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晓君    更新时间:2017-04-21 15:45:34

对卧床老人来说,白天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热、长、噪,加上蚊子,蓝水贤多次对李明亮抱怨:“夏天不好。”

李明亮逗他:“那你说什么季节好?”

蓝水贤说:“当然是秋天了。‘秋天是个丰收的季节,果园里瓜果飘香,硕果累累。红红的苹果像灯笼,紫色的葡萄挂满了架子,黄黄的香蕉像月亮,真是一副美丽的图画。街道上金黄的树叶像仙子洒下的一个一个愿望,花园里菊花五彩缤纷,红红的枫叶像一枚枚邮票,邮来了冬天的消息。小动物们在加紧挖洞,准备舒舒服服地睡大觉,做个好梦。我非常喜欢秋天。’”

“这课文我小时候也背过。背得没你这么有表情。”李明亮夸道,“小学生背课文,背得真好。奖一朵小红花。”

蓝水贤说:“老师要说话算话。”

李明亮放下结了一半的宝剑穗子,为蓝水贤剪小红花,找不到红纸,就用白纸剪了一朵,涂上红药水。

下次,李明亮逗他:“那你说什么季节好?”

蓝水贤说:“当然是冬天了,冬天日短夜长,被窝又暖和。昏头昏脑地睡,一觉睡去醒不过来是福气。”

李明亮说:“你享福了,我怎么办啊?”

蓝水贤说:“你是落难公子,迟早要离开的。说不定你们心里巴不得我早点走呢,我走了,你们该干嘛干嘛。树倒猢狲散。”

“在你眼里我是猢狲一只啊。”

“我不是这意思,只是打个比方。”

“我听着就是这个意思。”

“我真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红楼梦》里的王熙凤说的。”

“王熙凤可没来这屋里。”

“王熙凤是没来这屋里,但这话就是她说的。”

“这话不是她说的,她不在这屋里。”

……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消磨着时间,如果换成男女,就有点像打情骂俏了。

电扇呼呼地转着,吹走一屋的炎热。

蓝水贤的屋子在一楼,又是在老屋的中院,只有上午三个多小时,太阳透过窗户晒进屋内。太阳一移走,阴凉也就随之而来,到了下半夜,电扇就得关,不然会着凉。

有时,蓝水贤睡着了,收音机和电视机同时开着。李明亮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关了电视,关了收音机。蹑手蹑脚还没迈出门槛,蓝水贤突然吼起来:“打开打开,谁叫你关的,你以为这是坟墓啊,没一点声音。”一口痰飞了出来,幸好没落在李明亮身上,他们俩人相互瞪了眼对视。蓝水贤自知理亏,先收回目光,嘴里咕咕哝哝着,说自己的人生,只剩下这两个“匣子”了,一个匣子只出不进,貔貅是只进不出,因此,他只有损耗,等着油尽灯灭。

李明亮说:“貔貅是瑞兽,邻村的汤家大屋房梁、牛腿、窗户上就雕了很多。那房子几年前还养猪,现在一扇窗就能卖好几千。被大伙东一扇门西一扇窗拆得差不多时,政府说要保护了。花钱雇人到处找,找回来的有的是老屋的,有的不是老屋的,明眼人一看就不搭配,还是修修补补增增减减敲敲打打安上去了。”

“哪个朝代的,明还是清?”

“我也弄不清楚。好像是吊死的那个皇帝吧,说是和他有点搭边。”

“那就是明了。”

“哦,明啊?”

“对,明。”

“你好像什么都懂啊。我老婆也懂很多事。对了,只出不进是什么啊?”

“你猜。”

“猜不出。”

蓝水贤用僵硬的手晃了晃床边的收音机,说:“猪脑袋啊。”

李明亮不服气地说:“谁猪脑袋了,猪脑袋能在村里第一个种香菇?第一个盖洋楼?”

看着李明亮面红脸涨,蓝水贤就开心。

另一个匣子是电视机。蓝水贤说,电视里的人来来去去,热闹,那是别人的热闹,这热闹到不了你身边。

李明亮说:“我老婆也说过这个意思的话。”

“老婆老婆,走了这么多年,连个影都没找到,早不是你老婆了吧。”

“我们拍过照片,领了证的。那证我还收着。”

“你真的是村里第一个盖洋楼的?”

“骗你是小狗小猫。”

电视里何文秀在唱:行过三里桃花渡,走过六里杏花村。七宝凉亭来穿过,九里桑园面前呈。

“我知道你没骗我。你真去过北京、太原?”他们一起望向电视:何文秀在一间草屋的窗户前探头探脑。

“那当然,北京去了两回,总共待了有半年。太原待了一年多。北京真是大啊,海一样大,海都没它大。阔茫茫的,到哪找人啊,被人卖了都没人知道。”李明亮眼睛发呆地说,“她会不会真被卖了,否则怎么就找不到呢?我找了整整三年,家产找没了,还贴进一个手指头。”李明亮既像在问蓝水贤,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一个大活人,又有文化,如果存心躲起来,怎么找?”

“如果被拐骗了呢?”

“又不是三岁小孩,这么容易骗。”

“前一阵子,电视里不是说一个女研究生,被一个没多少文化的小姑娘拐骗,嫁给了一个农民,还圆了房。”

两人有一阵子没声响。

何文秀在“匣子”里感慨万千地唱:小小香台朝上摆,三炷清香炉中插,荤素菜肴桌上放。第一碗,白蟹红炖天堂肉;第二碗,油煎鱼儿扑鼻香;第三碗,香蕈蘑菇炖豆腐;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张;第五碗,酱烧胡桃浓又浓;第六碗,酱油花椒醉花生;白饭一碗酒一杯,桌上筷子有一双。

“你老婆不是写了几封信回来吗?那就是躲起来了。”

李明亮放下手里在粘的钢笔标签,走了出去,不一会拿着一个布袋走了回来。蓝水贤知道布袋里面是结婚证,李明亮和梅妮的合影,两封信,还有一些火车票和汽车票,有秀水到杭州、杭州到北京的,有北京到太原、太原到杭州、杭州到秀水的。李明亮三年寻妻经历全装在那包里了。

五年前,李明亮老婆梅妮去温州给一位卖陶瓷的同学看店,看了半年突然没了踪影。梅妮的同学对找上门的李明亮说:“我以为她不干回家了,现在想想,她真的没说过回家的话。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我还多给了她一个月的工钱。”梅妮如泥牛入海,没了一点音讯。李明亮报了案。公安那边也没有消息。一年后,梅妮往家里寄了一封信,还有一点钱,说是给女儿买过年的新衣服。梅妮信里说就当她死了。信是北京寄来的。李明亮取出所有的积蓄去了北京。北京实在太大了,他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不知从哪里下手。带来的钱很快花完了,连梅妮身上的一根汗毛都没见着。

他回家将香菇棚抵押了出去,借了一笔钱,去北京继续找。家里打来电话,说梅妮寄了一套衣服、一个芭比娃娃给女儿过“六一”,地点是石家庄。李明亮连夜坐火车去了石家庄。这回他学聪明了,印了一大叠的寻人启示,半个月走遍了石家庄的大街小巷,双脚都走得发肿了。他在石家庄的一个打石场干了三个多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只好先回家。春节前他开始焦急地等待,梅妮即使不回来,也许还会给女儿寄些什么回来的。元宵过了,也没收到梅妮给女儿的东西。李明亮突然意识到:梅妮一定看到他张贴的那些寻人启示,躲起来了。她一定在石家庄。正月一过,李明亮不顾父母的劝阻又去了石家庄。半年后,李明亮回来时右手的食指少了半截。终日提不起精神,什么活都不想干。父母摇头叹息,骂骂咧咧,说一定是前世欠了他的,一把老骨头了,还要早出晚归养活他和他的女儿。

秋收一完,他就到秀水城里,踩起了黄包车。

李明亮将袋子里的东西一一摊在蓝水贤的床上。

何文秀在电视里动容地唱:看起来果然为我做三周年,感谢你娘子情义长。

蓝水贤今天没心情看这些,说自己想眯一会儿,吃饭再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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