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菊红病危的这些日子里,菊乖整理了父亲贺杰的大量遗物,主要都是一些日记和笔记。这些东西是孩子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菊红把它们藏得很深,放在那个日本制造的小牛皮箱里(不知是哪次战斗的战利品),然后把小皮箱再锁进大樟木箱中。
孩子们惊讶地发现,不苟言笑的父亲竟然曾是一位文学爱好者,他大量地阅读和抄写名著,特别是苏联一些名著中的精彩段落,还做了很多笔记,写了不少感想。尤其是在他生命的晚期,还写了一些特别注明“献给爱妻——菊”的情诗。
这天,菊乖把父亲的笔记,就是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写给菊红的那些“情诗”带到病房来。医生却阻止她进去,说情况突然又恶化了,菊红现在仍处于昏迷状态。
菊乖、豆豆、菊香和菊米都不相信。根据他们对母亲菊红的了解,孩子们相信她一定会战胜病魔,和他们一起回家,他们坚持说服了医生进到病房。
菊红果然睁开了眼睛,她吃力地挥动着手臂,作握笔状,又指着自己的喉咙摇头。菊米一下子就猜透了妈妈的意思,便迅速从包里找出纸和笔。
菊红歪歪斜斜地在纸上写了一句话:“我这一生只有一件遗憾的事情,就是你们的父亲他不爱我。”
大家看了这纸条,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母亲,他们从来没听到母亲说过与“爱”有关的话题,所以甚至觉得有点尴尬。
菊乖趴在病床前,握着菊红瘦弱无力的手说:“母亲,我们找到了父亲写给您的诗,我现在念给您听吧。”
菊乖念的是这样一段:
我看见漫山遍野的敌人像溪水一样
流淌,
战士们的鲜血如杜鹃花一样盛开,
死亡向我绽放着妖艳之美,
恐惧中诞生了我对你无尽的爱意……
天!难道这就是贺杰写给菊红的情诗?
但似乎是遗传或是影响,同样也酷爱俄罗斯文学的菊米听出来了,父亲是模仿苏联文学中的某种笔法,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菊米依稀记得在某部反映苏联卫国战争的电影中听到过类似的比拟,那是一个鲜血与牺牲、背叛与英雄的故事,这个诗情画意的民族的士兵,甚至就是用这样血淋淋的、充满诗意的语言向战场前线指挥所汇报,让人听了汗毛倒竖。
或许,贺杰认为用这样极端严酷的战争抒情诗的方式,就是对菊红最深刻的爱情了。
听到贺杰写的“情诗”,菊红呆滞的目光活泛了些,她眼睁睁地望着窗外,她在看什么呢? 噢,是柳树发芽了,江南的春天到来了。
不一会儿,菊红开始自言自语地说话了,她说得很轻很轻,如叹气般,压根就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是能够感觉到,菊红是想努力地把听到“情诗”后的感受表达出来。她微笑着却流着眼泪,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光泽……
菊红的孩子们把头尽可能地俯在母亲胸膛上,他们听见菊红是在哼唱一支歌:“红日照遍了东方……”
病房里一刹那间安静了。
静下来的这数秒中,所有人仿佛看到了太行山上的千军万马踏尘而来;看到解放区的人民舞起了龙灯,踩起了高跷;看到延安宝塔山下的人民打起了腰鼓,扭起了秧歌;延河边古老沧桑的清凉山上挂满了通红通红的红灯笼,一串串接一串,连成一大片一大片的红彤彤的光芒,倒映在蜿蜒的延河水中,红光闪烁的延河水煞是好看!所有的、所有的人们一齐和着菊红在歌唱:
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
看吧,千山万壑,铁壁铜墙,
抗日的烽火,
燃烧在太行山上,气焰高万丈。
听吧,母亲叫儿打东洋,
妻子送郎上战场。
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
敌人从哪里进攻,
我们就叫他在哪里灭亡!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8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