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我的话,黄珏突然转过身来,喃喃地说,你一个人深夜去暗访有危险,要去一起去,互相也有个照应。我屏声敛气地望着她,黄珏低眉顺眼的模样和刚才大吵大闹的凶恶判若两人。望着她,我感动得竟无语凝噎。
夜晚的华业街上耸起的是发廊女、站街女裸露的长腿、胳膊丛林,不少看上去站不稳、坐不住的男人,垂着裤腰懒洋洋地徜徉在长腿、胳膊的丛林中,走得跌跌撞撞。
当我和黄珏紧挨着行走在街头时,小姐们目光怪异地看着我,还嗤嗤地笑,一个小姐轻盈地走到我的跟前说,帅哥,进来换换新鲜吧,右手捏左手,捏来捏去都是自己的皮囊,有啥感觉!说完,她转身把一个高翘的屁股晃给我,旁边的一群小姐哎呀哎呀地笑,叫床一样慑人心魄。黄珏害羞似的把脸紧贴着我,顺便对我耳语,你把这些镜头拍了吗?赶紧拍!
我们又沿着华业街走了一圈,让枪洞一样黑森森的摄像头再飞了一会儿。
夜深了,出租车在华业街上拙笨地移动,但从车窗里弹出来的脑袋,却像装了万向轮一样灵活地往街的两旁瞅。与其相反的是私家车,缩头乌龟一样小心地绕过出租车驶向某个黑暗的角落,然后再也看不到这辆车去了哪里。不久,某个黑暗的角落浮出个男人,此时男人的脖子也如装了万向轮,东瞧西瞅。黄珏拉了拉我的衣袖,要我瞅准时机将男人们直奔美发厅找小姐的镜头摄下来。但令我想不到的是,刚刚摄下一个挺着大肚皮的男人抱住袒胸的小姐时,黄珏却在一旁抱住了我,还紧紧地拽着我往某个黑暗角落拖。
这幸福来得让我猝不及防,我朝思暮想的那一幕,现在终于来临,我配合着黄珏的脚步走向黑暗的角落。黑暗的角落泊着一辆高大的路虎车,我用手一摸,这辆车竟神奇地起伏,像浮在河埠头的船。
不久,当距离我们六七步外的那帮凶神恶煞的男人消失时,黄珏突然把我从黑暗的角落拉到亮堂的街上,说,你不打算请我吃夜宵吗?
请请请!我说,请你吃海鲜喝啤酒!我甜言蜜语地对她说,黄珏,我是真心爱你的,你离开娱乐频道,我就跟着来,我爱你!黄珏瞟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说,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把你往黑暗的角落拖?我回答,是不是车震?黄珏骂,你这个笨蛋!
华业街上的夜宵摊不是常人想像中的那样简陋、肮脏,统一规划在临街而建的三层小楼中,有包厢、大堂和卡座,是夜宵城了。我们去的时候,包厢还有空的,但一看到黄珏冷冰冰的脸,我告诉跑堂,我们就大堂吃,卡座也不去。
我说,黄珏,夜宵的菜你尽管点。她又冷冰冰地说,你别后悔!我说有什么好后悔的,我有的是钱!
让我破财的菜单终于大摇大摆地出笼了,由石板鱼、基围虾、三门青蟹唱主角。我对黄珏说,亲爱的,如果夜宵摊还有象鼻蚌、澳洲龙虾,你是不是也要点上桌!黄珏从鼻孔里发出嘿嘿声,说,可惜没有,酒我也点了,夜宵摊没有茅台、五粮液,只有小糊涂仙,算给你省钱了!我心里暗暗叫苦,我的妈啊,看来晚上要花四位数的钱了。但转念一想,这点钱也斤斤计较,你还算是男人么?我大声地对夜宵摊主说,老板,我们喝茅台,你赶紧去外买!你脑子进水啦?喝小糊涂仙不错了!黄珏蹙着眉说,绣花拳还顺势打在我的肩膀上,我趁机拉住她的手,谄媚地说,你真为我着想!
黄珏从鼻孔里发出嘿嘿声,说,不要脸!
这是一顿奢侈的夜宵,倒酒时,我把黄珏的杯子倒得满满的,她优雅地抿了一小口,啧着红润的唇说,好酒好酒!于是,我端起杯子殷勤地说,美女好酒量,我敬你一杯!黄珏没有看我,目中无人地说,有诚意把自己杯中的酒喝光再回敬姑奶奶!我铿锵地回答,好,先干为敬!但当我昂起脖子喝酒时,黄珏突然夺下酒杯。你怎么回事?我刚开口询问,就听到邻桌有个食客在爆粗口:男人一生不吃三只鸡(妓),死了不如一只鸡!我一听,皱起了眉,这声音好熟悉啊!循声望去,奇葩的事发生了,刚才还对我疾言厉色的黄珏,突然伸出一只手勾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掰下一条青蟹的大腿塞进我的嘴里,又吟哦起:
嘈杂的人声已经安静。
我走上舞台,倚在门边,
通过远方传来的回声
倾听此生将发生的事件。
呵,原来是大美女,我一听有人吟哦俄罗斯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就知道是你。哎呀,怎么你……冯小平也在……噢噢……明白明白……好事,大好事,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讲话的男人竟是我们集团经济频道的记者朱伟刚。他冲着我羡慕地说,原来兄弟好好的地方不干,是追美女去了,保密工作也做得太好了,完全胜任特工!
我从朱伟刚的语言中揣摩出,他不想在人多嘴杂的夜宵城提及自己是在媒体工作。于是我顺着他的口吻敷衍地说,今天不是被兄弟逮个正着,还有啥保密可言。说完,我瞥了黄珏一眼,黄珏说,在夜宵城碰到朱兄,我俩有缘啊,来,大家干一杯!黄珏故意把我俩说得重一些,朱伟刚看看我,又看看黄珏,端起酒杯显得疑惑地询问,你们不会是……朱伟刚的目光**而又游离不定地往四周瞅。
我的目光爬过朱伟刚肥厚的肩膀,往他的身后搜索。朱伟刚的夜宵桌上有三个浓妆艳抹的女孩,长得精致又性感,她们的身边是两个穿着看似简约,却是名牌T恤阿玛尼和Tommy衬衫的中年汉子。这类T恤、衬衣看似普通,其实起步价都在千元左右。我在时政频道担任政法记者时,经常看到当官的就穿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看似平常的衬衫。朱伟刚现在的身份,使他有机会接触老板,而夜宵桌上的三个女孩,毫无疑问是陪他们喝花酒的。朱伟刚开始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突然伸手把我搂住,臭哄哄的嘴俯在我的耳边说,兄弟有艳福,找到了集团的美女,可怜我只能偷偷摸摸找小姐喝花酒寻寻开心。我很兄弟地对朱伟刚说,我们是兄弟,就是嫖娼我也替你保密,一百个放心好啦!
当晚,准确地说应该是次日凌晨二时许,我和黄珏辞别了朱伟刚。我们都喝了酒,黄珏的酒喝得比较多。有的人一旦酒喝到兴头上,挡也挡不住,黄珏当属这类人,这让我感到她是一个性情中人。回到宾馆,她对我挥挥手说声拜拜,就往自己的房间走,我就上前去搀扶。
但是,我被黄珏给挥手甩了,她大声嚷嚷,你……什么意思,姑奶奶我不用你不怀好意的搀扶!我一脸通红热辣,她说到要害了。我怔怔地看着她拐进自己的房间,然后又听到砰的关门声。由于酒后的黄珏关门用力过大,呈现在我眼前的门像遭遇雷击似的一阵一阵地痉挛,我的手刚触到门上,就哆嗦着缩了回来。我很失望,机会失去了!我不甘心,黄珏喝了那么多的酒,总要喝茶的,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也不能辜负雷监的安排。我给黄珏沏了一杯浓茶预备着,坐在沙发上等候她随时发出要喝茶的声音。那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她的房间。
喝了酒的我感到浑身热乎乎,思维也异常活跃,内心泉涌一样冒出许多美好的念头,抬头看到雪白的天花板上有许多抽象的水波纹,像无数条崎岖的羊肠小道,弯弯绕绕像通往某个隐藏在云朵中的山峰……不知不觉中,我逐渐困顿起来,酒劲文火一样在胸膛慢慢地燃烧,我想起帕斯捷尔纳克诗歌中的最后一句:倾听此生将发生的事件。
我竭力回想着黄珏揪住我的肩膀吟哦帕斯捷尔纳克诗的情景,那一刻是多么幸福!这时,我又发现天花板上的水纹在我的注视下次第散去,眼前是无边无际雾茫茫一片,像缺少景色的天空,显得贫乏和单调,也缺少联想。我感到脑袋空洞起来,但这种空洞挺让我受用,我慢慢地进入了梦乡。现实缺少享受,梦中有天涯,我看到黄珏款款地向我走来,那是在滕头农庄,只有我和她,我们的身边袅袅着轻薄湿润的雾气,像追随着蓝天的白云,我掬起一把雾,把黄珏罩在雾中。我凝视着薄雾笼罩中的黄珏,她像藏在帷幔中的美人,飘逸、朦胧而迷人。
睡意开始阵阵袭来,外面的天色灰蒙蒙起来,估计快到破晓时分,我趔趄着身子走向自己的房间,我要睡觉。突然,我听到急切的开门声,看到只穿单衣单裤的黄珏从卧室里奔出来,一把捉住了我。那一刻,我觉得盼望已久的幸福降临了,猛地伸出双手正面把她抱住。谁知刚刚把她抱在怀中,她的脑袋就像铁球一样猛撞我的下颌骨,把我的下颌骨撞得酸痛酸痛。黄珏大吼,你还真糊涂,知道吗?对面起火了!
起火啦?哪里?我问,侧脸往阳台望去,窗外是一片赛过夕阳的金碧辉煌,如同晚霞的彩云大块大块地飘荡在华业街,黄澄澄地弥漫。起火了,起大火了!我大骇,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阳台上。此时,大火吞噬了对面临街的住宅,滚滚浓烟遮天蔽日一般卷起人行道上的树丫,噼哩啪啦的声音响彻四周。我站在窗边,阵阵逼人的灼热把我鬓角的发丝炙烤得卷了起来,发出簌簌的声音。我再也不敢站在窗边,我想如果不小心把头探出窗外,一头的发丝非被烤得烧起来不可。我赶紧关窗往后退,但身后的黄珏却不让我退,大声说,你看到了吗?有一个男人冒着大火在救人,这是舍命、是正能量,是见义勇为!你赶紧拍下来,这可是一条千载难逢的好新闻!黄珏讲话的语气都变了,她嚷嚷,我们做了这个新闻可以冲中国新闻奖,你明不明白,赶紧!
我突然醒悟过来。
架在阳台上的摄像机还处在待机状态,我扑到摄像机旁,对着大火一阵猛拍。
我在大火中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被困在起火的房屋中,他的脸像胶布一样,一会儿膨胀、一会儿收缩,杂乱的头发还冒出火星。男人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肩扛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手拉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舍命一般往外冲。这时,我听到大火的燃烧声,就像巨浪扑打堤岸一样可怕。眼看救人男子还滞留在起火的门边,我的心提到了嗓眼,我大吼,快跑啊,快跑!但我的声音很快被大火声湮灭。突然,一声巨响,冲天的烟雾腾空而起,整条华业街笼罩在灰尘中。
灰尘消失后,我看到救人的男子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灰黑色的脸上只剩下两只眨巴的眼睛,而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已被他推到安全的空地上。此时,黄珏拨打了报警电话,还对我说,冯小平,我们赶紧收拾一下行李,撤,回频道去做片子!
黄珏的话刚落,她的手机响了,是公安局110指挥中心打来的,询问起火的详细地址,说消防车和出警车要一个准确地点。黄珏回答,伤员在华业街西边的星动美发厅旁。
当天一早,我和黄珏回到单位,雷监对我们说,你们这次暗访算是被大火害了,有头无尾!我说,暗访的资料都全,很成功!黄珏说,雷监,大火没有害我们,大火还让我们捡到了一条鲜活的新闻,可以冲中国新闻奖!
雷监是一个懂新闻的人,当长达十多分钟的火灾片子展示在他面前时,他一把抓住我和黄珏的肩膀,激动得声音也不连贯起来,真是一条千载难逢的好新闻,你们两人今天什么事都不用干,赶紧去医院采访冒着大火救人的英雄,然后再去采访被救的两个女孩,这条新闻只要傍晚六时前送到时政频道,肯定能上本市要闻节目的头条,也有可能被央视的新闻联播节目转播,市委书记、市长一定会批示。谢谢你们,给我们社会新闻频道立了大功!雷监说完,居然低头向我们鞠躬。
我小心地对雷监说,我们费了几天时间暗访的曝光新闻,难道就这样算了?
黄珏揪了揪我的衣角,悄声说,你这个人啊,孰重孰轻也分不清,脑子进水啦?就照雷监的指示去采访!黄珏拉了拉我的手,似乎还有事商量,雷监看着我们诡异地一笑,送我们出门。当我来到黄珏的办公区时,说,黄珏,你看出那个火灾片子的情况了吗?黄珏瞟了我一眼说,你啊你,你这个人是真的掂不出分量还是患了脑膜炎拎不清?我当然早就看出来了,但他是火灾现场的救人英雄,这事和那事不能相提并论,你懂吗?
我把黄珏拉到一角,低声说,其实我在阳台上拍摄时,就判断他不是去救人的,是去嫖娼的,因为突然起火,他害怕负责任,不得不把两个女人救出来。这事做了新闻……万一有人深究起来,咋办?
我碰到你这种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这不是新闻是什么?这是最好的新闻,你不是也承认他救人吗?去,采访去!
当天晚上,央视的新闻联播刚结束,本市电视台的时政频道黄金时段的要闻节目花了六分钟的时间,头条播出了我和黄珏采访的《外来工黄利群火中舍命救人》的新闻,播出时间之长打破了我市新闻节目中人物通讯的纪录。
在报道中,面对熊熊燃烧的大火,黄珏用煽情的语言播报:
——面对突然蹿起的滚滚烈焰,黄利群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最终,两个女孩得救了,而黄利群却被无情的大火严重烧伤,烧伤面积高达百分之七十六。
——今天凌晨,在城郊结合部华业街打工的四十一岁北方汉子黄利群,用自己的壮举书写了一曲奋不顾身、舍己救人的动人赞歌……
这则报道迅速引起了市领导的高度重视。第二天一早,市委书记和市长分别作了重要批示,要求电视台将黄利群舍己救人的事迹作为先进典型来报道,传递正能量。当天上午,我还赖在床上,雷监就打来了电话,他说宣传部徐部长带领市委办公厅、市府办的一大帮人来到集团,对救人英雄黄利群的下一步报道要开展策划。雷监在电话里补充,小平兄,你名利双收啊!
我刚到集团,黄珏也到了,徐部长就和我们一一握手,徐部长的手很软,也很温暖,我的内心也温暖起来。徐部长指着集团最大的总监卢晓东说,老卢啊,听说这两位记者还是社会新闻频道的跑街记者,为何那些跑线记者采访不到鲜活的正能量新闻,而他们能呢?你要认真总结经验。新闻是跑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只有贴近生活,贴近群众,贴近实际,才能出好新闻!
当天,集团作了下一步深化黄利群舍己救人报道的部署。会议一结束,我和黄珏就乘坐集团派给我们的专车赴第八医院,采访黄利群的妻子。
当我们赶到第八医院重症监护病房的走廊上时,近百只水灵灵的花篮已从楼梯口一直逶逦到黄利群的病房门口,十多位志愿者守候在黄利群的病房外,轮流值班。看到我们,他们像看到英雄一样让道,有的志愿者还对我们指指点点小声议论:黄利群的壮举就是他们发现的,这两个记者好厉害!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1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