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葱

作者:刘心武    更新时间:2017-04-21 15:00:54

一本书必得有序吗?其实,不放序,读者读起来或许更具探险感。

他这样说,来求序的那位写作者回应道,姜老师,我难以免俗,您不但是主编,也是著名作家,您托举我一下吧。

他就看了那位笔名巫兀的文稿,是通过电邮传给他的电子文档。那电子文档望去清爽,但逐行阅读,便发现病句不少。是部长篇小说,主题是孤儿寻求亲情,有些片断颇生动,虽不到催泪的地步,也还有令人鼻酸的潜在效应。作为资深编辑,他托举过的作者很不少了。巫兀看来还是值得一助的。他所主编的刊物是不刊发长篇小说的,他答应将巫兀的作品推荐给南方的某出版社,他跟那老总很熟。但是,他一再跟巫兀强调,把那书稿传给出版社时,一定要先从头到尾再认真修订一遍,尤其不能有病句。巫兀果然认真地修订了那处女作。再传给他,他忙于别的事,不及再看。巫兀就求他落实书序。想想也确实有话可说,就写了。巫兀就把自己的长篇小说和他的书序都传给了那家出版社。没多久就有回复,说可以考虑列入出版计划。

巫兀的书稿,坦言取材于自身经历,据他说,活了三十多,还没有任何人给自己过过生日,离异的父母都还健在,且各自都又有了配偶和子女,他自己却成了一个有父母的孤儿!更悲催的是,也始终没有尝到过爱情的滋味,前些天情人节前夕,陆续给九个认识的女子打电话,想第二天能有个约会,接听的只有三个,两个极不耐烦,没几句就挂断,只有一位当年中学同学蔼然地应对了约三分钟,但提出明天一见,对方便告诉,哎呀对不起,有约的了,祝你节日快乐,结束通话。节日快乐!那情人节,对于没有情人的巫兀来说,是节日吗?情人节无法过可以空缺,但一个人的生日是无**空的。他,资深编辑老姜,就跟巫兀说,到时候,我给你过回生日吧。

巫兀跑到编辑部去见他,是一位搞篆刻的忘年交小万牵的线。他给巫兀过生日,是约到自己家里。事前跟老伴说了,老伴听了也觉得应该给巫兀一些人际温暖,那天就不仅做出一大桌菜,还特意去买来生日蛋糕。请小万作陪。那天奇热,室外达到摄氏四十度。室内空调持续制冷,也还是觉得满身泛躁。

事后,小万见到他,跟他说,巫兀感动得不得了,特别是一个细节,“姜老师让我坐沙发,自己坐个小木椅子,面对面聊天”。老姜说自己完全不记得那天都怎么坐的了。因为很少在家里待客,沙发布局只为自家方便看电视,若客人来了都坐沙发得扭着脖子说话,因此那天可能是为了能跟巫兀面对面聊天方便,就提来个小椅子随便那么一坐,算不得什么。

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相忘于江湖很自然。他退休了。解除了编务,可以安心写作了,多么惬意!搞篆刻的小万成就渐大,可称篆刻家了,那天来看望他,给他送来一方闲章“得大自在”,试盖一下,阴文刀锋豪放,好爽目!他就说,听说你近来一字千金了,我可付不起润刀费!小万就说,姜老师,哪里话!两人聊天,聊来聊去,他就想到了巫兀,问小万可有巫兀的消息?小万说偶尔还通电话,也约在一起吃过饭,巫兀和父母的关系还是那么僵冷,也还是没有结婚,至于有没有女朋友,过情人节是否能有接受玫瑰花的女子,却未可知。问巫兀那部长篇小说出版了吗?小万笑,姜老师,您真逗,您给写的序,要是出了,还该有您的稿费呢,您倒来问我。他就说,那出版社老总也退休了,我们这代人大都边缘化了。

那天小万来,他正在书房整理一些老照片,说是从老照片里,也能获得写作的灵感。小万就看见,有张老照片,十二英寸大吧,显然是翻拍来的,翻拍时原照该已经发黄,而且有霉斑。他就让小万细看那张老照片,讲起相关的故事。

他说,看见吗?照片上,是上个世纪20年代的情景。大宅院中庭一角。前景左边不知道为什么把一盆水葱拍得那么显眼。水葱右后边,是四个青春女性,背景应该是宅院里的游廊。小万你要仔细观看四位女子的表情和衣衫,都不一样。有平静的,有忧郁的,有开朗的,有矜持的。两位穿月白阔袖的中式上衣、黑色百褶裙,但发型有区别,一位是头上两侧盘双髻,一位是前面有窄刘海后面估计是长辫;另两位穿旗袍,但一位的旗袍是高领掐腰的,一位的却是宽肥而且左边露出排扣的,发型则一为西式烫发一为中式后髻。

小万问,姜老师,她们是四姊妹吧?您是要写关于她们的故事吗?他就告诉小万,是四姊妹,但我不能写她们的故事,她们的故事,实际上早有人写出来了,是位跟我同代的女作者写的,她那部长篇小说,拿来时,叫《忆秦娥》。

他给小万讲上世纪末的那段故事。那时候,他还没有调到杂志社当主编,他是在一家综合性出版社的文艺编辑室当编辑。那时候还少有个人电脑,没有用电脑写作的。写作一般还都是用笔在稿纸上填格。有天来了个亲自送书稿的,是位女士,穿了件素雅的旗袍,把一条同样素雅的手帕,别在左腋的扣袢上,她那梳理得很仔细的短发上,系着一条与衣帕呼应的素雅的发带。她送来的书稿,誊写得非常清爽,娟秀的钢笔字,望去就如清风拂面。她还拿来一些旧照片,其中一张就是前景有水葱的。他就问她,是纪实作品吧?那时候有的作家就把自己写的东西叫做“纪实小说”。她微笑道,不赞成那种把纪实和虚构混淆的概念,她所写的,大体而言,人物有原型,故事有依据,细节曾目击,语言有耳闻,但是,经过悉心虚构,形成现在的文本,就应该定性为小说。之所以还拿些旧照片来给编辑看,是作为参考,希望通过检视那些照片,能进入文本所呈示的那种时空和氛围。

他很快就通读了那部书稿,洵为佳作,马上送室主任和总编辑过审,顺利通过。通知那位女士来社,热情接待,告诉她立即安排出版。他建议把几张旧照片印入。女士不同意。小说就是小说。参考旧照片画几幅插图呢?她觉得也没有必要。小说里写了秦氏家族四姊妹的故事。大姐嫁一小官僚,台湾光复后随夫居台,后终老眷村中。二姐留洋学法律,后成为那边著名的为弱者求公道的名人。三姐大学未毕业就投奔延安,历经两次内部考验的劫难最后成为改革开放的开拓者。小妹险在爱的波澜里陨灭,最后成为一位平静的陶艺家。小说虽然免不了触及政治,但其文本超越了政治,主要表现在诡谲莫测的历史浪涛中,四姊妹如何始终葆有亲情的认同,这应该是能令读者心动的文眼。他跟那位女士建议,书名是否改叫《水葱》。因为,您既然强调这是一部长篇小说,那么,《忆秦娥》的书名会误导读者,因为太像报告文学的书名了。您不愿意把旧照片插入,那么,可否将水葱为前景的那张作为环衬印入?读者一翻开,就会有种特殊时空的韵味袭来。书名呢,就叫做《水葱》,想必您是熟读《红楼梦》的,《红楼梦》里写到,一天大观园里新来了四位青春女性,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书里借晴雯的话形容她们,说“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您这部小说里的四姊妹,可不也正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吗?那女士听了,眼睛一亮,表示愿意考虑……

小万听到这里就问,那这部《水葱》出版了吗?光您这么一描绘,我就觉得是茅盾文学奖的料!改编成影视,一定精彩!我也算文学青年了,怎么一直没有听说?难道它夭折了吗?

他就说,我们出版社始终愿意出这部书,可是后来没出成。我们始终认为这部书稿不但没有问题,而且非常优秀。没出,是作者方面的原因。

究竟怎么回事呢?原来,那女士在出版社肯定了书稿要出版以后,送来一篇书序,女士早就把书稿复印件给了那位人士,人家仔细地读了,又深入地思考了,再认真地写出了那序,写得颇有深度,文气酣畅,对读者大有裨益。出版社方面当然很高兴。但是,就在书稿下厂以后,那写序的人出了问题。序文本身并无问题,却也不好用了。虽然遗憾,出版社方面本以为抽下那序也就是了,谁知那女士却不同意,他出面跟那女士协商,就劝,为什么书一定要放序呢?没有序,一样有读者读的。就是非要篇序,也可以再请别的人写,其实,作为责任编辑,他对这部《水葱》,已经感受非常丰富,如果不嫌弃,他也可以写序,再不然,作者自序,也很好嘛。谁知那女士虽然表情柔和语气平缓,态度却十分明确坚定,就是她这部作品,必须与那序文合印,否则,她宁愿放弃面世。任凭他怎么劝说,女士态度不移分毫,甚至表示,她情愿按合同中所规定的,来赔偿出版社前期投入的损失。

小万就说,那个写序的,是不是政治问题啊?她那么坚持,岂不是政治不正确了吗?那样的话,你们不能出,别的出版社也没法出,除非她拿到外面去出。他就告诉小万,你那猜测并不准确。但涉及到那女士的隐私,他不能给小万更明晰的信息。他就说,社会复杂,人生万象,许多世态,并不在按一般逻辑推演的范畴之中。就他与那女士多次接触的感觉而言,那女士对政治有所关心,但绝对没有干预政治的兴趣。那女士对他说,写这部作品,不过是想进行一次心灵旅游,写完,已经非常满足。有几个人读过,能包容,能理解,甚至能有心灵对话,已是大福。她的本职,是搞精细化工的,不靠写作吃饭。对于登上文坛,作家头衔,以及相关的名呀利呀,了无追求。她也绝无拿到外面去出版的想法。她说,她可以等到写序的人问题解决以后,再来印这本《水葱》。她自信她的这个文本,是能经得起搁放的。她感谢出版社的善意,感谢我给予她这个作品选择了一个更恰切的符码。她说她喜欢水葱这种植物。她说知道在上个世纪,许多大宅门小独院里,都有大陶盆种植水葱的摆设,从暮春到秋初,水葱会迅速蹿高,碧绿直挺的葱干犹如一丛纯洁的誓言,唤起人们对正直的尊崇,秋日顶端开出朴素的花穗,又昭示人们简单平凡才是人生最高境界。

小万就问,她就真的劝不过来了吗?那给《水葱》写序的人士,问题解决了吗?后来您又见过那位女士吗?他都给予了否定的回答。他说,跟那女士,是好说好散。出版社没有让作者赔偿。他把一份校样给了作者,作者则给了他一张有水葱和四美的旧照片翻拍件,说,难得你这么喜欢这张照片,原照不能给你,但翻拍得不错,你留下吧。他对小万说,从那时到现在,好多年了,估计那女士,也已经退休。她或许写出别的作品来了吧,但若改笔名发表,我们也无从知道。两人各叹息几声,小万又对桌上别的旧照片提问,那些都是与《水葱》无关的了,两人又闲聊了一阵。

退休以后,老姜成了个电脑控,当然还是落后。跟他一辈的,有的早已成为手机控,更有成为微博控、微信控的。他眼神不好,老早戴了花镜,手机只用来打出接听,只爱对着电脑大屏幕,时不时敲出些心中流淌出的文字,要么到网上遨游,悠哉悠哉其乐无穷。那天他在网上书店搜索自己著作的销售信息,忽然发现有本书不是自己写的,却因为腰封上有他推荐的字样,也排列进去了。仔细一看,在由他推荐的那行字上面,有更大号的字标明,是一位比他年龄小一轮的名人作序。什么书呢?就是巫兀的那本孤儿寻求温暖的长篇小说。再往细里搜索,就发现,里面没有用他写的那篇序,也没有把他的序作为跋,只有腰封上出现了他的名字,以及一句推荐语,一看就不是他的造句。他少不得从D盘里把自己当年写的那篇序找出来,他的序文里并没有那么一个句子啊!再回到网上书店相关页面,细看,原来巫兀那书已经出版了两年多!顿时胸闷。

他呼唤老伴把救心丸给他送过去,正在厨房拌饺子馅的老伴一时没有听见,他就自己站起来,颤颤巍巍去拿,手抖,把装药的匣子打翻在地,老伴听见响动跑过来,一看不妙,忙把他扶到客厅沙发坐稳。他见老伴一脸焦急,忙心中自劝息怒,摆手,表示不要紧,老伴知该喂他救心丸,就往他舌下放入十来粒。他闭眼,让舌下药丸化解,释放出些辛辣的感觉,再睁眼,见老伴还痴痴地站在跟前盯住他看,就又摆摆手,表示没事儿了。老伴知他前些天刚参加过单位年度体检,没查出大问题,大概还是情绪波动导致的自感异常,给他倒杯开水放茶几上,也就再去厨房操作。

他觉得胸口松快了,就回书房,给小万打去电话。他问,最近见到巫兀了吗?

小万说前两个月找来一趟,为的是让给一位名人刻章。他立刻道出那个给巫兀的书作序的名人,问,是给这人刻吧?小万道,您怎么一猜一个准儿啊?他就把在网上看到的信息,告诉了小万。小万吃惊,说,巫兀没有说起那本书已经出版的事呀,出两年多了?可是这两年里我们见过好几次,从没提起过书已经出版的事呀!那书的序不是您给写的吗?当时巫兀好激动啊!还几次跟我说,那序写得太好了,点铁成金,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报答才是!还跟我埋怨过出版社,说这样大手笔的序都给他们了,却总拖着不印!对了,您三年前退休的时候,巫兀见到我,跟我提起您,问怎么是裸退,何必把几个社会头衔也辞掉,很惋惜的口气,现在看来,一定是嫌您利用价值不大了,就不用您的序,另请高明了!老姜愤愤地说,不用我的序,其实也没有什么,为什么又非说我倾情推荐?那推荐语又是生造的!若说是出版社的主意,那也可以来一趟,或者来个电话,或者电邮告知,不用我序,用正热火的名人的序,我无所谓,但把我放在那名人后面,充当陪衬,岂不太残忍了!我比那名人大一轮,人家见到我尊称大哥的,估计人家也不知道我先给写过序……就算全是出版社的安排,事前懵然无知,见到样书,吃惊之后,也该跟我联系,道声对不住呀,呃,哪里是不知道,那名人序开头一句,就是作者去求序……说着,胸口又憋闷起来。

到晚餐吃完饺子,他平静下来,把整个事情跟老伴细说端详。老伴劝他,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势利眼,中外古今,到处皆有,什么稀奇?咱们以前没见识过吗?何必耿耿于怀!不过,回想起那年酷暑,在家里给巫兀过生日,忙活一下午直到晚上,为了买到质量有保障的黑森林蛋糕,顶着大太阳走了好几里路,种种情景,人心肉长,也不禁有些个忿然,为及时压抑下内心的不快,转移老姜的思路,就说还是应该到医院再细查查,干脆自费到外资的保健机构去查,虽说你这可能只是假性心脏病,总这么一点小事就无名火起,假的也怕就变成真的了。又说起他们一个朋友,前些时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也不知愈后究竟是否良好?真该先电话预约一下,过去看望看望。他就不禁哼出几句:“过去我总以为自己能够帮助别人,现在才终于明白,我现在没有能力,甚至没有资格,去帮助别人,实实在在的,我现在才是最需要别人帮助的人!”老伴就知道,他又绕进不愉快的思绪里去了,若再劝说必然抬杠,就不搭言,只去把苹果削皮切块再插上牙签。

小万打来电话,说要来看望他。他说那股子愤慨已经过去,不用了。但小万还是过来了。小万说,他不会刻那章子,没这些信息也不想刻,两年里头,巫兀已经是第三回找来要求给那名人刻章了,这回指明要刻枚“山外青山天外天”的闲章,不要阴文要阳文,说是给那人祝寿的。小万说,那位给巫兀写序的,有政治头衔,有文坛职务,而且也有一定票房,更常被聘为奖项评委,掌握相当的话语权,难怪巫兀拚命投靠。只是不明白,您也并没有出问题呀,就算边缘化了,也并没化出局,没有完全丧失话语权呀,若说趋利避害是人性的必然,您的序也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害处呀!怎么巫兀就把您弃若敝屣呢?

他变得非常平静。他对小万说,你猜我现在为什么心平气和了?你来之前,我在网上又查出东西来了,这回我不发怒,我发笑了。我发现,在一个相当有影响的读书网站上,有巫兀那本书的页面,上面有网友给他那本书的评论,以及打的分数,一共还没十条,但那第一条评论,好长啊,评论者给他的书打了八点五分,很高的分数啊!我就看那评论,怎么好多句都那么眼熟啊?原来,那就是我给他写的那篇序,但是,掐了头,去了尾,删了话,添了字,最搞笑的是,他没有署我的名字,当然不署我的名字,而是取了一个网名,就是给穿了一个马甲,你猜是哪几个字?是“树上罗非鱼”!哈哈!我是个缘木求鱼的家伙……

小万笑不出来,说,没想到,巫兀竟是这么个人!他不把您的文章放在书上当序也就罢了,甚至在那书的腰封上盗用您的名字以配角身份给他捧场也不去深究了,怎么能又下作到这种地步啊!估计他还要“一鸡三吃”,指不定还会拿您那序来怎么敲骨吸髓呢!我是今后再不跟他来往了!也后悔当年把他带去见您!

他就说,又是一课,人性的一课。

小万忽然想起来,关于《水葱》的那件事情,鲜明的对比啊!就提起《水葱》,说对比那位女士的性善,巫兀的性恶厚黑得太浓酽了!

他变得更加淡定,说,不要对比,不适合对比,对人性的认知,不说我们,至少我自己,其实还真是劣等生。

他找出那张翻拍的有水葱和四美的照片,凝望一阵,然后告诉小万,那张原照后面,其实还有十个字,是那女士的一位长辈题写的,只是照片光翻拍了正面,没有翻拍背面,但是,他现在还能想起来,原来也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忽然顿悟。

小万就问他,那照片原件背面究竟写的哪十个字?

他说,是两句唐诗。他就取笔,在那张翻拍的照片背面,写了出来:

世界微尘里  吾宁爱与憎

2015年5月6日  温榆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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