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九    更新时间:2017-04-20 15:10:23

打这儿以后的世界完全是凝固的,像块巨大的琥珀。我强撑一口气,很少出门,唯有不断读书,以此忘掉常德道大胖这段经历,忘掉真实的生活。

可以说,那是我读书最多的时光之一。杨乐乐继续像提供大烟一样向我提供书籍,说只要我想读,他会把所有的书一本本借给我。他还劝我把眼界放远,放到世界革命的高度,别太在意这帮人。哪帮人?洪信二发子他们呗,你根本不属于他们。不属于?我本来就是他们中一员,因为你才离开的,难道世界革命就不需要群众啦?这不属于那不属于,嘛都不属于谁肯替你卖命呀!我对杨乐乐是越来越不耐烦了,自洪信二发子走后总觉得心情不舒畅。这个杨乐乐老爱搞孤家寡人,搞小团体,而不是五湖四海如火如荼。他说他崇拜嘛俄国十二月党人,读起雷列耶夫和普希金的诗歌热泪盈眶,还总爱哼一首叫《三套车》的俄国歌,“冰雪掩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说这首歌就是描绘十二月党人被流放西伯利亚的情景。搞得我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尤其谈到十二月党人的流放,他们年轻美貌的妻子义无反顾踏上西伯利亚的雪原,去追寻丈夫的身影,与他们共享流放的非人生活时,杨乐乐恸哭失声,哇哇哭,真把我搞糊涂了,弄不清被沙皇流放的到底是十二月党人还是他杨乐乐。我就纳闷儿了,好好的gcd你不学,你爸我爸不都是榜样吗,偏推崇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你究竟算革命还是反革命?当然我没问,咱没他知道的事儿多,我一句他十句等着我,偏不给他臭显摆的机会。

这天二蔷给我送来午饭,烙饼熬小杂鱼儿,就是猫鱼儿。嘛叫猫鱼儿?卖鱼卖到最后剩下的鱼渣子,两毛钱全撮走。一般这是买回去喂猫的,但那时生活不容易,买回来仔细择择,烧一锅照样好吃。二蔷最近话越来越少,看我的眼神老带着担忧。我跟洪信他们混吧,她嫌我不着家。我在家闷头读书,她又担忧。我故意回避她的目光,不跟她对眼儿,只默默吃饭。二蔷说,胖,我今天碰见洪信了。我继续吃饭不吭声。他问你怎么样。你说嘛?我说你不出门光看书。他呢?他说不出门也好,不出门也好,没事儿就好。我有嘛事,他这是方我呢,少搭理他。胖,这些书可都是禁书,让人知道不得了,为嘛不跟姐读点数理化呢?你少管我,要抓抓我不抓你,你担嘛心呀。胖,姐宁可抓的是姐不是你!说着她转身欲走。二蔷这句话针刺般触动了我,我猛然想起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连忙叫住她。二蔷,姐。我很少叫她姐,一般都叫二蔷。二蔷立刻停住脚步,脸色泛红望着我。姐,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被抓,被送到很远很远地方劳改,你会跟我去吗?你怎么了胖?别问我,就说去不去吧?去,你到哪姐跟到哪,永远不离开你。听到这话我的泪水忍不住涌出来。二蔷走上来,我一把搂住她,死死抱着不放。

现在看来,宿命是前世今生积淀下来的一种逻辑关系,像一根长绳子,舞动一头,另一头终归会跟着摆动,如何摆动则取决于绳子的质量和分量。不久后事态的发展让我终于明白了洪信那句“由不得我”的深意,只是太晚了。

那天我正在读李霁野翻译的《简·爱》,童老师带着童小辉咣地闯进来。他连门都没敲,这有违他一贯的做派。只见他面色铁青,两只眼吊上头顶,进门后本想发作,却发现我手中的书,大叫起来,看来李霁野真是他老师,他对这本书格外**。哟哟哟,你竟然看这种**的啦,搞得好吧?童老师是南方人,每当激动上火与人争辩时,南方腔就忍不住冒出来,本性的力量是无穷的。我随手把书压在一本《马列选集》之下,目光投向他身边的童小辉。童老师依然亢奋,我们小辉被打了你知道吧?他自行车也被抢了你知道吧?他是因为你才被打的耶,你得出面替他撑腰晓得吧?童小辉这个人不错,真没想到,自洪信他们出走后,我手下好几个弟兄都被二发子带着投了芷江路和平,他俩毕竟是同学。二发子早在笼络人心,都怪我平日太大意。可童小辉却说嘛不跟他走,无论风云变幻始终腻在我身边,还时不时找我要书看。为嘛童老师说我看**我不怕,很多书他儿子也看,他不会不知道。这次的事根源就在这儿,二发子忌恨童小辉,今天上午当小辉骑车经过芷江路永红里时,被二发子一伙截住。他们让他离开我,跟芷江路和平干,小辉未置可否,结果被一顿臭揍,眼也青了,鼻子也流血了,自行车还被扣了,那时一辆自行车可不得了,至少半年薪水,还得凭票才能买到。这显然冲我来的,小辉是代我受过。二发子还对小辉说,没他和洪信,大胖就是个光杆儿司令,放着大好江山不坐非捧知识分子臭脚,不打镲吗,知识分子能成事儿吗,他这叫屁眼儿拔罐子,嘬屎(死)!你告他,现在是芷江路和平的天下,有本事让他自个儿来拿车子,我量他也没这胆儿!这是嘛车,永久牌儿,好车呀,我替大胖给芷江路和平进贡了。

没见洪信?

没见。

真没见?

真没见。

听罢我热血涌上印堂,心底里对二发子的一贯蔑视让我无法容忍他的狂妄嚣张,**奶奶的,我让你逼亏看看老子有没有这个胆儿,一个只配给我提鞋的狗烂儿居然也敢跟我叫板,我打不死你!没等童老师再张口,我斩钉截铁地说,放心吧你,小辉的车我去取!说着起身便要出门,被童老师一把拦住。等等胖子,你一个人去?啊,怎么啦?他们人很多耶,小辉肯定不能跟你去,你要想想好,你爸爸还没回来,出人命不要赖我的啦。我一愣,我爸是我的软肋,最讨厌别人提我爸,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也好,让我琢磨琢磨,不过小辉的车我一定给你要回来,要不回来你把我车推走好了。

第二天中午我直奔芷江路永红里,那儿是芷江路和平的老巢。我对你芷江路和平有恩无仇,你没理由扣我兄弟的自行车。我先好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要非听二发子挑唆,恩将仇报与我为敌,那我也不客气,因为我有理你没理。论身板儿咱现在不输谁,掐住一个往死里打,打到死,就不信他不怕。堂堂我常德道大胖如果被这帮混混儿吓住了,我不如一头撞死!不过幸亏童老师昨天拦我,让我得暇把事情想透,也做了适当准备。我在腰上扎了根板儿带,就是天津“脚行”,即装卸工常用的那种加宽皮腰带。再把洪信送我的铁指套带在身上,一副八只,上有锯齿儿,套在除大拇哥外每个指头上,一拳下去让逼亏见血,豁它几个口子。还有一把三角刮刀,也是洪信送的,别在腰里,这是最后手段,不能随便用。反正见机行事,还我自行车咱没事,非要动胳膊根儿,爷就陪你玩儿一把。上次削马三儿把爷的脾气惯出来了,血性是打出来的,不是手段问题,是习惯问题。童小辉瞒着他爹非要跟我去。我对他说,你就躲楼下等我,如果有人砸玻璃,像克里姆林宫卫队长马特维耶夫那样高喊着瓦西里往楼下跳,你赶紧奔公安医院叫救护车,千万别露面听见没?那二蔷怎么办,要不要跟她打个招呼?嘿你个山药蛋,二蔷知道咱还能去吗?多大点事儿啊,不就要个自行车吗,又不打日本,怕嘛的。

当我推开永红里一扇二楼的房门时,一股烟雾扑面而来。屋里有四个人正在玩儿“大跃进”,一种类似北京人称作“三先”的纸牌游戏。那个年代是属于扑克牌的,打麻将被禁止,所以都玩儿扑克牌。我一眼认出跟我面对面的正是芷江路和平,以前见过他,白净脸儿,寸头儿,眼大无神。他左手边正是二发子,这小子还抽上烟了,本事见长。见到我他俩一个对视,二发子说,说嘛来着,大胖他一定得来。芷江路和平诡秘一笑,翘翘屁股说,大胖啊,快坐快坐,咱一块玩儿牌,赶紧着,给大胖腾地儿。说着他对旁边的人使个眼色,那人转身而去。

我明知这小子叫人去了,可他俩一口一个大胖叫着,我也不便发作。来牌就来牌,谁怕谁呀,当年我和唱戏的邵家和师徒档,打遍常德道无敌手。天津人打牌跟别地儿不同,除牌风牌技之外还有一套术语,不懂术语你就是棒槌,没人带你玩儿。比如你出一张三,不能说“我出三”,没这个您呐,你得说“智取华”。“智取华”嘛意思?当年有部电影叫《智取华山》,天津话里“三”“山”不分,智取华就为带出这个三来,三就不说了,以牌代字,所以叫“智取华”。同样逻辑还有“小河有”,天津话里“水”、“随”不分,如果你垫一张小牌,这叫随牌,应该说“小河有”,为的是把这个“随”字带出来。再比如你出三张十,怎么说?你得说“河北的,有吗?”为嘛这么说?天津市河北区有个三条石大街,由三条青石板铺路,过去是老天津卫衙门所在地。说“河北的”就为带出三条石,也就是三张十的意思。这类规矩太多,说不完。

一局还没打完,就听门外地板吱吱作响。有人?这是要跟爷摊牌呀!我左手攥牌右手拿烟,装着起身找烟灰缸,让自己贴近芷江路和平,再利用转身,将左肩垫在他右肩之后,为的是能用左手勒他脖梗子。我问他,

自行车该还我了吧?

嘛自行车?

二发子,小辉的车呢?

二发子一听暴跳起来,大胖,咱明人不做暗事,车子我扣了,算你给我大哥的见面礼,今后有嘛事大哥罩着你,你要想炸刺儿,这里外都是和平的人,我们可等你多时了!我望着他狰狞的面孔,真想劈他一拳!我当着他的面从兜儿里掏出铁指套,一个个戴在指头上。这东西你认识吧?我问二发子。你,你少来这套,大哥还等嘛,咱现在就灭了他!芷江路和平刚要挪窝被我一把按住,你不能动,知道我为嘛站这儿?你要动别怪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我突然想起莎士比亚喜剧《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的卡厄斯医生,他恶作剧要捏碎牧师的**,如果芷江路和平敢反抗,我一定掐碎他的**。我对和平说,赶紧叫人把自行车放在大门口儿,咱哥儿俩无冤无仇,二发子能背叛我就能背叛你,咱俩不值当为他翻脸。

二发子一把拽开门,五六个半大小子手拿家伙冲进来,把原本不大的房间挤得满满的。芷江路和平的身体明显松下来,放松的身体最大特点是肩膀滑润了。他用世故的口吻说,不是我说你大胖,现在你嘛都不是,你说我凭嘛服你?老子替你报马三儿之仇,不够吗?笑话,我用你替我报仇啦?我掂量你有些日子了,我凭嘛为一个光杆儿司令得罪马三儿?实话告你,二发子早给我俩讲和了,马三儿现在跟我一抹子,扣你自行车就是马三儿的主意!嘛玩儿?芷江路和平这番话让我大吃一惊,原来他釜底抽薪竟跟马三儿合流了,二发子不光挑唆和平,还让我成了他俩的共同敌人,太严峻了!迟疑之间,二发子也喧嚣起来,大胖,得罪马三儿活该你倒霉,这事儿可别怪我,退一万步,即便没马三儿,就你这副少爷羔子样儿也甭想罩地面,今儿我二发子就让你开开眼!说着他一撸芷江路和平的袄袖,大哥,亮出来给他瞧瞧,让他学学嘛叫江湖!只见一个兵乓球大小的坑状疤痕出现在芷江路和平左臂上。瞧见吗大胖,知道为嘛吗,当年争地盘儿叫劲,我大哥让他们点烟,人家楞夹来个烧红的煤球。我大哥一伸胳膊,说不急,放这吧,人家就把煤球放他胳膊上了。一直等煤球都凉了,我们大哥该干嘛干嘛,脸不变色心不跳,仔细瞧瞧,服吗你,说句膀得力的,你要也弄个煤球放胳膊上,王八蛋他不还你自行车,对吗大哥?芷江路和平点头说,没错,大胖你要也有这两下子,别说自行车,我把俩蛋子儿卸下来让你当泡儿踩。没想到他也提到**,这么巧。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不带悔棋?

儿子悔棋。

马三儿的卷入使局势风云突变,如果此刻二发子真把马三儿叫来后果将不堪设想。开瓢流血是小意思,备不住命都搭进去,而且自行车更拿不回来。我必须速战速决,把冲突化解在我与芷江路和平之间,这恐怕是唯一的办法。我一咬牙对和平说,有嘛,不就煤球吗,对我来说算个屁,这么着,叫你的人滚蛋,把自行车给我摆楼下门口儿,爷让你看看嘛叫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儿!

不一会儿,人撤走了车也摆好了,屋里只剩我们四个人继续来牌。我叼上烟大吼一声“给爷点上!”,对面小子立刻夹来个烧红的煤球。二发子两眼发直,大胖,别说我欺负你,想好再干。我嗤之以鼻,说不急,先放这吧。那小子把煤球直接就撂我右胳膊上了。只听嗞啦一声,一股白烟小型原子弹赛的蹿了上去,浓烈的焦味儿让人喘不过气来,闹半天烧人肉跟烧猪蹄儿味道一样,都臭烘烘的,人比猪强不到哪去。钻心的疼痛令我晕眩,痛到极致很像电击,让我周身震颤。我恨不得杀了眼前这帮兔崽子,除此难以平复我心中的仇恨。但我极力控制着,既然决定赌这一把就得扛住喽,洪信不是说死扛吗?我就扛给你洪信看看。我大叫一声,出牌出牌,这有嘛可看的,该谁了,出牌!没人吭声,直到煤球渐渐变白,陨石般陷进我胳膊里,只留一半露在外面,微微冒着青烟。

我扭头问芷江路和平,这行吗?行。这算吗?算。那老子就不陪你们哥儿几个了。说着我把煤球一甩,哟,还粘上了。我只得用手拨楞,煤球掉在地上,露出胳膊上好大一个血窟窿,血像融化的哈根达斯一样黏稠。我刚准备离去,却被芷江路和平拽住。大胖,大胖,对不住你,你走没问题,我绝对保证你的安全,就是车子不能骑走。为嘛?刚才忘告你了,这车子我答应给马三儿了,他马上来取,你骑走我拿嘛给他,对吗?说着他嘴角一撇,掠过一丝嘲笑。

哦,玩儿我?

江湖上有种时髦叫玩儿人,历来如此。就是编谎话挖陷阱,让对手自己往圈儿里跳,等明白过来为时已晚,失去的不光是物质,更是做人的脸面,江湖拚的其实就是面子。洪信说的“由不得你,必须死扛”,现在看来一是冤冤相报,所谓恩情不过代,仇恨传千年,一旦结仇你就是仇恨的奴隶,卖给它了。再有就是面子的问题。没有荣耀过的人不懂尊严的分量,而一朝光荣,你得毕生用鲜血捍卫你曾拥有的骄傲,否则就是自甘堕落。正因为如此,玩儿人这种事是双刃剑,你伤对方面子越深,对方反抗就越强烈。这就看你能不能兜住,兜不住只能自取其辱。而此刻我发誓让芷江路和平自取其辱,我绝不会吞下这枚“煤球”苦果,让手臂上的血窟窿成为终身的羞耻。我的愤怒已完全将我浇铸成一台复仇的机器,生命不过是它的燃料而已,除此毫无意义。没有预警,没有任何迹象,我飞起一拳将芷江路和平击倒,铁指套果然派上了用场,鲜血从他脸颊滚滚而下,遮住了他刚才的笑容。他“哇”地扑倒在我面前,臀部正好朝上。我毫不犹豫,一把从后面攥住他一对**,你不说把蛋子儿卸下来让我当泡儿踩吗,我帮你搭把手!我的手越攥越紧,铁指套硌着他的**上发出砰砰的勃动,让你坚信那是男人的另一颗心脏另一条生命,那生命正因为被挤压被窒息而拚命挣扎着。

二发子扑上来,被我一脚踹中肋下,他只顾弯腰大口喘着粗气。我借势把刮刀插进他左耳朵眼儿里。动,再动老子戳进去信吗?信信,哥哥我信。我对另外那小子说,去,夹个煤球来!他没动。我一掐芷江路和平的**,叫他快去!这小子才迟疑地夹来个半红的煤球。我用脚尖一挑火筷子,煤球正落在二发子后背上,小型原子弹,烧猪肉,外加吱哇乱叫,让他逼亏彻底痛快一把。

芷江路和平终于服软儿,他哭泣着央求我,我错了,大胖我错了,车子你骑走,求求你别掐了,再掐成相公了。我毫不手软,羞辱与仇恨像混凝土注满我的心房,他越求我越掐,求一句紧一点,终于逼他吐出了实情。是二发子告密马三儿说洪信离开了我,还请他跟芷江路和平联手收拾我。马三儿欣然同意,满口答应跟他们一起对我下手。二发子还献媚马三儿说,你记得二蔷吗?就是大胖的小媳妇,多好啊,削完大胖咱就手把二蔷办了,你头水我二水,怎么样?之所以尚未得手是因为……因为嘛?哎呀呀呀我说我说,因为你老不出门没找到机会,这次扣自行车就为引你出来,由我俩先拖住你,再等马三儿过来处理。你通知他了?通知了。马三儿现在在哪?不知道,我也纳闷儿为嘛他还没到,别真去堵二蔷了吧,不过他肯定来,他说要亲手,亲手废了你。听到这儿我热血迸裂喷涌,躯体像枚炙热的炸弹几近爆炸。我情不自禁使劲一掐,一股黏稠的液体从芷江路和平的**或狗鸡里流出来,弄我一手。他一声惨叫瘫在地上,断续地说,马三儿说话就到,你,你逼亏有种别走,让马三儿先灭了你,再办了二蔷……话没说完竟昏了过去。我咣叽扔下芷江路和平怒视二发子,哥哥哥哥,我错了,就看我跟你这么些日子……没等他说完我狠命用手一挑,锋利的刮刀在二发子脸上豁开个漫长的血痕,他一声嚎叫扑倒在地上。我转身朝楼下狂奔,抓住自行车拚命蹬起来,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立刻见到二蔷,看她是否安全。

芷江路并不长,南端接成都道,左手是博爱里,右手是幸福里和世界里。就在幸福里世界里之间这段成都道上,有家只做早中餐的小饭铺,门脸儿不大,进门下台阶,早起浆子果子嘎巴菜,晌午烩饼捞面。它门口儿一侧的便道上架着口大油锅,半边被木板盖住,木板上放着舀子和铁筷子。这是我的必经之地,穿过世界里就是重庆道,从重庆道上桂林路,一拐弯便是常德道。

当我正经过这家小饭铺时,我骑得飞快,应该说白驹过隙,可就在一闪之间有个声音破击而出:胖子,胖子!我一捏闸,是杨乐乐。他正在这儿吃午饭,远远看我急赤白脸赶过来,一把叫住我。他劈头盖脸对我说,胖子,我正说吃完饭给你送书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来劲吧?说着他晃晃手中的报纸包。我愣愣盯着他说,哪有和平,没有和平,这世界只有战争。为什么,怎么了胖子?说话间他发现我手背上的血迹,大叫起来,怎么了这是,胖子你怎么了?闭嘴你,瞎嚷嚷嘛,你赶紧走,我随时跟马三儿有场硬仗要打,你赶紧走吧乐乐哥!

我俩说话时他面向世界里,我背对着世界里,话没说完就发现杨乐乐的眼珠儿不转了,嘴唇半张呆在那里。待我回头儿一看,干了,马三儿一群二十多个正像泥石流从世界里冒出来,我发现他们的同时他们也看到我,相距不过十来米,连汗毛都看得清。我对杨乐乐说,崴了,叫你走你不走,操,抄家伙吧!说着拾起油锅旁一把铁锨递给他。他边接边问,这,怎么用啊?抡,照脑袋上抡。那出人命怎么办?十二月党人还怕出人命,普希金都敢决斗,听着,出人命也出他们的,不能出咱的!说着我把自行车往路边一扔,咣一下,顺手从腰里拔出刮刀。

晌午的阳光把精致的成都道映得闪亮,马路在此略显弯曲,光线将透视感强烈烘托,似庆典的舞台绚丽而斑驳。风声如洞,扬起无边落木旋律般挥舞,人影如织,苍云浩远,天地一片萧瑟。我看到马三儿的尖脑壳再次浮现在我面前,几月不见更显尖凸了,让人一看就觉得不属于这里,与天地六合说嘛对不上号。我确信这是我的宿命,宿命就是怎样躲也躲不过的定数。我想起二蔷和洪信,在楼顶数星星的夏夜柔情,在重庆道肉铺前面对死亡的心悸震颤,伴着奔涌翻腾的无限深情和愧疚,潮水般扑向远天枯色。既然赶上就只有死扛,洪信说得没错,男人的终结必须是对尊严的坚守,除此别无选择!这时,只听马三儿哼哼哼狞笑着说,

哟呵,这不大胖吗,还真给堵住了。

马三儿,爷在此已候你多时了。

大胖你知道为嘛我非灭你吗?

灭我?你忘了被爷打得满地找牙?

我看上你媳妇了,不灭你没法办她。

是吗,我也正想把你妹肚子揣起来呢。

马三儿脸色骤然一变,眼神由嘲笑转向冷酷顽俗。他一挥手,哥儿几个给我上,灭了大胖这逼亏的的的的的的的……只听嗡一声,刮风赛的,这帮王八蛋把我俩围得水泄不通,挥舞着家伙,菜刀,板儿带,木棍子,乱七八糟往上冲。我和杨乐乐拚命抵抗,杨乐乐转着圈儿抡他的铁锨,还别说,真砸倒几个。一砸到人他就停下看,神色慌乱而犹疑。我对他大喊,别停,不能停,照脑袋上抡!我自己虽有刮刀护身,但毕竟短家伙,混乱中感觉扎到了什么,我不愿看更不愿想,只顾杀出条血路带杨乐乐逃出去。我四处寻找马三儿,只有制住他才能解脱困境,可这逼亏的比猴儿都精,站在远处无法靠近。我体力正在透支,心情濒于崩溃。我发现杨乐乐被人按在地上,刚想营救,几个王八蛋趁势冲上来抱住我,将我放倒。马三儿过来二话不说狂抽我耳光,啪啪作响。你逼亏大胖也有今天,就你也想罩地面,我叫你罩地面,我叫你罩地面,噼里啪啦把我脑袋打得拨浪鼓似的。滚烫鲜腥的浆液注满我的口腔,碎牙像蝌蚪一样在黏稠的血液中盘游,我感到末日将至,生命正在这场当年名噪一时的“成都道斗殴事件”中走向极点。读书是读不出江湖的,就像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中行船,任何骄纵与轻佻都可能翻覆。我卯足劲儿,噗一下将满口鲜血连同落齿啐向马三儿,喷漆般给他脸上来个满堂彩。马三儿恼羞成怒抄起根木棍,嘿你个逼亏的,说着向我头上砸来。就在这生死攸关之际,真是要多寸有多寸,只听一声巨响在天地间震发出来!

胖胖胖……!

哥哥哥哥哥………!

我睁眼一看,他奶奶的,只见童小辉领着二蔷和洪信从世界里的胡同口喷薄而出,肯定这小子看我半天不下楼,认为我被芷江路和平拿住了,便跑回去叫来二蔷和洪信,恰好在这儿撞上我。二蔷满脸泪水往上冲,早被洪信彪悍的身影落在其后,没有停顿,没有中间过程,洪信使唤钢丝锁很像李小龙耍三节棍,不用看,背后长眼,前后左右都盖得住,锁上的铜头儿簇亮,流星般画出一个个圆圈儿划过空中。马三儿的人相继倒下哀声四起,洪信正一步步靠近马三儿靠近我。

我看出马三儿眼中对洪信的恐惧,战争最终得靠精神。但马三儿也绝非等闲之辈,非常狡猾残暴。他一把攥住我,正掐在我那个血窟窿上,疼得我毫无还手之力。他把我头压在那口大油锅的木板上,在我头顶悬起满满一舀子滚烫的热油。他对洪信喊道,听真了洪信,只要你再挪一步,我就把这舀子热油浇大胖脑袋上!洪信一愣。二蔷赶紧叫住他,洪信你停停,别打了。对,这就对了,还是小媳妇知道疼人,既然打到这份儿上,老子也豁出去了,二蔷,是叫二蔷吧,今儿你让我马三儿亲一把咱没事儿,我放过大胖,否则别怪我不客气,非把这舀子热油泼他脸上信吗?别听他逼亏的,二蔷你千万别过来!我大声喊着。哦,不信?我叫你瞧瞧马王爷是不是三只眼。说着马三儿把热油浇在我手上,哗的燎起一片血泡。二蔷绷不住了,她问马三儿,你说话算数?绝对算数,亲一把就放人!只见二蔷挣脱童小辉和洪信的阻拦,缓步向马三儿走来。我过来了,你放人哪?不行,还没亲着呢?我都这么近了你还不放,你骗人!儿要骗你,再过来一点小媳妇。突然间,只见二蔷猛地向马三儿扑去,想先发制人把他的油舀子从我头上推开。不幸的是,马三儿一个踉跄,脱手的油舀子飞向空中,半舀子热油哗一下盖在二蔷右脸上,一片雪白的燎泡爆米花似的铺天盖地迸裂开来。二蔷哇一声倒下去。

二蔷蔷蔷……啊啊啊啊啊……

我和洪信疯了。洪信挥舞着钢丝锁,我抄起杨乐乐丢下的铁锨,相继冲向马三儿。开始他还用一根木棍抵挡,很快便发现毫无希望。他迅速转身逃跑,就在他回眸一瞥之际,洪信的钢丝锁鹰隼般迅捷,正击中马三儿左眼,只见他的眼球像水珠一样四面开花,紫色的浆液向日葵般均匀飞溅,这正是后来江湖上“独眼儿马三儿”的由来。但与此同时,一把菜刀劈向我的后背,在我左肩胛骨处豁开个尺把长的口子,我倒在二蔷身旁,昏了过去。迷蒙之中,我感到二蔷的手在轻轻抚摸我的面颊,凝滞的,微微颤抖的感觉,指尖一点点诉说般从我脸上滑过。那是我,最后一次感受到二蔷。

我在医院躺了二十多天,全身共缝了一百三十几针。出院后几经辗转我入伍当兵,在北京南口成为一名六二式坦克的驾驶员,再没回过常德道。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