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作者:蒋晓云    更新时间:2017-04-21 16:19:06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王勃


“金阿姨哦,对不起啦,没办法耶!我们公司有规定的啦。哎哟你看我啦,该叫金奶奶齁!”台湾男导游长相五大三粗,说起话来含羞带笑,语助赘词绝不嫌多,哦呀、啦呀地对着面前两位旅游团客人一再赔不是。可尽管口气委婉,话也说得客气,却毫无商量的余地:“不好意思哟,那里不顺路,我们车子赶时间噢。”

导游这算一口拒绝了个别团员要求被载到“马场町纪念公园”下车的请求;眼看旅客一脸不情愿,也并没有打算放弃的样子,不待对方再开口,又苦起脸说:“哎呀,讲真的啦,士林夜市比较好玩啦,你们说的地方我也知道,就在青年公园那边啦,可是不是景点哦,我们台湾人自己都不去,真的没什么好看的啦。除非你有一定理由非去不可,你们愿意告诉我,我也好帮你们想想办法……”

“不帮忙就讲不帮忙嘛。我看过地图的,有什么不顺路的?台湾夜市到处一个样,让你讲得有多少好?”年届耳顺的男团员皱起眉头对导游打了几句官腔。转脸朝向老妇人,用家乡方言恭敬地道:“二孃孃,自己打个出租走一趟一样的。”

导游带的这个环岛旅游团是乘商务舱、住五星级酒店的高价团,标榜服务一流,把客人当成上帝。照理应该有求必应。可是除了旅行社有保险问题不容旅游大巴随意改动路线,导游更怕团员脱队不归。台湾那时刚刚开放对大陆团体观光,原先强迫百姓“反共”了一甲子的官方,转过头来“恐共”:明明大家想赚人民币,官方却又祭出严厉罚则,不但不准散客自由行,还责成旅行社保证接待的观光客“团进团出”。虽说这一团看来都是有头有脸的豪客,不大可能有人脱队留在台湾打黑工,可万一人走丢了一两个,主管单位记点、扣分、罚款的计较起来,旅行社和导游还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看见两位客人如此坚持要去一个连本地人都不屑一顾的冷门地点,导游被激起了好奇心,沉吟一下,决定发挥台湾人素被推崇的热情服务精神,提出了个解决之道:“这样啦,青年公园那边虽然明天不顺路,其实离我们今天晚上住的旅馆不远,而且明天我们行程很轻松哦,早上很晚才出发,如果两位明天六点半可以起得来,早餐给他随便吃一下。那我——”导游拍拍胸脯,夸张地做出个“阿杀力”(豪爽)的表情,“我,小关,开车陪你们过去那边跑一趟。虽然时间不多,至少可以在牌子前面照张相啦。不然金奶奶一直说她参加我们这团,好不容易来一次台湾就是为了去那里,最后没有给她去到,换作我也是会不甘心的啦。”

次日三人如约在大堂碰头,七点不到就一起登上了导游的自驾小车离开旅馆。

健谈的导游爱交朋友,碰上谁都能聊,平日的嗜好就是东拉西扯,挖掘身边八卦。打从接机起就和团员猛攀交情,有时盘问仔细得像身家调查。偏这两位气度不凡,打从第一眼就让他留了神的海派陆客却总是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金奶奶、金杯杯(伯伯),你们叫我小关就好了,不用叫我关导啦。”小关第一次得到机会和两位让他特别感到兴趣的贵客套近乎,说着说着原先有些刻意造作的台湾腔也淡了,更忍不住卖弄起常识来:“你们在大陆听说过台湾的‘白色恐怖’吧?1950年到1960年是高峰,也有人算到1987年‘解严’,说是史上最长戒严时期。那个时候我们台湾和大陆是敌对的哦,你们叫我们‘蒋匪’,我们这边叫你们‘共匪’,哈哈,两边互相叫骂,也不想想这样一骂全部中国人就都成了‘匪’。哈哈哈!”

看见乘客对自己耍的冷幽默没反应,小关换了诚恳的声音问道:“请问你们到底要去那里做什么呢?那个地方真的很冷门哦,不但没有风景,还有人说那里煞气重,没事最好别去。而且要是你们叫车去,我敢说计程车司机也不一定知道地方呐。我是我家刚好住在永和的堤防边,每天从窗子里看到河对岸,一直好奇那里到底是怎样的地方,才特别去查过。我干这行的自己都没有去过。今天终于去到,还是托了你们的福耶。”

聊没几句,挂着青年公园招牌的大片绿地在望,果真离旅馆就几分钟的车程,公园旁边还是个热闹的早市,一大早就已经人声鼎沸。让导游台普叫成“杯杯”的金伯伯金时元难掩兴奋地轻喊出声:“到了!到了!”

掌着方向盘的小关笃定地说:“不是这里啦。青年公园谁没来过?要到河边才是你们要去的马场町纪念公园。我车子要转过去,那边应该有个洞可以钻过堤防。”他不紧不慢地沿着绿地兜起圈子,一面继续搭讪道:“你听我口音这样,其实我家是从大陆过来的。照台湾说法,我算是外省人第三代哦。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一直要去马场町呢?你们知不知道以前那里是国民党的刑场啊?从前‘白色恐怖’的时候,很多人被当成‘匪谍’抓起来,都是在马场町河边枪毙的呐。以前这里有军用机场,叫南机场,这一带都是军营,好像还有个日本人开的马场,所以叫马场町。几年前才搞了这个纪念公园。平常没有人来这种地方的啦。你看连我这种专业的都没来过噢……”

“啊,你看我说的对不对!从这里可以过去。”小关得意地打断了自己,转个弯绕过来,果真让他找到了个边上有箭头指向目的地的水门,像打通了条短短的隧道一样,车子穿过堤防开到了河边。

天地在过了堤防的一瞬间忽然开阔,空旷的河岸让被市中心拥挤楼房挡住的视线瞬间飞跃过新店溪,访客正感眼前一亮,一个长满青草,巨如小山的大土堆却拔地而起,拱起在一片风景里,恍如眼中之钉。

虽然离开了熟悉的旅游行程,小关没有忘记他的导游身份,尽责地介绍道:“这里就是马场町纪念公园。你看我没骗你们吧,真的什么都没有,是不是?”他暂停路旁,让乘客下车,指向土堆叮咛道:“我们时间不多哦,你们先下来自己走过去看看好吗?我去那边停好车就过来找你们。”

“孃孃,个嗒(这里)!”时元绕过土丘后喊金奶奶。

即使以入台证上报低了的生日算来,金奶奶高龄也八十大几了,可是她精神矍铄,背不驼来腰不弯,听喊立刻抢步上前。

“个嗒,”时元指着地上说,“有块碑!”

金家姊妹由大姐起就瞒年龄,排行老二的金奶奶实际高寿已经九秩晋二。连日跟着旅行团赶行程没有露过一丝疲态的老人此刻听说有碑,忽然膝下一软,老侄子急忙靠近伸手搀扶,她才勉强止住脚下踉跄。

未待站稳,金奶奶急忙道:“念!念!”

“马场町河滨公园纪念丘碑文:”老侄时元清清喉咙,用浙普一类的腔调念了下去,“1950年代为追求社会正义及政治改革之热血志士,在戒严时期被逮捕,并在这马场町土丘一带枪决死亡。现为追思死者并纪念这历史事迹,特为保存马场町刑场土丘,追悼千万个在台湾牺牲的英魂,并供后来者凭吊及瞻仰。中华民国八十九年八月二十六日。”

“民国八十九年?他们这个八十九年——是2000年。这石碑2000年才立?没有说埋了谁,是吧?”金奶奶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她说话字正腔圆,不但没有时元的上海口音,还带着点南下老干部的京腔。她也像个首长般地微微颔首,对眼前所见做总结:“还给咱们的人都平反了,国民党居然能承认他们当年杀的都是为了追求正义和改革的‘热血志士’。”

金奶奶看近不灵,只能远眺地将老眼扫向土丘上端状如烽火台的小小平顶,语气激昂地续道:“你看!国民党这边还给造了个墓。不管有没有名字,让大家都晓得这里埋着的是为了理想牺牲的无名英雄!”

停好车赶过来的小关听见接腔道:“不是墓呦,那个时候枪毙的尸体很多,有家属领回的领回去下葬,没人领的都送去埋在六张犁那边的乱葬岗里啦。”向土丘一指,小关手舞足蹈,以充满戏剧张力的声音描述道:“这里枪毙人以后,士兵拿土把血迹盖一盖,一直枪毙、一直拿土盖,土垫高了,再枪毙、再盖土、再垫高,最后堆出这座小山来了。不然你看这里是河边哦,地都是平的呐,哪会有这样高起来的一块呢?都是清理血迹垫的土,填出来一座山了耶!”

金奶奶沉重地舒了口气,不再理睬多嘴导游的瞎掰臭盖,自顾自缓步向前几步,对着石碑恭敬欠身,心里一一默祝四妹和其他知道的赴难狱友,开始她这迟到了一生的悼念。

被带走时一言未发,好整以暇先拿出梳子梳头,经过她面前仿佛还对她抿了抿嘴角微笑致意的难友叫“白云”还是“白雪”?后来那个一路哭喊,被拖行时高声叫着“妈妈救命!”的大学生是“文丽”还是“文玲”?

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清楚浮现,名字怎么就记不清了呢?

“唉!老了!”金奶奶叹息。

其实名字对老人而言,不过几个符号;心里永远无法磨灭的,除了那些青春的面容,还有午夜萦回耳中,让她无法安睡,等到终于入睡,又每每让她在清晨惊醒,当年总在拂晓时分响起的悲歌:

安息吧死难的同志,别再为祖国担忧;

你流的血照亮着路,我们会继续前走。

你是真值得骄傲,更使人惋惜悲伤。

冬天有凄凉的风,却是春天的摇篮。

安息吧死难的同志,别再为祖国担忧;

你流的血照亮着路,我们会继续前走。

四妹舜蕙在自己被送到离岛后才蒙难;那时他们还唱不唱这首歌替凌晨被带走的狱友送行呢?金奶奶任凭思绪漫游,一面无意识地,闷声不成调,有字近无音,哼唱出萦绕在脑海里的乐章。

过去种种都到眼前,故人个个音容宛在。金奶奶想:要自己这整代人都死绝了,当年那些忽然从身边消失了的难友,才会随着垂垂老矣的伙伴们完全离开这个人世啊!

“好多人的名字都忘了。有的是同志,有的不是。像你四孃孃,真冤枉!”金奶奶对走上前来并排站立的老侄时元感叹道,“国民党、gcd,不都是中国人?脸上没刻字,晓得你谁是谁?你杀我、我杀你,自己中国人杀来杀去,那是个什么世界?就是乱世啊!”

乱世里一切失序,敌友难分,人在江湖也多有化名,即使是同志之间,也不见得知根识底,甚至有坐进大牢再验明正身,“正法”之后还不知是错杀了的冤案。

将近半世纪之前,是不是也像今天这样一个金秋送爽的清晨?金家四小姐舜蕙挂着被军法官画了个大叉的“金舜菁”名牌,绑赴刑场。是不是就在这里?随着溪畔的枪响,妹妹含冤代替姐姐倒卧在这个土堆之前。

舜蕙倒下的时候,金奶奶,当年的金二小姐,正牌的“金舜菁”,正以“金舜蕙”的身份被押送离岛。对于妹妹代替自己被捕,最后还遭到枪决的悲剧,直到出狱时都一无所知。

服完以偷渡入台却未能及时自首为主要判决理由的五年“轻刑”后,舜菁离开绿岛时年纪已近半百。再履斯土,人事全非,台湾不但未能如她所愿的被“解放”,她眼中的边陲小城反而在美帝的庇护下成了老蒋的“**复兴基地”;戒严令下的台湾气氛肃杀,她与组织完全失去联系,昔日同志生死未卜,密友也不知所终,他们当年的头号敌人小蒋,已贵为“中华民国”的上将国防部长。

此时金舜菁在台北,却只是个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前科犯,她眼前最急迫的问题已经不是如何报效党,而是怎么生活了。

虽说舜菁被捕前就知道金家姨太太所出的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都在台湾,可是金家二房和三房素来不合,舜菁只怕说起家世是手足,翻起旧账成仇人,哪敢投奔?幸好在生活面临山穷水尽之前,联络上了一位先她“毕业”的绿岛“同学”,这才找到人作保进了翻译社任职;薪资虽然微薄,也还足以糊口,算是解了断炊的燃眉之急。她也赶紧搬出环境污浊又不划算的日租小旅舍,找了个比较长远的落脚之处,主动向管区警局报到。

自认学了教训的国民党退败台湾后,对百姓思想言行明订管控流程,非常重视户政,像舜菁这样的自然登记在册,方便管区警察随时查访。久而久之,在地分局里几个巡警竟成了舜菁蜗居仅有的固定访客。

这天舜菁回到房东违章建盖在院里分租给单身房客的小屋时,门口站了个没穿制服却一脸公家人的生面孔在等她。

“金舜蕙小姐?”台湾的这个民国已经不流行称女士为“先生”。女人不分老幼,兴喊小姐。

舜菁点头答应,心里不免狐疑:自己冒充舜蕙,背着点小案子,不致惊动便衣。这人是什么来历?

她把客人让进一床一几的简陋住处,打算出去公用厨房取水奉茶,来人胳膊一抬把她拦住,顺手递过一张名片。

“王专员,”舜菁看名片上印的单位和头衔可比管区警察厉害得多,就用怯懦的声音道,“我现在是良民,我们这里的警察常常来查户口的,他们都认得我,晓得我的为人。”

王专员客气地说自己只是单纯来关心一下近况:“不要紧张,我们随便聊聊。你在这里还习惯?……对了,你有几个姐姐?”来人盯着她的眼睛问。

“真正的亲姐姐只有一个,我们是大家庭,同父异母的自然还有。不过不清楚大家现在都在哪里,反正没来往。”舜菁谨记自己金家“四妹”的身份,小心应对,“被你们关了这么久,出来敢投靠谁?现在就是孤家寡人。”她伤感地叹息。来人默默点头,似乎流露同情之意。

舜菁察言观色,觉得面前便衣人员看来资历尚浅,应该不难糊弄,决定反守为攻,说着忽然面罩寒霜,语转薄怒道:“又问我有几个姐姐干嘛?冤枉被你们关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没查的呢?你告诉我,像我这样让家族蒙羞,关过放出来的,有什么脸去找兄弟姐妹?还来问这些有意思吗?麻烦你开门见山直接说明来意好吧?你要听了答案不满意,再要保安司令部把我抓起来问也可以啊!”

王专员果然被她破罐子破摔,豁出去撒泼的样子震慑住了,赶紧安慰道:“我看过你的档案,冤枉不敢说,不过你确实是受了你姐姐金舜菁一案的牵连。”

“不要提那个人了!”舜菁恨声打断来人,把门一推,示意送客,“为几十年没消息的姐姐,关我五年还不够吗?”

王专员解释道:“金小姐你别误会,今天来是有你香港大姐的消息……”

既然不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三房弟弟妹妹找她,舜菁慢慢松开了架着纱门准备逐客的手。

原来金家大小姐当年虽然晚婚,却钓到了一只金龟。多金的夫婿叫陆永棠,1949年以后定居香港,现在的身份是台湾当局亟欲争取的资本家侨领。

陆永棠在上海变天前夕,举家移居香港,他不相信gcd,可是对国民党更没好感,哪怕太太娘家在两岸都有亲戚,两边政府也都愿意笼络在侨界有影响力的成功商人,他却不为所动。等到大陆开始一波波的政治运动,铁幕拉下和自由世界隔绝,陆永棠才终于接受“国府”邀请,下定决心回“祖国”考察投资环境。

陆家几代华侨,亲友长居海外,在寻亲方面国民政府对他本人并无可效力之处,倒是他的夫人金兰熹说自己在台北只和三妈妈生的儿女有联系,其实另外还有几个失散的二房妹妹听说也在台湾,机会难得,烦请相关单位帮忙找来见面。

舜菁冒名的老四“金舜蕙”有案底,找出来不费吹灰之力;只是需要争取点时间做“勤前教育”,万一人在绿岛改造得不够彻底,遇上海外亲戚大讲当局坏话,那就不如不见。另一个老五金舜菲其实也找到了,住在基隆,可是任凭怎么劝说,五小姐和家人都不愿来台北和姐姐团聚。至于已经伏法的“二小姐”,就只能等陆先生和夫人到了台湾再作说明了。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