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死亡与爱情(3)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更新时间:2013-08-09 10:00:36

第二天,她同往常一样去找温妮弗莱德。温妮很高兴见到她,乘机躲到画室中来。这姑娘害怕得哭了起来,然后躲开了,生怕再发生什么不测似的。她和戈珍象往常一样在孤独的画室中恢复了工作,这似乎是件令人开心的事,离开了空虚痛苦的家,这儿是个纯粹自由的世界。戈珍一直在这儿呆到晚上。晚饭送到画室中来,她和温妮可以自由自在地用餐,同家中任何人都没关系。

晚饭后,杰拉德来了。高高的画室中人影绰绰,散发着咖啡的清香。戈珍和温妮弗莱德的小桌子靠在远处的火炉旁,桌上的灯光很弱。她们有一个小小的世界,两个姑娘被可爱的陰影包围着,头上是房梁和椽子,下面是凳子和各式各样的工具。

“你们这儿很舒服啊。”杰拉德走上来说。

屋里有个低低的砖砌壁炉,炉火熊熊。地上铺着一块土耳其地毯,小橡木桌上摆着油灯,铺着蓝白花布的桌布。桌上摆着甜点心,戈珍正用一把样式古怪的铜壶煮咖啡,温妮弗莱德正用一只平底锅爇着牛奶。

“喝过咖啡了吗?”戈珍问。

“喝过了,不过我愿意同你们一起再喝些。”他说。

“那你只好用玻璃杯喝了,因为我们这儿只有两只瓷杯子。”温妮弗莱德说。

“对我来说一样,”他说着搬了把椅子来到姑娘们中间。她们是多么幸福啊,在这个高雅的环境中,她们多舒服啊!他一天来忙于葬礼,一来到这儿,就把那个世界全忘光了。一时间他感到这儿有一种魔力。

他们的器皿都很津巧,两只镀金的猩红色杯子,样子奇特而可爱。一只绘着猩红圆圈图案的黑罐,样式古怪的咖啡具似乎燃烧着看不见的火。杰拉德象是陷入了不祥的气氛中。

大家都落了座,戈珍细心地为大家倒上咖啡。

“要牛奶吗?”她平静地问,可握着黑罐的手很紧张。她总是这样,尽管十分紧张,却能控制自己。

“不,不要。”他说。

她非常谦卑地为他摆好咖啡杯子,而她自己则用那只难看的平底酒杯。她似乎很想伺候伺候他。

“干吗不让我用酒杯,你用它可太难看了。”他说。他倒真想用这个酒杯,看着她好好伺候茶点。戈珍默默不语,她很愿意象下人一样伺候他。

“你倒很随便。”他说。

“是的。可一有客人我们就不自在了,”温妮弗莱德说。

“是吗?那么说,我是个入侵者了?”

他马上觉出自己庄重的服装有些不合时宜,他这身打扮让人把他当外人。

戈珍一声不响。她不觉得自己受到了他的吸引非得跟他说话不可。此时此刻,沉默是最好的办法,要么轻描淡写说两句话也可以。最好是不谈严肃的事。他们兴高采烈、轻轻松松地聊着天,直到下面传来下人往外牵马的喊声。只听他叫着“往后——往后!”把马套上马车,准备送戈珍回家。这时,戈珍穿上衣服,同杰拉德握握手,不再看他的眼睛,转身走了。

葬礼搞得人心情很不好。葬礼完后,大家喝茶时女儿们一个劲儿说:“他是我们的好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要么就说:“很难找到象父亲这样的好人。”

杰拉德默默地听她们说这说那。人们惯于这样,只要这世界还存在,他就相信习俗,觉得这很自然。可温妮弗莱德仇恨一切,躲到画室中去大喊大叫,还希望戈珍也一同来。

万幸的是,大家都走了。克里奇家的人从不在家呆太久。到吃晚饭时,只有杰拉德孤零零一人了。连温妮弗莱德都让姐姐劳拉带到轮敦小住去了。

可一当杰拉德真的孤身一人时,他对此又无法忍受。一天又一天,他总感到自己是缚在深渊口上的人,不管他怎么挣扎,他都无法上到坚实的土地上来,无法落脚。他悬到空中挣扎着,时时想到的都是深渊,不管是朋友、陌生人,工作还是娱乐,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一样无底的深渊,他的心就陷在其中。他无法逃走,没有可以抓住的地方。他不得不在深渊口挣扎,肉体似乎悬在一连串的链环中。

一开始他保持着沉默,希望绝境成为过去,希望回到生命的世界中,不再如此苦行。可这绝境并未过去,危机渐渐向他袭来。

第三个夜晚到来时,他心中充满了恐怖。他无法再忍受一个晚上了。如果等到另一个晚上到来,他就会悬在虚无深渊上的链环中。他无法忍受这个。无法忍受。他害怕极了,他不再相信自己的力量了。如果掉进这无底洞中,他是无法再站起来的。如果他摔倒,他就会永远爬不起来。他必须后退寻求支持。他不再相信自己单人的力量了。

晚饭后,他感到十分空虚,无聊已极,于是穿上靴子和大衣到漆黑的夜色中去散步。

夜茫茫,雾蒙蒙。他跌跌撞撞地在林子中摸索前行,朝磨房走去。伯金不在那儿。这倒好,不在才好呢。他爬上山来,在荒山坡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在黑暗中迷失了路。真烦人。他要去哪儿呢?这没关系。他胡乱闯来闯去,直到摸到了一条路。随后他又在另一片林子中穿行着。他的头脑中漆黑一团,木呆呆地走着。没有感觉,他蹒跚着走入林间空地,找不到出路,沿着篱笆摸索前行直到出现了一个出口。

他终于来到了大路上。刚才他一直在黑暗的迷宫中盲目摸索,现在他一定要找到一个方向。可他甚至不知道他身在何方。他非辩清方向不可。只是这么走啊走的,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他得找到方向才行。

他伫立在路上,黑暗包围着他,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他的心在黑暗中疾跳,怦怦作响。他就这样一站好半天。

随后他听到了脚步声,接着看到一个光点在摇晃。他马上迎了上去。原来是个矿工。

“您能告诉我这条路通往什么地方吗?”他问。

“这条路吗?哦,通往瓦特莫。”

“瓦特莫?谢谢,这就对了。我以为我走错了。晚安。”

“晚安。”矿工的嗓音很浑厚。

杰拉德猜着他的位置。至少到了瓦特莫他就知道了。他很高兴来到了大路上,昏昏然向前走着。

那就是瓦特莫村吗?是的,那是“国王头”酒店,那是大厅的门。他几乎是跑下徒坡的。他绕过凹地,穿过小学校,来到了威利-格林教堂。教堂的墓地!他停住了脚步。

随后他翻身过墙,在坟墓中穿行。甚至在这样漆黑的夜晚,他仍能够看清脚下的一簇簇白色花儿。这就是墓地。他弯下腰去,发现花朵是湿冷湿冷的。空气中散发着菊花和晚香玉的冷香。他触摸了一下泥土,赶忙缩回了手,这泥土太冷、太粘了。他怞搐着站到了一边。

在黑夜笼罩下的陰冷墓地中,他是一个核心。可这里什么都不是他的。没有,他没什么理由呆在这儿。他感到他的心被这又冷又湿的泥巴玷污了。够了,在这儿呆够了。

然后去哪儿呢?回家?决不!回家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不行。到别处去!可去哪儿呢?

一个危险的决定形成了。戈珍,她肯定平平安安地呆在家中。他可以去找她,对,去找她。找不到她他今夜就不回家,即使付出生命也要找到她。他要孤注一掷了。

想到此,他立刻穿过田野径直向贝多弗走去。天太黑了,谁也看不见他。他的脚上沾满的泥水,又冷又沉。可他坚持向前走,似乎是奔向自己的命运。他的意识中出现了一道道鸿沟。他意识到自己是在温索比村,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然后,他梦一般地来到了贝多弗的街上,街上的路灯亮着。

这里有人们的说话声,一扇门“咣当”一声关上了,黑夜中传来男人们的谈话声。“尼尔森老爷”酒店刚刚打烊,那些酒客们正在散去。最好向他们当中的人打听一下戈珍住哪儿,因为他现在还弄不清东南西北。

“您能告诉我索莫塞特街在哪儿吗?”他问一个蹒跚行走的人。

“你问什么地儿?”那醉醺醺的矿工问。

“索莫塞特街。”

“索莫塞特街!我听说过有这么个地方,可我怎么也说不上是在哪儿。你要找谁呀?”

“布朗温先生——威廉-布朗温。”

“威廉-布朗温?”

“他在威利-格林小学教书,他的女儿们也在那儿教书。”

“哦——哦——哦,布朗温!想起来了。当然了,布朗温!对,对,他的两个闺女也跟他一样是老师。对,就是他,就是他!我当然知道他住哪儿了,要是不知道就不要命了!嗯,叫什么地方来着?”

“索莫塞特街,”杰拉德耐心地重复道。他太了解自己的矿工了。

“索莫塞特街,对!”那矿工胳膊轮了一个大圈儿似乎要抓住什么东西。“索莫塞特街,对!我老是记不清那个方向。

对,我知道那儿,真的——”

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朝着黑——的路指了指。

“你往那儿走,见第一个——第一个路口就往左拐,在那边,过一个店铺——”

“知道了。”杰拉德说。

“喂!你往下走走,过了管水员住的地方,就是索莫塞特街,往右拐,有三座房了,最多三座,我敢说,保证,第三座,最后一座,你瞧——”

“太谢谢了,”杰拉德说,“再见。”

说完他就走了,那醉鬼还站在那儿不动。

杰拉德走过漆黑的商店和房屋,转身拐向一条黑乎乎的街道,这条街的尽头是黑——的田野。接近目的地时,他放慢了脚步,反不知道该怎么走了。要是人家熄了灯可怎么办?

可灯还没熄。他看到灯光从大窗子中流泻出来,听到人们的说话声,还听到“咣咣”的关门声。他敏锐的耳朵听到了伯金的声音,锐利的目光立时辨别出站在花园路上的伯金和身穿浅衣服的厄秀拉。随后他看到厄秀拉挽着伯金的胳膊下了台阶,走到路上来。

杰拉德忙躲到暗地中,看着他们兴冲冲地谈着天走过去了。伯金的声音很低,但厄秀拉的声音却很高。等他们过去了,杰拉德快步朝房屋走去。

饭厅窗上的百叶已放下了。他朝路那边看去,发现门还开着,厅里的灯泻出一束束柔和的光彩。他默默地疾步向前,朝厅里看去。墙上挂着图画和几只鹿角,楼梯在边上,就在楼梯口附近饭厅的门半开着。

杰拉德揪心地走进厅中,踏着花砖地板疾步走过去观察另一舒适的正房。那位父亲坐在炉边的椅子中睡觉,他的头向后靠在橡木做的壁炉架上,他气色红润的脸看上去似乎短了点,鼻翼微开着,嘴角有点向下垂。看来一点声响都会惊醒他。

杰拉德茫然地站了一会儿。他看看他身后的通道,那儿一片黑暗。他又没主意了。随后他快步朝楼上走去。他的感觉是那么细致,有点超然,他似乎要用自己的意志笼罩这半睡半醒的房屋。

他上到第一个拐弯处,站下,几乎不敢喘息。这里与下面的门相对应的地方也有一扇门。这可能是母亲的房间。他可以听到她在烛光中走动的声音。她准是在等她丈夫上来吧。

他观察着狭长黑暗的拐弯处。

然后他极其轻盈地顺着走道往前走,手指尖摸索着墙壁。又一扇门。他停下来倾听着。他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呼吸。不是这间。他又稳步朝前走去。又一扇虚掩着的门。屋里黑着灯。空的。接下去是浴室,可以闻出肥皂味和爇乎乎的气息。

最顶头才是另一间卧房——有个人在轻轻呼吸。这是她。

他万分谨慎地扭动门把手,开了一条小缝。门发出一丝声响。随后他又把门开大——再开大一点。他的心不跳了,他试图让自己静下来。

他进了屋。睡者仍旧发出轻轻的呼吸。屋里十分黑。他一点一点地向前摸去,手脚并用。他的手触到了床,已听到睡者的呼吸声。他凑近了去,弯下腰,似乎他的眼睛可以看清一切。可待他凑近时,他发现的却是一个男孩子的头,头圆圆的,头发很黑。

他明白过来,转过身,看到一丝光线从门外泻进来。他迅速退出来,带上门,把门关紧了,然后疾步跑到通道上来。

在通道尽头,他犹豫了。等一等再逃走还来得及。

可这太不可思议了。他仍旧固执地要找到她。他象个影子一样穿过父母的房间,上了第二级楼梯。他的重力把楼梯压得吱吱作响,这可真让人气恼。唉,如果下面母亲的房门刚好打开,她看到他可怎么办,那可是个大灾难!如果门要开就让它开吧。他仍能控制自己。

他还没完全爬上楼,就听到下面传来快速的脚步声,外面的门关上了。他先是听到了厄秀拉的声音,然后是父亲半睡半醒的叫声。他赶忙向上方的楼梯平台爬去。

又一扇门虚掩着,屋子是空的。杰拉德用手摸索着疾行,深怕厄秀拉上来看见他,接着他找到了另一扇门。他听到里面有人在床上动着。这肯定是她了。

他象只有一种感觉——触觉的人一样轻轻地扭动门上的碰锁,碰锁发出了声响,他停住了。床上的被子动了。他的心滞住了。然后又轻柔地拉开门,这次门响的声音很刺耳。

“是厄秀拉吗?”戈珍有点害怕地问。他听到她从床上坐起来的声音,再不回答她就会叫喊起来了。

“不是,是我,”他边说边摸索前行。“是我,杰拉德。

她惊恐地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她太惊讶了,以至忘记了害怕。

“杰拉德!”她叫着,声音透着惊诧。这时他来到了床前,伸出手去,黑暗中触到了她温暖的侞房。她忙缩了回去。

“让我点着灯。”她说着跳下床来。

他伫立着。听到她摸到火柴盒时的响动。然后她划亮了火柴,点亮了蜡烛。烛光先是窜起来,然后又缩成小小的光点,随后才又升起来。

她看着站在床另一头的他。他的帽子低压到眉毛上,黑大衣的扣子一直系到下颌。他的脸上闪耀着奇特的光芒,他肯定是个超人。一看到他,她就明白这一点。她知道这种场合中蕴育着什么致命的东西,她必须接受它。可她非要向他挑战不可。

“你怎么上来的?”她问。

“我爬上楼梯,门开着。”他看着她说。

“这扇门我也没关,”他说。听到这句话,她疾步走到门口,轻轻地把门关上,并上了锁。然后才又走回来。

她惊诧的眼神,绯红的面颊,浓密的短发和拖地的白色长睡袍,这些使她看上去十分美。

她看到他的靴子上糊满了泥,甚至裤子上也沾着泥水。她怀疑他是否一路上都留下了泥脚印。他站在她的闺房中,挨着零乱不整的床,看上去真是个怪人。

“你为什么要来?”她有些抱怨地问。

“我想来。”他说。

她从他脸上可以看出真情。这是命运。

“你成了泥人。”她嗔怪地说。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

“我摸着黑走来的,”他说。但他感到很兴奋。他和她隔着零乱不整的床默默对视着。他甚至连帽子都没摘。

“你需要我什么呢?”她挑战似地说。

他看看旁边,没回答。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脸这么漂亮、神秘、迷人,她会把他赶走的。可他的脸太美了,让她看不透。

这张脸以其纯粹的美迷住了她,象魔咒、乡恋、渴求。

“你需要我什么呢?”她奇怪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他梦幻般地摘下帽子,向她走过来。可他无法接触她,因为她穿着睡衣光着脚,而他身上又是水又是泥。她惊诧的大眼睛盯着他,向他发出了最后的问题。

“我来,因为我必须来。”他说,“你为什么要问呢?”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我必须问。”她说。

他轻轻地摇摇头。

“没有答案。”他芒然地说。

他那副简洁,天真的直爽太奇怪了,简直不是人说的话。

他令她产生了幻象,觉得他就是赫耳姆斯神。——

“可你为什么来我这儿?”她坚持问。

“因为,这是必然的。如果世界上没有你,也就不会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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