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作者:胡晓君    更新时间:2017-04-21 15:47:39

蓝水贤有一个多月没见到蓝小乐了。高考结束那天,蓝小乐和十几位同学包了个KTV,鬼哭狼嚎唱了一夜,喝光了五箱啤酒,回家倒头就睡,醒来已是晚上十点,吃饭时冲着母亲发了一通脾气,问为什么不早点叫醒他,晚上说好要去看蓝水贤的。第二天五点,蓝景平将他送到旅游集散中心,开始十一天的丝绸之路之旅。路上他给蓝水贤打了个电话,问回来带什么给他。蓝水贤说:“敦煌、嘉峪关我五几年去过,真想再去。不用带什么,好好玩,把爷爷的也玩了,多拍一些照片回来,看看和五几年是不是还一样。”

随后几天,蓝水贤说的全是乐尊和尚、王圆箓道士、斯坦因、伯希和这些陌生的名字,李明亮听得云里雾里,只记住那个地方很干旱,一年下不了几滴雨。那里随便一点点东西都价值连城,比汤家大屋的牛腿值钱上百倍、上千倍。这些值钱宝贝很多被外国人窃走了,也可以说是一个道士拱手相送的。

“和尚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东西送了?”

“是道士,他不知道是好东西,以为就是一堆手纸。也许手纸的钱也没换来。”

“那么早就有手纸了啊。小时候我们用的是柴棍。后来才用上手纸。”

“我这是打个比方。”

“哦。到底那时有没有手纸?”

“没有,当然没有,纸很稀贵,很多字是写在绢上。戏里年轻男女私定终身,不是你送我手绢,我送你手绢吗,情诗就写在那手绢上。”

蓝小乐回来时,蓝水贤正在感冒,看了一会照片,他就喊累了。

七月底,蓝水贤突然提出要蓝小乐晚上陪他一夜。蓝小乐一下没转过弯来。蓝水贤问:“是不是嫌爷爷脏?”蓝小乐连忙摇头。

蓝小乐走时,问李明亮爷爷为什么突然叫他陪夜。那时蓝水贤还没从那场感冒里完全恢复过来,人显得虚弱。李明亮心底咯噔了一下,心想,是不是他感觉到什么了。嘴上说:“你爷爷可能有话要对你说吧。”蓝小乐问怎么陪夜。李明亮想了想说:“和爷爷说说话。我在隔壁,有事叫我。”蓝小乐点了点头。

蓝小乐走后,蓝水贤要求李明亮给他洗澡。李明亮回说不是早上刚擦澡过吗?蓝水贤固执地说:“我要泡澡,泡中药澡。”李明亮去西街的草药铺买了当归和黄芪,当归活血止痛,黄芪补气,按一比三的比例用文火煨了半个小时。蓝水贤问他,去年收集的那些月季花瓣呢?李明亮找了半天才找到。李明亮戏谑道:“你又不是女人。”蓝水贤诡谲地眨了眨眼,说:“再去买一包棉签。”李明亮问:“要棉签干吗?”蓝水贤说:“清洗耳朵、鼻孔啊。”李明亮笑骂道:“我拈在你手心里了。”

院子里弥漫着黄芪、当归的辛香味。从发梢到脚趾,每一处褶皱,李明亮给蓝水贤洗了两遍,第一遍用中药,第二遍用月季花瓣。将蓝水贤擦干净,裹进毛毯里,李明亮抽了抽鼻子,夸张地说:“好香,新郎官都没这么香。”

蓝水贤神秘兮兮地告诉李明亮,这几天他都连着做同一个梦,和以往的梦不一样,这两次的梦里,月琴的身子是干的,她穿着结婚时的大红旗袍,站在窗户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他从床上起来向月琴走去,月琴的身子慢慢地升了起来,升到屋顶上,满天满地通透的月光。他们一个站在天井一个站在屋顶相互看着。直到远处传来鸡鸣,月琴才一下子消失了。“我们就要见面了。”蓝水贤说。

李明亮生气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想扔下我不管了。”

“你是落难公子,这里只是客栈。你早晚要走的。我走了你就可以好好过你的日子了。谢谢你照顾我。”

李明亮叹了一口气说:“我哪里过好日子去。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

晚上,蓝小乐坐在躺椅里和蓝水贤说话。淡淡的灯光落在蓝小乐微微仰起的脸上,那张脸是那样的年轻,在灯光的照耀下,脸上一根根细细的绒毛清晰可数。蓝水贤的声音被满屋的灯光柔柔地包围着。好几次,蓝小乐要睡过去的样子,如果不是进门时李明亮把他叫到一边,告诉他爷爷的日子可能不多了,他可能真的会睡去。此时,他盯着爷爷那张核桃一样的脸和被子下细小的身子,想像着死亡,他所能想到的死亡就是不能听爷爷说话了,就像鸡杀了不能叫一样。想到这里,他打了个激灵,竖起耳朵捕捉爷爷苍老的声音:

“你的叔叔和两个姑姑都去了外地。他们想摆脱过去的生活,重新开始。我理解他们。他们无法选择父母,但他们可以选择今后的生活。只有你爸留在了秀水城。一方面你爸是老大,从小就帮我分挑担子。另一方面你爸没多少文化,走不远。当时你奶奶虽疯,但她知道对孩子好,要供孩子上学。你奶奶如果不嫁给我就不会疯。”

有一阵子没有声音。好像蓝水贤在哭。蓝小乐有些无措地给他擦眼泪。后来蓝小乐又坐回到凳子上。

“我好像还有点印象。我妈妈不让奶奶抱我,奶奶总是趁妈妈不注意的时候抱我。有一次她抱起我就走,妈妈追了出去,从她怀里抢我。奶奶好像还哭了。我记得奶奶会唱歌,唱得很好听。奶奶高高的,比我妈还高。是不是这样?”蓝小乐做出高兴的样子,想逗爷爷开心。可又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就有些迟疑和张惶。

“你妈当时肯嫁你爸,真的不简单,我到现在还感激她。当时有几个姑娘很喜欢你爸爸,看到你奶奶后不是自己跑了,就是被家里人拖走了。你要对你妈好点。”

“我对我妈还不好啊,米都是我背回来的,每次买米她都要叫我一起去。她说自己腰不好。”

“小乐是个大人了。你的名字还是爷爷取的呢。当时你刚生下来,头发黄黄的。你爸叫我给你取一个名字,我想了想说,就叫小乐吧。一希望他一生快快乐乐,二希望他给我们这个家带来快乐。爷爷对不起你啊,没照顾你,也没什么家产留给你。不像你太爷爷事业做得那么大。”

“爷爷,我不要家产,家产长大了我自己会挣。我要听你讲故事。你的故事讲得真好,小时候讲的那些故事,我现在还记得。”

“你能记得就好,希望你以后也能记住今晚。”

“记住的。”

五天后,蓝水贤在睡眠中走了,走得非常安详。李明亮想,月琴一定穿着大红旗袍来接他了。他羡慕起蓝水贤,想到自己和梅妮的结果,悲从中来,不由放声恸哭。不知内情的听到了点着头说,这个保姆有良心。

送蓝水贤上山的第二天,李明亮在房间里收拾自己的东西。蓝景平抱着一件裘皮大衣,走了进来。蓝景平说这是父亲年轻时候在北方上学时买的,最困难的时候也没舍得卖。蓝景平告诉他:这件裘皮大衣多年前被他弟弟拿走了。父亲叮嘱一定要向弟弟要回来,送给他。

李明亮摇着手说:“不行不行,我一个外人怎么能要这样的东西。”

蓝景平说父亲想得很周全,连孙子那也交代了,这件裘皮大衣是你的。

李明亮叹了一口气说:“我和你父亲有缘。东西我不能要。”

蓝景平见李明亮坚决不肯收,不再坚持。回去和兄弟商量后,按市场价折算给他。李明亮想了想,就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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