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从小镇来到省城,还没有什么可以信赖的朋友,只有一个每月和我认真算租金的房主,抬头不见低头见。房主是一个大块头的寡妇,她还没来得及与丈夫生下孩子,丈夫就撒手人寰。据说,她一直靠食物来填充那颗凄凉虚空的心,体重由一百多斤,飚到了两百多斤,仿佛是要把丈夫那没了的身子,也塞进她的体内,无论到哪里都带着两个人的分量,也许这比任何一种怀念都更加有效。
大块头(我们姑且这么称呼她吧),因为我的到来,因为我这个听众从不打断她的话,她的演说日益生动、泼辣、深刻,我当然受益无穷。我目前从事医疗器械的营销,说到底必须是个出色的演说家。每当我没有说服顾客购买,感到灰心气馁,就会想起大块头,一想起她说话的大气势,我又变得精神抖擞。无论什么话题,她都有一大堆意见要表达。就连说话本身,她都有十分得意的看法:
“大声说话有什么不好?一个人说起话来就是要理直气壮,说话畏畏缩缩,只配当奴才。奴才一辈子可怜呐,说话大气不敢出,成天只能低眉细语、点头哈腰……”
“可是,”我半天才想出一个不同的看法,“如果是在公共场所,那样也会吵到别人。”
她把眼皮一翻,“谁是别人?是那些老外吗?要是和我们一样的中国人,谁会在乎?谁住在省城是来找安静的?大山里头有的是安静,你说的那些‘别人’,最好去山里待着,别来省城瞎晃悠……”
要是说到排队,她的话语就更激烈了,“……出门办事本来就是力气活儿,如果还要到处排队,谁有那个闲工夫?凡事还是凭力气最公平,你力气小就靠边站,出门挤公交,谁会让着你呀?要是挤不上去,活该!你看我这块头,现在越来越有优势了……”
当然,过完嘴瘾,她会想起我有一副瘦弱的身板儿,于是有点愧疚地望着我,“瘦子嘛,倒也有瘦子的优势,碰上挤车,只要往人缝里一钻,就刺溜挤上去了,不像我全得靠力气……”
说来也怪,她说的看法,哪怕我不赞同,我也愿意认真倾听。我想,是她那呱呱呱的说话本身,有着无限的魅力。当嗓音从她音箱一般的身体吐出,携着厚重的共鸣音,就令她的演说有了宗教宣讲的意味。她宣讲的内容不止涉及公德,还涉及个人生活。一天,她乐呵呵地开玩笑,希望我当她的干儿子,说她真后悔当年没及时要孩子。我一时有点发憷,因为不知道当干儿子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应该怎样当干儿子,还怕她提出要给我减免房租,我可不想为了减免房租当她的干儿子,那不是我做人的方式。见我既没点头又没摇头,她就大大咧咧地替我作起主来:“沉默就是同意,好了,就这么定了!”
没想到,这个玩笑开过没几天,她就出了事:有天上午,她骑车去买菜,路过一块漏洒了机油的马路,结果摔了个人仰马翻,自己没法站起来。她给我打电话时,继续乐呵呵开着前几天的玩笑:
“干儿子 ,你干妈腿摔断了,快来救干妈呀……”
出事地点已被人围成密密的一圈。我不知怎的,变得慌张起来,她不会一命呜呼吧?当我凭借着瘦薄的身板儿,钻过人缝,竟见到了惊人的一幕。她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坐在地上,茫然等着我的到来。离她不远,围着一道环形的人墙,仿佛是人肉筑成的古罗马圆形竞技场,唯一可贵的是,她安然坐在竞技场的舞台中央。光从表情,就能看出众人的幸灾乐祸,他们要么乐呵呵地看着她,要么虚情假意地发出几声叹息,要么念经似的说着什么建议,甚至风凉话,但没有一个人肯上前帮她。我受不了众人那种麻木的目光,变得怒气冲冲。那些黑眼珠子无异于是老虎居住的黑幽幽的山洞,暗暗闪着吃人的光泽。我恰恰是不怕邪的那种人,瘦弱的只是身体,内心一点也不瘦弱。
“你们光他妈的知道看,就不知道上来帮忙吗?”
我的吼声显然惊动了他们,有好几秒,那些投向我的目光变得有点不知所措。我弯下腰试了试,无法单独把她抱起来。
“喂,别光傻看哪,来帮忙呀!”
我的喊声总算令两个年轻人感到了羞愧,他们钻出了人墙,帮我把她慢慢抬起来。没想到,她的身子一离开地面,两只断了的脚,就像两只秤砣垂了下来,左摇右荡,我生怕它们会掉到地上,连忙再喊来两人,小心用双手托住它们。直到这时,众人才像从浑浑噩噩的睡梦中惊醒,纷纷冲到街上,招手帮我们拦出租车。但没有一辆出租车肯停下来,都唯恐避之不及,飞驰而过。在中国,出租车这玩意儿不是你想坐就能坐得上的。本城出租车的口碑尤其差,拒载是出了名的,理由只有两个:要么嫌路近,要么嫌麻烦。司机们只图多快好省地赚钱,至于其他一切美德,对他们都是空话。
我注意到有个老爷子耐不住了,他杵着一根藤制手杖,定海神针一样立在马路中央,迫使一辆没载客的出租车急刹车停下。司机探出脑袋,刚想骂老爷子,“操”字刚吐出口,就骤然收声。显然,他看出形势对他不利,众人的愤怒大有一点即燃之势,他只要敢说一个“不”字,众人准会把他的车给掀个底朝天。
众人费了半天劲儿,才帮我把两百多斤的“干妈”塞进后座。她表现得非常出色,没有呻吟或哀嚎,倒是开着玩笑说,自己平生第一次享受了坐轿子的滋味,她指的是众人用手臂搭成的肉轿子。
出租车一路飞驰,几乎没受到红灯的阻挡。司机闯红灯的技艺,简直令人眼花缭乱,更令我提心吊胆,生怕他节外生枝,不小心把路人给撞飞了。只要遇到红灯,出租车不是从慢车道甚至人行道冲到对面,就是利用拐弯的绿灯,先拐弯再绕到对面……当出租车嘎哧一声停在医院急诊室门口,我才长舒了一口气。
护士和护工推着带轮子的铁床,把“干妈”送到候诊室。里面一片嘈杂,乱哄哄的声音叫人的情绪焦躁不安。“干妈”继续安静地躺在铁床上,闭着眼,脸色苍白。前面老有医生的熟人加塞儿,后面的病人都隐忍着。不行,不能就这么傻等着!要不是前面也有一个危重的病人,我早就跳出来说话了。那个病人是个男生,仿佛石头做的,一动不动抱头坐在凳子上,身边站着四个穿军装的同学。据说,他因为军训长跑,体力不支晕倒在地,从此头脑不清醒,神魂颠倒,四肢乏力。我打算靠近医生,让他看一眼“干妈”的情况危不危急,没想到被“军装们”挡住了去路。我顿时火冒三丈,指着病床上的“干妈”骂开了,“你们他妈就没看见她受罪的样子吗?换了是你们,会容忍前面加塞儿吗?这里还是不是他妈的医院?什么救死扶伤?连个他妈有良心的医生都见不到……”
我很惊讶自己动气的时候,如此粗俗。骂声显然惊动了医生,他站起身来,微微红着脸,瞥了一眼铁床上的“干妈”。
“什么情况?”
“她两只脚全摔断了!”
我的话令他不假思索地朝铁床走过来,询问起她的情况。他的手一触碰到她的脚,她就禁不住嗷嗷大叫,汗粒从额头渗出来。他摸了摸她的脉搏,正要对我说什么,突然眼珠子像铆钉一般定定地不动了。
“李男,怎么是你?”
“浦发?真没想到啊!”
我俩用最短的时间,进行了久违之后的必要寒暄,接着他放松呼吸说:别的不用想了,赶快住院吧。他把一张住院单递给我时,其他病人纷纷抱怨起来,“哼,又是熟人,又加塞儿了……”李男镇定着神情,没有理会周围的抱怨声,他显然懂得如何应付这种场面:“她伤势太重了,得赶快处理,不然……”他没在“不然”后面多说一个字,但“不然”引起的不祥联想,足以令众人闭嘴,令他们克服心中的不满,知道“不然”后面有一个他们无法插嘴的专业领域,医生是唯一有资格说三道四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