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某些方面消息比较灵通。八月中旬有一天,我突然得知一个事儿——那位姓孙的老板出事了。具体是这样的,他参与了一家担保公司,而担保公司出了财务问题,负责人跑掉了,于是他牵涉其中。孙老板有大量的银行贷款,还有民间借债,相当一部分投入了担保公司。说起来,他现在也成了受害者,但得过利也是肯定的,反正牵扯一团。银行暂时没有行动,民间借债的,有人起诉他了。这事儿可大可小,就看盖子揭开来后,里面有些什么了。
我考虑了好一阵,要不要将此事告诉吴丹妈妈?那天傍晚,我到她家去了。吴丹她爸不在,我们三个人吃饭。吃好饭她妈泡上一杯美容养颜的茶,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趁着旁边没人时,我还是把这事儿说了。吴丹妈妈“哦”了一声,尽管表面镇定,但我还是看出来脸色有微妙的变化。
然后我上楼去了,和吴丹逗了会儿孔雀。它见到我马上站了起来,好像见了亲人似的。现在孔雀的毛色更加好看了,也更加活泼了。一会儿我们进了房间。吴丹的闺房在二楼,她爸妈住下面,所以关起门来,尽可大胆地亲热。她越来越黏我了。
几天后的下午,吴丹打电话叫我去吃饭,还说是她妈妈叫的。我有些意外,但喜悦地接受了邀请。到了她家,她妈果然在家。她妈妈因为是分管贷款审批的,在外应酬比较多。一见到我,她妈妈脸带笑容说:“小夏来了。坐坐,我给你泡杯茶。”弄得我连忙说:“不用。不用。”而接过了茶杯,在沙发上坐下来,又感激地说:“谢谢姜阿姨!”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她倒是和蔼地笑笑,说:“这么客气干什么,你跟丹丹都这样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嘛。”听着让我备感温暖。席间,她妈妈随意问了我几句,关于孙老板的事情。其实这事儿现在已经公开了,很多人知道了,但社会上的传闻往往夸大变形。作为法院工作人员,我掌握的信息比较准确。我思忖了片刻,该不该说?最后还是爱情占了上风,把我所了解的情况如实说了。因为是在执行局,案子前期不直接接触,故不一定完整。吴丹妈妈脸色凝重,似乎很关注这个案子。
我想,孙老板在吴丹妈妈所在的银行肯定有贷款吧。看他出手这么大方,估计贷款还不会少。据我所知,孙老板在多家银行有贷款,少则几百万,多则两三千万,总数上亿。虽说他的主业,即管桩公司目前经营状况尚属正常,但仅凭这一条,即将银行贷款投向担保公司,就已经是违法的事了,而严查起来,银行也负有监管或审批上的责任,且不说是否存在其他的违法行为。
吃好晚饭,我又上楼去了,到露台上看孔雀。这段时间下来,我早已把孔雀当成了一位朋友,是除吴丹之外这个家里最愿意交流的,虽然不能用人类的语言。我发现情况有点异常——放笼子的那个角落脏兮兮的,似乎有阵子没冲洗了。而孔雀的神态也恹恹的,我逗弄它也懒得动,而且似乎连毛色也变得不那么鲜亮了。碗里也没有吃食,半碗水很肮脏的样子。我有点惊愕,猜想大概是主人发了什么话,保姆就懒得照料了吧。又或者,莫不是它也把自己当作了这个家庭的一员,于是和他们有了心灵的感应?我站在那里,愣愣地看了会儿。突然,孔雀发出“啊哦”一声,我从愣怔中惊醒过来。我看着它那怯怯的忧郁的眼神,忽而就想到了野生动物世界里它那些快乐的同类,心有戚戚感了。正感慨着,吴丹在下面叫我了,于是就赶紧下去。吴丹不开心,我也就很郁闷,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孙老板的案子继续发酵,有进一步恶化的倾向。传言说管桩公司财务出现困难了,企业面临停产。过两天就是周末,吴丹没跟我联系。我打电话给她,发现她情绪有点低落,问她想去哪玩,她说一点兴致没有。星期天下午,我到吴丹家去了。她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父母亲不在。我陪她坐了会儿,她情绪依然悒悒的,没怎么理我。后来我起身到露台上去,发现笼子空着,孔雀不见了!下来问吴丹:孔雀呢?她说:随它到哪里去!再问才知道,昨天晚上,她爸打开笼子将孔雀放走了。差不多一天过去了,孔雀会去哪里呢?吴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当然也没法知道。
吃晚饭时她父母都不在。饭后看了会儿电视,七点半左右,她父母亲先后回来了,都是在外面有应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跟她妈妈聊了几句,发现她妈妈神色有些疲倦。
我和吴丹去了楼上的房间,两个人坐在床上无聊地看电视。我发现吴丹始终情绪郁郁,就想去安慰她。我将她搂抱着,轻声问:“怎么啦?半天都没见你笑过。”
吴丹缩在我怀里,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哎,夏志成,你以后要对我好!”
“当然,我怎么会对你不好呢!”我略感意外,但动情地说。我低下头,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个骄傲的姑娘,也有了软弱的时候,成了一个需要被保护的人。我紧紧抱着她,心想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好好爱她!
第三天上午,我在办公室里翻看本地报纸,看到了这样一则新闻,大意如此:昨日有市民来电反映,某小区出现了一只孔雀,不擅飞行,在屋顶踱步,并可在相邻屋顶间跳跃,叫声怪异,行为扰民。记者现场调查,情况属实。估计是哪户人家当宠物喂养,不小心逃脱的。现发出通告,请丢失孔雀的家庭主动联系,以采取妥善措施。
那个小区就是吴丹家所在的小区。我本想打个电话给她的,但想了想还是没打。
又过一天,报纸上登载:经过消防人员的努力,昨天下午把那只扰民的孔雀捉住了。因无人认领,已将孔雀送往杭州野生动物世界。
我感觉到心里的一丝担忧消散了,倒是为孔雀感到欣慰,总算有了一个合适的去处。这两条新闻,我都没跟吴丹说起。这段时间我去她家比较少,去了感觉有一种压抑的气氛。吴丹倒是很主动地到我宿舍来,我们就在那间小小的斗室里缠绵。
那个孙老板的案子,我特别关注。发酵了一阵,突然有向好转变的势头了。九月初,那个跑路的担保公司老总从上海押回,于是其他牵涉到的人就减轻了压力。很快,孙老板就脱去了干系。因为是一家上规模的企业,银行担保又牵涉到好多家企业,最后政府出面协调了,要求银行不收贷款,这样资金的困局也暂时解决了。贷款投向担保公司一事,被解释成自有资金投资,反正没人追究了,相反还有人同情他也是受害者。至于民间借款,孙老板承诺限期逐步归还,于是借款人也撤了诉。这事儿也就持续了一个来月,到九月中旬基本平息了。
过了几天,周末,我到吴丹家去吃饭。我发现她妈妈气色又变好了,对我依然客气,但这个客气里,似乎恢复了一点往常那种端着架子的味道。而吴丹呢,悒郁的神情也不见了,又成了那个欢快的有时候爱使性子的女孩子,不像前一阵子情绪低落时,对我特别温柔。不过,我们的关系是稳固的、经历了考验的。当然我还是愿意她开心一点,谁不希望自己爱的人快乐呢。
那天晚上,我陪吴丹到江边散步。我突然想到了那只孔雀(我总是忘不了那双忧郁的鸟眼睛),就说:“丹丹,哪天我们再去野生动物世界吧,你们家的孔雀也在那里,说不定它还认识我们呢!”
没想到吴丹脸色一沉,叱道:“无聊!”
我马上领会了,于是就不说了。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4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