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告诉你一个人

作者:刘庆邦    更新时间:2017-04-20 16:35:25

今年单位组织春游,也开始打人性牌。往年单位组织春游或秋游,只限本单位的职工参加。今年人性牌一打,职工出游可以带上自己的家人。带妻子,带丈夫,带孩子,单身职工带上父母,都行,都欢迎。平日里,他们偶尔也会说到人性,但要问人性是什么,恐怕谁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每个人都是实在物,有头有脸,有手有脚,看得见,摸得着。而人性不知依附在人的什么地方,有些玄,有些虚,既看不到,也摸不着。好比人的灵魂,人活着时,灵魂应该是有的。至于人的灵魂是圆是方,是轻是重,是黑是白,真的很难说清楚。把人性与春游可以带家人联系起来呢,似乎有那么一点意思了,人性的指向比较具体了。噢,人性原来是这么个玩意儿!以前出去玩不让带家人,是不太讲人性。这次到郊外去玩,丈夫可以牵着妻子的手,妈妈可以把孩子抱在怀里,是开始讲人性了。如此算下来,人性不再是虚妄的东西,也是可以牵可以抱的。

潘雯是一个单身女职工,这次春游,她不打算告诉父母。父母老是催她抓紧时间找对象,她躲避老爷子、老太太唯恐不及,才不愿招他们给自己添麻烦呢!她只想带上她的草莓,问春游的组织者是否可以。她所说的草莓,不是那种红糜糜可啖的水果,是一条她豢养的宠物狗。组织者的答复是,最好不要带“草莓”,万一“草莓”咬了人就不好了。她说“草莓”很乖,不咬人。组织者还是不松口。潘雯提出了质疑:这次春游不是人性化了嘛?组织者说:人性化是不错,但不是狗性化,你要求带的是狗,而不是你的家人。潘雯表示了不满,认为人性化还是化得不够彻底。如果不让她带“草莓”,这次春游她就不去了。

为了联系安排出游车辆,单位要求各部室统计上报所带家人的人数。组织者估计,这次参加春游的人数大约是本单位职工总人数的两倍到三倍。往年春游,租一辆大巴车和一辆中巴车就够了。这次春游,恐怕至少要从首都汽车公司租三辆大巴车才坐得下。各部室的统计人数报上来了,汇总情况大大出乎组织者预料,这次参加春游的人数比往年不但没有成倍增加,反而有所减少。一些类似“驴友”的出游积极分子,一听说可以带家人,他们不带家人不说,连自己也不去了。一些女职工的丈夫,大概出于自尊,不愿参加老婆单位的活动。一些男职工的妻子呢,心理更复杂一些,各有各的不愿参加丈夫单位集体活动的理由。统计来统计去,只有几个当妈妈的愿意带孩子参加春游。你看这事儿闹的,单位打了人性牌,初衷是好好和一把,其结果不但和不成,好像连点炮儿的效果都没有。看来人性这玩意儿飘忽不定,的确很难把握。你想讲点人性,人性可能偏偏不买你的账。单位领导吃不准了,他们做出的春游可以带家人的决定,是离人性近了呢?还是离人性远了呢?

每年的春天只有一个,单位组织春游每年也只有一次。参加春游者坐车不花钱,参观景点不花钱,中午还有一顿免费的午餐,带有集体**利性质。福利关乎幸福,单位领导要求各部室的主任还是再动员一下,能去参加春游的尽量去。

这一动员,有意思的事儿就出来了。

第三编辑室的室主任姓秦,叫秦风。秦主任手下有七个编辑,四个男编辑,三个女编辑。男编辑当中,齐国良岁数大一些,他比秦风还要大好几岁。秦风是原来的副主任,正主任退休后,他才替补上去,当了正主任。目前室里空缺一个副主任,齐国良是备选人之一。秦风隐约觉出,齐国良的夫妻关系不太好,至少不那么和谐。平日里同事们说家常话,齐国良说到过他的女儿,他的母亲,极少提到他妻子。好像他妻子很难言说,一说到妻子那里,他不知不觉就打住了。还有,三编室所有结婚成家的男女编辑,秦风差不多都看见过他们的配偶,唯一没见过的,就是齐国良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编辑们几乎把编辑室坐成了家,谁的家人不到编辑室里看一看呢!然而多少年过去了,齐国良从不带妻子到编辑室里来,齐国良的妻子也从未主动踏过编辑室的门槛。齐国良的夫妻关系,构成了秦风心中的一道谜语,谜底在齐国良的妻子那里。秦风可以把谜语猜一猜,往哪个方面猜都行,只是不能直接向齐国良打问谜底。因为谜底属于齐国良的隐私,隐私的特点是隐蔽,别人还是别触及好一些。都是知识分子嘛,谁能没有一点隐私呢!自己也有隐私,就得学会尊重别人的隐私。秦风虽无意打探齐国良的隐私,但他有动员本室的同事参加带家人春游的任务。他对齐国良说:老齐,你可以带夫人出来游游嘛。

我才不带她呢!

秦风没问为什么,他有他的说话艺术,他说:反正是周六,在家里待着也是待着,为何不到郊区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呢!

没法儿说。有些事情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清。齐国良说着,扭过头朝另两个编辑看了一眼。一个办公室坐四个人,另两个编辑,一个是潘雯,还有一个编辑姓刘。在五楼的办公室,大窗户朝南开。窗外立着一棵高高的杨树,树杈上有一蓬废弃的喜鹊窝。秦风和齐国良的办公桌放在靠窗的位置,自然光线比较充足。潘雯和老刘的办公桌没有跟在他们的办公桌后面,而是把桌子一竖,各面向一面墙。

潘雯说:老齐是不是有什么悄悄话要给主任说,如果嫌不方便,我和老刘可以回避一下。

齐国良脸上红了一下,笑着说:哪里有什么悄悄话,我说话光明正大,从来不说什么悄悄话。

潘雯说:那不见得吧,你和你夫人谈恋爱的时候也不说悄悄话吗?哎,老齐,你说实话,你夫人是不是长得特别漂亮?

怎么说呢,特别漂亮说不上,不过长得还可以。她上大学的时候,当过文艺演出的节目主持。齐国良说着,眼皮一通乱眨。这是他的习惯,只要跟人说话,就不自觉地乱眨眼皮。他的眼皮不是照相机的快门,快门眨得快了,可以多拍一些照片,他乱眨眼皮,像是自我遮蔽,自我保护,免得别人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他心中的秘密。

仿佛已经得到了齐国良的秘密,潘雯笑得很得意,她说:怎么样,我一猜你的夫人就很漂亮,不然的话,你不会一直把夫人藏在金屋里。漂亮不能一人独享,哪天把尊夫人带来,也让我们瞻仰一下嘛!

齐国良不眨眼皮了,他说:小潘,你这话我不爱听,我老婆还不到让人瞻仰的时候。

潘雯说:老齐,你这话我也不爱听,瞻仰怎么了,作为一个老编辑,我觉得你对瞻仰的理解受思维定势所限,是不全面的。我建议你查一下词典,把瞻仰的词义弄清楚再说。

你最好不要跟我说这个,我背词典的时候,你可能还没出生。对每个词的理解,都不能死搬教条,对公众的约定俗成也要给予足够的尊重。

秦风让他们打住,说不要跑题,不要争论。又说春游自愿,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齐国良给秦风递了一个纸条,上面写的是:主任,您下班后能否晚走一会儿,我向您汇报点事儿。这是齐国良与人处事的一个特点。他的椅子和秦风虽说相距不到两米,但需要和秦风交流时,他更愿意动笔,不愿动嘴。好在当编辑的一天到晚不离笔和纸,写个纸条方便得很。办公室里支棱着那么多耳朵,动嘴容易被别人听去,并容易引起别人的猜忌。他给秦风递纸条,也有可能被别的编辑看见。看见怎么了,他跟主任请示的是业务上的事,是关于一个动词的用法,谁都无权干涉,谁想递纸条,你们也递呗。

秦风把纸条看了一眼,拉开抽屉,随手一扒拉,把纸条扒拉到抽屉里去了。他没有看齐国良,他知道齐国良这会儿正装作埋头编稿子,他看齐国良,齐国良也不会看他。他没有给齐国良回纸条,没有答复是能还是否。在一个办公室里互相递纸条,他认为是可笑的。又不是做地下工作,又不是对暗号传递情报,有啥话当面不能说呢!他离座起身,到厕所去了。他一边撒尿一边想,这个神神叨叨的齐国良,会跟他说什么事儿呢?他是不是又要打别人的小报告呢?是不是还是急着当副主任的事呢?齐国良曾向他打过潘雯的小报告,说潘雯和一个出租车司机勾勾搭搭,很不像话。齐国良曾让他到社领导那里帮自己美言,推荐齐当副主任。齐国良信誓旦旦,说他要是当了副主任,一定和秦主任好好配合,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秦风不爱听小报告。潘雯爱和谁勾搭就勾搭去,那是她的自由。秦风也不愿推荐齐国良当副主任,不说别的,仅齐国良跟他许诺的过头话,就让他感到别扭。秦风还想到,齐国良会不会跟他说说自己夫妻关系方面的事呢,因为他们刚才几乎涉及到了这个话题。齐国良说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清,齐国良约他晚走,是不是想和他多说几句呢!他对这个话题略微感兴趣一些,但也不是太想听。他业余时间又不写小说,知道那么多家庭琐事干什么!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地道,每条地道都会有弯弯绕,绕来绕去,还能绕出什么花样儿呢!

每天下班,秦风差不多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假如办公室是一条船,不管船遇没遇到风浪和危险,作为“船长”,他都坚持最后一个撤离。到了下班时间,齐国良穿上风衣,背上背包,也走了。秦风相信,齐国良还会回来,他做出按时下班的样子,是给别的同事看的。果然,不知齐国良在哪里转了一圈,他又回到了办公室。他买了一纸袋带皮的炒花生,不由分说,在秦风的桌角放了两把,说是大锅炒花生,原味儿,挺好吃的。秦风没有马上吃,他说谢谢!齐国良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齐国良的“汇报”让秦风有些感动,并对齐国良心生同情。秦风没有想到,事情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嘛!齐国良谈到,他跟妻子的关系不太好,他跟妻子已经分居三年多。妻子是一家标准件厂医务室的主任,经常住在医务室里不回家。他们两口子虽说没办离婚手续,但婚姻生活已经名存实亡。谈起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齐国良脸色发红,眼皮眨得飞快,显得很是窘迫。他说,这不能怨他妻子,真的,他妻子人挺好的。要怨,只能怨他自己,怨他的性功能出现了障碍,不能满足妻子的要求,不能让妻子幸福。齐国良有些自我感动似的,不把秦风叫主任了,叫成了哥们儿,说哥们儿,这是我身体的阴暗面,也是我最大的隐私。这种事情我以前从没有跟别人说过,连我妈都不知道真相。这些年我觉得你对我不错,我才告诉你。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请哥们儿千万替我保密。这种事儿说起来挺丑的,让哥们儿见笑了。

秦风当然不会笑,也不会表现出惊奇,他说:谢谢老兄对我的信任!请放心,什么话到了我这里,就等于装进了瓶子里,我不会对任何人把瓶盖儿打开。秦风做出这事儿很平常的样子,说其实也没什么,据调查城里百分二十以上的男性有性功能障碍。这也不是什么大碍,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是可以治癒的。你治过吗?

一直在治。

效果如何?

不知道。医生说,男人的这种病,得有女人帮着治。如果没有女人的积极配合,男人吃再多药也无用。

磨刀离不开磨刀水,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秦风没捡到金子,也没捡到玉石,但他像是得到了很宝贵的东西,心情有些兴奋。进门对妻子说:亲爱的,我回来了!

妻子正在厨房里做晚饭,问他:有什么好事儿吗?

好事儿,什么好事儿?没有呀!秦风想,齐国良有性功能障碍,自己没有,这不能算什么好事儿吧,顶多算是正常。

那你为啥这么高兴呢?

我高兴了吗?我天天都是这样嘛!

吃饭时筷子夹起虾仁,一个念头噌地跳上秦风的脑际。吃完饭看电视里的动物世界,还是那个相当活跃的念头,又噌地一下跃上秦风的脑海。念头所重复的是同一个意思,那就是,齐国良是个没用的软家伙。念头一露头,秦风就按住念头的头皮,把念头压制下去,没有对妻子提及。直到和妻子一块儿躺到大床上,接触到妻子的身体,他有些管不住自己似的,还是把齐国良的事儿说了出来。他是对齐国良承诺过,一定替齐国良保守秘密,不会对别的任何人说起。但自己的妻子,不能算是别人吧。再说,谈谈别人的夫妻生活,跟自家的夫妻生活作一番对比,正好可以给自家的夫妻生活添一点不错的佐料。他问妻子:你知道我们单位的齐国良吗?

知道呀,不就是那个大高个子嘛,他怎么了?

没错儿,就是他。齐国良不但个子高,还是高鼻梁,大眼睛,红脸膛,称得上仪表堂堂。但这个人徒有其表。

怎么说?

他有性功能障碍,不能和老婆做爱。

你怎么知道?

齐国良亲口跟我说的。因他下面疲软,他老婆不堪忍受,住在单位不回家,已和他分居好几年。

他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他愿意跟我说,我就听听呗。我问一个问题,我要是得了性功能障碍,你会嫌弃我吗?会和我分居吗?

你一直这么厉害,哪里会有什么障碍!

咱就是假设一下嘛,好玩儿呗!

就算你有了障碍,我也不会和你分开。我不觉得那事儿有多么重要。

你是饱妇不知饿妇饥,要是我有了障碍,不知你有多着急呢!好了,趁我现在能干,今天我好好喂喂你。

“喂”完后,秦风才把单位组织春游可以带家人的事跟妻子说了一句,他给妻子的建议是,不要去,没啥意思。有那个钱还不如发给大家呢!

妻子赞成他的观点,说就是。

在办公室再见到齐国良,秦风所看到的就不只是齐国良的表象,仿佛透过表象看到了齐国良的身体内部,看到了齐国良的本质。齐国良的本质是虚弱的,他不再具备一个男人应有的性质。在秦风的想像里,齐国良在老婆面前低声下气,百般讨好,一再要求再试一次,说这一次他保证能进去。结果呢,他的手硬起来了,脚硬起来了,那地方还是软的。他头上流汗了,脊梁沟里流汗了,下面却什么都流不出来。他几乎发出乞求:门啊,我的门啊,你放我进去好不好!可门无动于衷,对他还是关闭着,他只能吃闭门羹。他老婆忍无可忍,再次把他斥为无用的东西,让他滚开!齐国良垂头丧气,只得把无用的东西收起来。一个男人,小头和大头是相通的,是联系在一起的。如果小头抬不起来,让他昂首挺胸做人,恐怕不那么容易。不管怎么说,男人出现这种状况是可怜的。把男人和女人相比,人们通常认为,男人是强者,女人是弱者。岂不知,事情有时会发生转换。一旦河东转河西,男人就成了弱者。

秦风无法安慰齐国良,也不能给予齐国良过多关注,他只能像以前那样,装作齐国良什么话都没跟他说过,他对齐国良的隐私一无所知。秦风用眼角的余光瞥了齐国良一眼,发现齐国良今天的情绪不大对劲,像是在和谁赌气。往日,齐国良会拿抹布擦一下自己的桌子,再泡一杯花茶,然后才开始看稿子,或者编稿子。这天他既没有擦桌子,也没有泡茶,一坐下就拿过一摞稿子看。秦风相信,齐国良看稿子并没有看进去,他的眼睛虽然看着稿子,心思不知钻进哪个牛角尖里去了。齐国良对他讲了自己的隐私,是不是意识到自己遭受了重大损失,而有些后悔呢!齐国良是不是故意给他脸子看,进一步警告他,防止他泄露隐私呢!秦风认为齐国良大可不必这样使小性子,你的事儿是你自己愿意给我讲的,我又没让你讲。你让我给你保密,我给你保着密呢,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只给我老婆说了说,我老婆又不会对别人说,你拉着个脸子给谁看呢!

潘雯也觉出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压抑,大概想放松一下气氛,就讲了她在报上看到的一则新闻,是发生在办公室里的性骚扰。一个男的在办公室里撩了女同事的裙子,摸了女同事的屁股。女同事认为自己受到了骚扰,就告给了领导。领导找那个男的谈话,男的不承认,说:我老婆比她漂亮得多,我连我老婆都不想骚扰,谁去骚扰她!潘雯讲罢,兀自在那里笑。

这个话题是**的。这间办公室里有女性,也有男性。有三个男性,只有一个女性。三个男性难免有所联想,联想到自己和潘雯。潘雯也是爱穿裙子的人,连冬天都穿裙子。他们会不会撩潘雯的裙子呢?三个男性都没说话,一时间,他们不知道说什么。

潘雯问: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你们是男人吗?你们是不是在联想?

刘编辑答话,你让我们说什么,我们不管说什么,都会掉进你预设的陷阱。小潘你放心,我们都不会骚扰你。

陷阱?我有陷阱吗?

有没有你自己知道。

齐国良说:无聊!

老齐,你说谁呢?潘雯问。

谁无聊,我说谁。

我看无聊的是你自己。我说的是报纸上的新闻,你瞎对号干什么,这么吃心干什么!

你以为只有男的骚扰女的才是性骚扰吗,性骚扰除了身体上的,还有语言上的。你在办公室里谈性骚扰,实际上就是在对我们进行性骚扰。

潘雯认为可笑,太可笑了。她笑得有些夸张,还有些尖锐,笑完对齐国良说:我骚扰你,你哪里值得我骚扰!有骚扰你的工夫,还不如骚扰我的“草莓”呢!

话越说越多,眼看两个人要吵起来,秦风只得出面制止:现在是工作时间,你们都少说两句好不好。他特别对潘雯说:小潘你要学会尊重老同志,和老同志说话要讲分寸。

潘雯“嘁”了一下,表示不服。

秦风知道,潘雯对齐国良看不惯不是一日两日。一有机会,潘雯总是愿意捎带齐国良两句。潘雯私下里跟秦风说过,她最看不惯齐国良的娘娘腔和娘娘作派,要是齐国良当了副主任,她就要求调到别的编辑室去。从潘雯的话里话外听出来,潘雯好像也知道齐国良的身体有毛病。所谓娘娘作派,就是说齐国良不像个男人嘛。别看女人对有性能力的男人保持着警惕,而一旦知道有的男人丧失了性能力,她们就会嫌弃那样的男人。让秦风不明白的是,潘雯是怎么知道齐国良是个不行的男人呢?齐国良跟秦风说过,那个“最大的隐私”齐国良以前没跟任何人说过,只告诉他一个人。按齐国良的说法,潘雯不可能知道。难道物质决定精神的法则在齐国良身上起了作用,齐国良的雄性能力不行了,不知不觉间就反映在他的精神上,体现在他为人处世的方方面面。齐国良精神上一带样儿,就被比较**的潘雯觉察出来。可能是这样。

有一天,一位副社长找秦风到他办公室谈工作上的事。两个人谈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说到了齐国良。副社长说:齐国良是一个性无能患者,你知道吗?

秦风摇头,说不知道。

看来你对你的部下不够关心呀!

不是,这事儿,这个,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当然是齐国良本人跟我说的。他跟我说得神神秘秘,好像事情本身有多么宝贵似的。性无能已经是一种常见病,多发病,城市病,一点儿都不稀罕。每个男人最终都会性无能,只不过时间上有早有晚。

齐国良才四十多岁,正当壮年,时间上是早了点儿。

他也不见得就不行,他老婆不配合他,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行不行。

齐国良跟您说他的隐私,他没要求您替他保密吗?

要求了。他说他只跟我一个人说,要我一定要替他保密。他说是这样说,我才不相信他只跟我一个人说呢。据我所知,他至少跟社长和总编都说过。

秦风长长噢了一声,心说:原来是这样,真是匪夷所思。

人们在生活中需要谈资,没有谈资的日子是平淡的,好比朋友聚会没有酒喝。得谈资如得美酒,几杯美酒下肚,人们脸热心跳,便会兴奋起来。而美酒容易买到,高质量的谈资却不是想有就有。秦风多次参加朋友聚会,把酒喝了一会儿,就有人提议,说点儿好玩的事吧。好玩儿的事就是谈资,谈资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在没有谈资的情况下,人们你看我,我看他,那是相当无趣。在随后的日子里,秦风注意到,社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齐国良是一个失去了性行为能力的人,愿意把齐国良的事作为一个谈资,一份笑料。见齐国良走过,有人在背后把齐国良指了指,说这家伙厉害。如果说这家伙不厉害,别人不会觉得可乐。一说齐国良厉害,听话的人会意,都禁不住乐起来。有人说人不能十全,每个人都有缺憾。你看有的人表面长得很排场,实际上是个银样蜡枪头。他这么一说,别人就知道这个说法是以齐国良为例。有人甚至得出一个大胆的判断,说凡是长得漂亮的男人,其性能力大约都值得怀疑。有人不避讳说出齐国良的名字,说像齐大编辑这样的人也很好,哪里发生了强奸案,不会怀疑到他头上。一次聚会喝酒,齐国良不在场,有人讲了齐国良一个段子。说齐国良治疗一段时间之后,向老婆报告,说感觉可以了,保证可以给老婆一个惊喜。进入具体操作阶段,他让老婆闭上眼睛,把所有感觉都集中在下面,好好享受。老婆这次没有失望,感觉齐国良楔入她身体里的东西是挺棒的,长度、硬度、直径都非同以往。老婆正要把齐国良表扬一下,一看,齐国良使用的原来是一支代用品,假性器,便一脚将齐国良蹬开了。这个段子让喝酒的人乐得喷酒,至少多下了一瓶酒。

潘雯和齐国良到底还是吵了起来。他们本来是对某个作者的写作水平有不同看法,二人争论了几句,就抛开了作者,互相开始了人身攻击。一个人知道了另一个人的隐私,大概不说出来也难受,不能明指,也得暗指。潘雯对齐国良说:就你那点水儿,其实跟没水儿也差不多。连你老婆都不买你的账,你还想指点我,没门儿,一边凉快去!

齐国良涨红了脸,说:我有水儿没水儿,你怎么会知道呢?我不明白,你怎么会知道我没水儿呢?

你不明白的多着呢,不明白我正好告诉你,一个人一个地方没了水儿,脑子里就没了水儿,嘴里就没了水儿,全身都是干的。

齐国良也握有潘雯的隐私,他说:什么有水儿没水儿,在你眼里,只有开出租车的司机最有水儿对不对!

潘雯急了,说姓齐的,你胡说什么呢!再胡说八道我拽你,你信不信?说着抓起放在桌角的半瓶饮料。

这天秦风外出开会,没在办公室。刘编辑见状站了起来,他说哎,哎,要冷静,不要冲动,冲动对谁都没好处。

齐国良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不会跟你一般见识。

潘雯的样子很不屑,说:什么君子不君子,我看你就是一个小人,最小的小人。

齐国良没能当上第三编辑室的副主任,出版社任命的副主任是刘编辑。

一天,齐国良瞅准只有他和秦风在办公室里时,齐国良对秦风说:你不够意思!齐国良的脸子拉得老长,一开口就没好气。

秦风问:你什么意思?秦风以为,齐国良没当上副主任,对他有意见。

齐国良说:那个事儿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社里的人怎么都知道了!

什么事儿?

你明白。

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秦风的口气一点儿也不弱,他又说:要问最好问你自己。你跟每一位社领导都说你有多么痛苦,多么值得同情,然后让人家替你保密。你这样做,没觉得自己太聪明了吗!

齐国良辩解,他确实没跟别人说过,只告诉了秦风一个人。

秦风说:你拉倒吧你!

过了一段时间,齐国良到外地出差时嫖娼被人捉住了。他乖乖地交了五千元罚金,要求当地派出所的人为他保密,不要告诉他所在的单位。派出所没有为他保密的义务,还是通知了齐国良所供职的出版社。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4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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