫,他们的名字都是两个字。

嗬,口气不小!李白、杜甫都是大诗人,难道你也想当诗人吗!

曹家军没说自己想不想当诗人,他又提到了姓曹的曹操,说曹操的名字也是两个字。

曹厚德说:亏得你还知道我们曹姓的魏王曹操,但我估计,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曹操还叫曹孟德,你知道吗?

曹家军摇头,表示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还需要虚下心来,好好学习。你首先要学会尊重历史,尊重祖先。没有历史,就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没有祖先呢,就不会有你。对于祖先早就定下的你名字中间的字,你要有敬畏之心,不能在上面乱涂乱画,更不要企图抹杀。你抹杀了家字,等于抹杀了你自己,等于你自己把自己从曹氏家族的后代中开除出去了,以后谁都不承认你了,后果就是这样严重。这个问题我要不要再和你的家长谈一谈呢?

曹家军最怕校长找他的家长。上次,因他给班里的同学乱起外号,校长就找了他爹。他爹像拧弦子轴一样拧他的耳朵,差点儿把他的耳朵拧掉。他说不用找他的家长了,他今后不在自己的名字上乱涂就是了。

曹家军上小学是在曹家湾上,一上中学,就转移到了镇上。上了中学,脱离了曹厚德校长的管辖,他像是获得了解放似的,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自己的名字。他不仅把标志辈分的家字彻底去掉了,还把军队的军改成了君子兰的君。

有人把曹家军改成曹君的事报告给了曹厚德,曹厚德很不悦,把曹家军说成是叛逆之徒。他说,再编修曹氏族谱时,不要收录这个不肖子孙。

让曹厚德不悦甚至恼怒的事还在后头。

近些年,曹家湾外出打工的青壮年很多,全村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常年在外头讨生活。都是外出打工,情况各不相同。不咋样的,靠在城里拣破烂谋生。抖起来的,在城里办起了企业,当上了老板。不管钱少还是钱多,腰细还是腰粗,到了春节,一般来说他们都愿意回老家过。人行千里万里,他们的祖坟在老家,房子在老家,脸面也在老家。回老家过年,过的是亲人团聚,也是脸面。当了老板的,可以任意挥霍,风光尽显。没挣到多少钱的,也要打肿自己的脸,尽量把胖子充一充。平日里,村里冷冷清清,只有斑鸠在树上东一声西一声地叫。随着春节临近,村里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爆竹声声,人声鼎沸,逐步把热闹推向高潮。

在城里当了老板的曹保信,带领一家人回曹家湾过春节,是开着自家的车回家的。他们开回了三辆车,两辆轿车和一辆商务车,跟一支车队差不多。轿车上坐的是家眷,商务车上拉的是糖烟酒、鸡鱼肉蛋、大米白面、烟花爆竹等,一应俱全的年货。曹保信的儿子曹家诚娶了城里人为妻,生下的儿子顺理成章就成了城里人的户口。保字辈儿的曹保信才四十多岁就有了孙子,照此下去,四世同堂应该没问题,五世同堂也不是没有可能。曹保信的儿媳身穿貂皮大衣,拎着名牌小包,一身的珠光宝气。她没有抱孩子,她把保姆也带回来了,保姆替她抱着孩子。曹保信在老家盖有别墅式的三层小楼,平日里由曹保信的母亲在家里看着,随时都可以回来住。因有了孙子,曹保信这次回来要庆贺一下,除了摆宴席,还要放三场电影,唱三场大戏。

村里人知道曹保信一家回来了,很少有人到他家里去。你是城里回来的,我也是从城里回来的,我知道的并不见得比你少,我干吗到你家里去呢!你发了大财是你的,我不眼气你,也不沾你。他们大概跟城里人学会了,城里人互相不怎么串门,他们都守在自己家里,也不怎么串门了。但农村毕竟和城里不同,城里传播和消费的多是公共的消息,农村人更关心和更愿意传播的还是本村人的消息。农村人传播消息的方式不是电视,不是报纸,也不是手机,还是传统的方式,口头传播,口口相传。关于曹保信要庆贺有了孙子的消息,不知是哪个最先传出来的,反正村里几百户人家在一夜之间差不多全知道了。他们不但知道曹保信有了宝贝孙子,还知道了曹保信孙子的名字。曹保信之孙的名字让曹家湾的人有些吃惊,有些目瞪口呆,人人顿觉矮了不少。继尔,他们像是受到了侮辱,受到了欺负,生出了一种近乎愤怒的情绪。曹保信的孙子排到了祥字辈,应该叫曹祥什么。该孙子不按祥字辈起名,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现在是城里人的户口嘛!千不该,万不该,他一下子往上僭越了五辈,跑到广字辈上去了,名字叫曹广泉。广字辈是曹氏后代们的老前辈,现如今村子里一个广字辈的都没有了,他们都死了,都埋到老坟地里去了。怎么,难道广字辈的人又复活了?从老坟地里走出来了?不然的话,怎么会出现一个叫曹广泉的人呢?按辈数来算,曹广泉哪里是曹保信的孙子呢,整个颠倒了过来,曹保信应该把曹广泉叫太爷才是。而村里别的曹氏的后代们呢,一下子都变成了曹广泉的儿子辈,孙子辈,重孙子辈。完了完了,曹氏祖传的辈数全颠覆了,全乱套了,这可怎么得了啊!

保字辈的村长到曹厚德家里去了,向曹厚德请示,曹保信的孙子乱起名的事怎么办?

曹厚德说:你去告诉曹保信,让他立即把他孙子的名字改过来,改成祥字辈的名字。

村长说:曹保信现在很有钱。

这跟有钱没钱没关系。山高遮不住太阳,儿大越不过爹娘。有钱怎么了,有钱就能胡来吗,就能乱辈吗!

他要是不改怎么办呢?

不改绝对不行。你明确告诉曹保信,他要是不把他孙子的名字改过来,他请客不会有人去,他放电影,唱大戏,也不会有人去看去听。

村长面有难色,说厚德叔,我看您还是亲自出马跟曹保信说吧。

曹厚德说:我是长辈,他回来应该先来看我,没有我先去他家的道理。

村长找到曹保信家里去了,曹保信对村长很热情,一下子给了村长一整盒高级香烟,让村长都拿去抽吧。二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村长切入正题,问曹保信是否看过新版曹氏族谱。

曹保信说看见过,他书柜里放的有一本。为出版新的曹氏族谱,他还赞助过两万块钱呢。

那我什么都不用说了。

想说什么,只管说。

马上就过年了,这个事我本来不想说,可厚德叔让我一定跟你说一说。你有了孙子是好事,我们都很高兴。可你孙子是祥字辈,怎么起了个广字辈的名呢?

曹保信笑了一下,说这事呀,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这事还不大吗?

我认为这是小事一桩,可以忽略不计。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起个名字怎么还能照搬过去的老皇历呢!名字嘛,不过是一个人的符号而已。使用什么符号,完全可以解放思想,自由选择。

你这一自由,曹家的辈数就乱了,乱得孙子不是孙子,爷不是爷。保信哥,我建议你最好还是把孙子的名字改一改。如果不改,不仅厚德叔不答应,恐怕村里上岁数的人都不答应。

不答应怎么着,我还真不吃这个。实话告诉你,我孙子的名字不是我起的,是他姥爷给起的。他姥爷是市委的秘书长,很有学问,对起名字的事很有研究。孙子还没出生,他姥爷就把名字起好了。因为一出生就要报户口,就要填写身份证的号码,所以必须提前把名字起好。我一说你就明白了,我孙子曹广泉的名字是上了户口簿的,也是上了互联网的。以前把什么不可更改的事说成是铁板钉钉,而上了互联网,比铁板钉钉还厉害。

按你这样说法,我的话等于白说。

你中午就在这里,我请你喝酒。我带回来的有好酒。

村长摆摆手,说免了。

村长再次来到曹厚德家,见曹厚德家坐着几位上岁数的人,正就曹保信家乱起名事件集中展开讨论。他们像是遇到了史无前例的问题,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表情都很郑重、严肃。这地方的人历来对名字很重视,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名字看得很尊贵,名字似乎有着神圣般的尊严。对于长者、亲者、贤者,他们的名字是和讳字连在一起的,人们不能直呼他们的名字。以前在书写他们的名字时,前面要先写名讳二字,后面才能写出他们的名字。在给孩子起名字时,必须左顾右盼,慎之又慎,千万别重了别人的名字,字不能重,音也不能重。万一不小心,重了别人的名字,等于犯了忌讳。轻者,别人给孩子起名字时会故意重你的名字,以示报复。重者,别人家的人会跟你们家记仇。曹厚德他们经过讨论认为,曹保信用曹氏祖宗的辈字给自己的孙子起名字,是反传统、反文化、反伦理、反祖先的做法,是犯祖作乱、大逆不道的行为,必须认真对待,严肃处理。他们还谈到,文化大革命那么乱,大家还是严格按照族谱上规定的字辈起名,没有一个离开谱系乱起名字乱辈份的。现在文化革命过去了三十多年,外来的动乱没有了,内部倒乱起来了,这是不应该的,也是不能允许的。他们达成的一致意见是,一定要求曹保信把他孙子的名字改过来。见村长从曹保信家里回来了,听村长说了曹保信的态度,他们面面相觑,都有些失望。

曹厚德说:那不行,曹保信不能拿他亲家当挡箭牌。不管他亲家当多大官,我们不认识,他也没权力搞乱我们的辈分。只要曹保信承认他的祖宗在曹家湾,只要他的孙子还姓曹,他就得按规矩执行。

一位留长胡子的老者说:这个曹保信,挣了几个臭钱,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去骂他,到他家门口去骂他,我看他知道不知道天高地厚!

曹厚德认为骂人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容易使矛盾激化。现在讲究和谐,还是多讲道理妥善一些。他对村长说:你去把曹保信喊来,我跟他谈一谈。

村长没有马上去喊曹保信。村里有一家死了老人,老人的后代们正在院子里举哀,办丧事。村长拐到那一家,帮着张罗去了。其实呢,村长是到那家看新鲜去了。新鲜何来?原来举哀的那家花四百块钱雇来一个女演员当哭灵人,女演员头上顶着用整幅的白布掬成的大花,浑身缟素,装扮得像《秦雪梅吊孝》里的秦雪梅一样,正跪在死者的棺前,边哭边诉。村长听见了,哭灵人哭得戚戚哀哀,挺像那么回事。村长转到前面也看见了,哭灵人还流了眼泪,的确达到了专业水准。这样的话,死者的孝子贤孙们就不用哭了,只女演员一个人就哭成了一台戏。花钱能买人哭灵,这就是市场经济的好处。村长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值得效仿和推广。

村长抬眼看见曹保信的儿子曹家诚也来看女演员哭灵,想起曹厚德交给他的任务还没完成。他招招手把曹家诚叫到身边说:你让你爹到曹厚德家里去一趟,曹厚德有重要的事情找他。

曹家诚说:我爹到县里给我儿子买电暖气去了,家里太冷了,冷得跟他妈的冰窖一样。我说不回来过年,老爷子非要回来,回来简直就是受罪。

少废话!你怕受罪,你奶奶一个人在家里就不怕受罪!等你爹回来,你跟他说一声。

曹厚德是谁?

连曹校长的名字都不知道,看来你小子真的忘本了。你的名字还是曹校长起的呢!

忘了,不好意思。

村里没有安路灯,太阳一落到处还是很黑。有人开始放二踢脚,第一脚的响声是“噔”,第二脚的响声是“嗄”。当第二脚在空中炸响时,照得光秃秃的树冠白了一下。吃过晚饭,曹保信才打着手电筒,到曹厚德家里去了。

曹厚德以叔辈的口气跟曹保信说话,先夸曹保信是成功人士,接着问曹保信现在是什么级别,是县级还是市级?

曹保信没回答自己是什么级别,说级别对他来说无所谓。

曹厚德说:你的级别只要到了正县级,就算是一个人物,咱曹氏族谱再修编的时候,就要在其中的人物志里给你记上一笔。

曹保信还是表示无所谓,他说:厚德叔,我说话不喜欢绕弯子,有啥话你就直接说吧。这时曹保信接了一个电话:刘局,您好您好!我今年回老家过春节来了,过罢初五我就回去,等回去咱们再聚。你放心,小鸟儿一个,没问题。接完电话,曹保信随口跟曹厚德说了一句:市公安局的刘局长,约我喝酒。

曹厚德心说:烧包儿!他正色道:我听说你孙子起名用了祖先的广字辈,这不大合适吧!

曹保信说:村长跟我说了,我觉得你们在这个事情上有点小题大做了。世界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有些老规矩应该改一改。

你这话我不同意,有的规矩能改,有的规矩不能改。

美国有一对父子总统,他爹叫老布什,他儿子叫小布什,这怎么理解?他儿子重他爹的名字,是对他爹的继承和尊重。

你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

我拒绝回答这样的问题。

那我再问你,是你孙子把你叫爷呢?还是你把你孙子叫太爷呢?

厚德叔,我一向很尊重你,你这样说话不觉得无聊吗!请自重,我告辞了。曹保信说罢,便出门去了。

曹厚德说:你最好不要再回曹家湾,曹家的父老乡亲不愿看见你!

曹保信站下转过头说:回来不回来是我的自由,你说了不算,你也无权干涉。

鉴于种种情况,曹保信在春节期间取消了原定的摆宴席请客,放电影和唱大戏的场次也有所缩减,只放了两场电影,唱了两场戏。省下来的经费,他都花在放焰火上了。从除夕开始,他家院子里每晚都放焰火,像是举办焰火晚会。曹保信买的是地雷一样的烟花弹,放烟花弹用的是掷弹筒。“嗵”地一声,掷弹筒把一枚烟花弹打上去了,烟花弹往空中运行时,能见的只是一条红红的细线,细得像麦秆一样。当烟花弹攀升到一定高度时,随着砰地一声炸响,无数金色的麦穗霎时布满了天空。除了麦穗型,曹保信施放的烟花弹还有天女散花型、流星雨型、金丝鸟型、绣球型,等等等等。农村漆黑的夜空对烟花的绚烂是最好的衬托,盛开的烟花使曹家湾的夜空变得五彩缤纷,眼花缭乱。

曹厚德看出来了,曹保信是通过放烟花炫富,也是向全村人示威。他本不愿看曹保信家施放的烟花,可那些烟花放出的亮光竟居高临下地照到他家的院子里来了,照得地面有些花搭,太不像话,太让人气愤!

关于曹保信家放电影和唱戏的事,曹厚德利用自己在村里的威望做了一些工作,也造了一些舆论,希望大家都不要去看电影看戏,不要给大逆不道的曹保信捧场。最好给他来一个冷场,把不可一世的曹保信晾一晾。

大年初二的晚上,曹保信从镇上雇来的电影放映员在其大门外放电影时,曹厚德站在外围的暗影里往电影场子那边看了看,发现电影场子里黑压压的,去看电影的人很是不少。去看电影的有小孩子,年轻人,一些上岁数的人也拿着小板凳,摸索着往电影场子里走。人心不古,礼崩乐坏,这种状况让曹厚德很是担忧。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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