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女友的亲属找了一辆小面包。车在一个小镇上停了下来。
女友的亲属下车去买烧纸、香烛、金箔什么的,未央下车抽烟。他好奇地看着这陌生的南方小镇,突然看到一群黑色的鸟,落在对面的屋顶上。未央靠近看着,是一种他不认识的鸟。未央问一路人,这些是什么鸟啊?路人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鸟说,野生的八哥。未央哦了一声,说,谢谢。未央吹起口哨,逗弄着那些鸟,问候它们,你好。它们没有经过驯化,根本不会发出模仿的人声。如果这一群八哥在屋顶上都张开口对未央说“你好”的话,未央会吓坏的。未央看他们买东西回来,上前要帮忙,被拒绝了。未央感觉到自己在他们的眼里还是一个陌生人。未央的心里产生了一种疏离感。他有些后悔了,本就不该来的。那是他们的祖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在车上,女友挽着他的胳膊,他的心里才好受一些。他们用他们的方言说笑着,很快、很碎的语言,未央一句话都听不懂。
乡村的公路还不错,但还是有些颠簸。在颠簸中,未央几乎要睡着了。出城已经一个小时了,还没有到。未央看着窗外的风景。路边一些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人拦着过往的车辆,在兜售一种叫做弩箭的东西。未央以前有过一个,是在网上买的。一次跟妻子争吵,妻子拿起弩箭对着他,失手了,那弩箭射在了他的胳膊上。
车继续开着,已经进山了,路开始变得崎岖起来。
突然,女友指了指窗外的石头叠落着石头的山说,这就是荒石公园,过两天,我带你来玩。
未央看着那些石头,跟北方的也没什么区别。他兴致不高,但还是点了点头。这半年来,去了一次雍和宫陪女友烧香,再就是去了两次潘家园,更多的时候囚禁在北京的出租屋里。未央想,来爬爬山,亲近一下大自然,也不错。
车在一个废弃的水泵站门前停了下来。亲属让司机在山下等着。未央跟着他们爬上了一座小山,穿行在树林里,可以看到人们为了收集松油割开的树皮,就像是被割开皮肤的大腿,露出了里面的骨头,惨不忍睹。而那金黄色的松油,眼泪般从树木的身体内挤出来。很多松树因为被割开树皮而死亡,有的已经被锯倒在地上,尸体般拦在路上,即将变成烧火的柴禾。而那松油散发出来的异香,细若游丝地飘进鼻孔,先是有些凉,后又有些暖,徘徊在鼻孔深处,狠狠地吸一口,就到达了胸腹,在体内散开,整个人也跟着轻了一下,浸泡在松香之中。这来之不易的松香,再看那树木,真的是惨不忍睹。
未央边走边看着,顺手从树上抠了几粒风干的松油,在手心里,看上去就像凝固的眼泪。
看到坟墓了。
那坟墓已淹没在荒草之中。灰色的水泥凸顶上已经裂开,有草从里面长出来,仿佛张望的魂灵。松针还有灌木的落叶浮在上面。未央帮着清理杂草,清理坟前的空地。为了防止烧纸的时候,火焰蔓延,把坟前的落叶和干枯的杂草都清理掉,露出黑色的泥土。女友问,累不累?未央说,不累。但已感觉到细密的汗珠从鼻尖上渗出来。女友的亲属摆上供果,点上香,缭绕的烟,细线般缥缈着。未央看着墓碑上的名字,陌生的名字。如果没有女友,他可能这一生都不会来到这个地方,也不会与地下的他们相遇。冥冥中,未央有了一种敬畏。未央帮着烧纸。烧过之后,开始放鞭炮。鞭炮的声音在寂静中传出很远很远。未央忙前跑后的,已经当成了自己的事情。亲属们先跪下来磕头,一个,两个,三个。他们从地上站起来,其中的一个亲属说,未央,你也磕几个头吧?让老祖宗保佑你和萍萍。未央还是踌躇了一下。他连自己的祖辈都没有跪拜过啊。女友看了看他,眼神里充满了柔和的目光。未央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崇敬地跪下来,虔诚地磕了三个头。从地上起来,未央发现女友的亲属为了照顾其他的亡灵而烧的纸把地上的杂草和树叶点燃了,火苗熊熊。未央跑过去,一点一点地踩灭,直到不能发生火灾为止。有锯木头的声音。未央看到上来的路上有人在锯那些躺在地上的树木。祭拜完了,亲属们收拾着堆在地上的供果,橘子,苹果,草莓,还有肉,腊肠。开始下山了。未央走在人群的后面,还是回头看了看那墓碑上的名字,心想,也许这一脉的族人将与自己发生关系,血脉相连了。未央竟然有些感动,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转。未央转过头,看着山下,这才看到下面的大湖,镜子般熠熠生辉。未央的心里一愣,感觉是那么的熟悉。自己父母和哥哥的坟墓不也是在湖边的一座山上吗?清洌洌的湖水哦,你是否照见我远在异乡的亲人的魂灵?未央想。这一次,未央没有控制眼泪,任它们流淌在脸颊上。
女友看见了,问,怎么了?你哭了吗?
未央轻声说,是的,我哭了。想想我们还有多少艰难的路要走,我就哭了。是不是我看上去很软弱?我已向你的祖先祈求他们保佑我们在一起。
女友紧紧地拉着未央的手说,会的。我会爱你,疼你的。
空气中弥漫一股崭新的味道,一种甜美的味道,仿佛一场梦境。但女友的手紧紧地握着未央的手,这不是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