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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楚    更新时间:2016-12-13 11:19:10

翌日清晨便早早出门。老鹅在她身后摇摇摆摆尾随着。她知道村里有家小卖店,专卖冷鲜肉。那天,小卖部人倒不少,有人在扯成匹的帐子布,看来是村里有人过世了。老太太戴上花镜,观瞧半天,这才吩咐店主从猪背腿上割了一斤,而后带着老鹅回了家。中午时,忍不住一个人跑到黄土岗下坐了个把时辰。风比昨日暖些,吹得骨头酥痒,荒田里的紫云英被阳光照成一团紫雾。可孩子却没出现,她愣愣地盯了会儿野榆钱树,这才走了。及至下午,老太太切姜剥蒜,又配了红椒、桂圆、八角、茴香和十三香,用高压锅将肉焖了,肉香不久弥漫开来。

期间倒是有几个闲妇过来串门。她们有阵子没来了,进了屋先耸动着鼻子问“咋这香呢?”,见是老太太炖肉,又夸她厨艺高超,接着喟叹起如今的儿子媳妇们,全是金贵命,虽然都是土里刨食的,却连饺子也包不好,年三十煮破了一锅,简直成了馄饨片汤。老太太只缩在炕脚听,一句话也不插。又听她们说,县政府的人来了七八次,看样子村子搬迁是避免不了的。老太太这才问了句:村子搬到哪儿啊?干嘛要搬啊?她们的兴致就被勾起来了,哄嚷着说,麻湾和附近的周庄、夏庄,据科学家们检测,地下埋着大量铁矿。大量是啥概念呢?就是储存量位居全国第三。全国第三哪,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些人四五年前就来勘探,折腾了几年,据说明年就要动工采矿了,这不,镇上天天逼着签拆迁合同。用不了多久,麻湾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将是一个巨大的地下采矿场。老太太“咦”了声问道,你们搬到哪儿啊?没了田地,日子怎么过?她们就扬着眉角嬉笑说,我们巴不得搬到县城,当城里人呢。钱嘛,不是有赔偿款么?这世道,有了钱,啥都不用怕……

可算是走了。老太太捶了捶腰,不禁去看锅里的肉。其实本想跟她们问问那孩子的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帮长舌妇,定会好奇她为何问询。何况,又何必非要知晓孩子的事?她跟他,只打了个照面,闲话也没说上过一席。他要是饿了,就来这里吃两口,填饱肚子;他若是有了下家,不再来偷食,自当没有过这回事。老太太眯眼在炕上打起盹来。等睁开眼,天已大黑,蹒跚着去过堂屋看看炖的肉,明显是吃剩的。孩子吃了不少,看来很对他胃口呢。老太太竟有些隐隐的得意,方沉沉睡去。

次日早早就起来,栽了两垄韭菜。韭菜根是王静生送的,顺便捎了一粪箕子猪粪。这个远房外甥,跟她并不亲近,反倒有些罅隙。老太太也并不介怀,送了他一双自己绣的棉拖鞋。王静生接了,又闷闷地抽了一袋烟,这才趿拉着鞋转身离去。等外甥走了,老太太就坐到屋檐下晒太阳,晒着晒着有些恶心,想必是这几天受了风寒,随口吞了几粒药片,倒头睡起来。中间醒来几次,只觉得骨头酸软喉咙胀痛,喝了口热水又渐渐迷糊过去。其间闻得老鹅嘎嘎乱叫,想必是饿了来讨食,却没气力爬起来喂它。醒来时太阳已爬上屋檐,就拌了糠菜去喂,却发现老鹅没了。

这老鹅,跟了她十三年,是她从小区门口捡的。肯定是谁家的孩子从宠物市场买来,养得不耐烦随手扔掉了。城里的孩子,就是没耐性。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揣兜里带回家。当初也只是小小一团鹅黄,睁了惊恐的眼动也不敢动,谁成想竟长成偌大一只呢?儿女们是极少来的,通常只有她和它,晨起去中山公园散步,中午吧唧吧唧嚼着青菜,听收音机里唱着老戏,傍晚呢,窝在沙发里打盹,半夜醒来时方将电视关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想说话了就和它唠叨两句,生气了就踹它两脚,它不记仇,依旧影子似地随着她,贴着她,腻着她。

老太太难免心慌起来,颠着老寒腿在院子四周搜寻一番,仍没得踪迹。猛然想起那孩子,心就咯噔了一下。该不会夜晚来时不见吃的,索性将它逮走炖了吧?

那晚,灶冷灯灭,她早早在过堂屋候了,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果不其然孩子仍是来了。当他在灶台上翻寻时,她冷不丁一把就攥了他胳膊。他胳膊如此干枯,挣了两挣竟没有脱开。老太太随手开了灯,这才不紧不慢地问道:“我的鹅呢?”

这倒是她与他头一次如此近地说话。他比前些日子似乎更细瘦了,有那么片刻,她竟怀疑他会不会被过堂风给吹走。他的眼也是红肿的,嘴角生了水泡。老太太又问道:“是不是你把鹅偷走了?”孩子点点头。她想也没想就从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是不是把鹅给吃了?”她颤抖着声音问。孩子又是点点头。老太太“哎呀”一声,顺势从锅台拎了把刷锅的炊具,捋起他衣袖就抽打起来。抽着抽着便瞧得他胳膊上全是银元大小的红斑,一圈连一圈,看得心里麻麻幽幽,索性撒了他,一屁股坐在灶台上,默默盯了他半晌,这才摆摆手说:“你走吧,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孩子一愣,却并没有动。老太太听他嘟囔道:“我奶奶死了……我杀了它祭祀……”老太太不再搭理他,转身回了屋子,和衣躺下。

这一躺就是两天。中间清醒时老太太想,该不会是大限已到吧?然而转念想想,死在这个叫麻湾的村里也没什么不好。这个村子,地上有棉花,地下有铁矿,也算是宝地了。迷迷澄澄间又觉得自己化了妆缓步走上那戏台,不成想环顾四周,琴师未来,台下一个人也无,竟怅然起来,旋尔又自嘲,都这把老骨头了,竟还怕没人来听自己唱戏……

等再次睁开眼,屋里的灯怎么就亮了。侧身朝门外望,先看到炕沿上摆着副碗筷,碗里尚冒着热气。老太太爬起来张看,却是碗疙瘩汤,香油花浮着,白鸡蛋卧着,鸡蛋旁是几粒剥好的新蒜。老太太心里热了下,小口小口着吸溜起来。大抵是饿得塌锅了,虽然缺盐少醋,竟觉得格外香甜。就想,会有谁来呢,若是静生或“刘三姐”,断不会悄默声地来了又走,看来,也只有那孩子了。定是他过来找食,见她卧床生病,这才煮了疙瘩汤。看她睡得香,又不忍叫醒,才将疙瘩汤放在炕沿上,睁眼就能看到。小小年岁,心眼倒是不少呢。虽然他将老鹅杀了,心里百般怨恨,可谁没办过蠢事呢?何况一个细脚伶仃、饥肠辘辘的孩子?她突然萌生起拜访他的念头。来了半月有余,她还没正式拜访过谁呢。老太太就拿了手电筒出了院子。

夜晚的村庄,和白日的村庄,气味是不一样的。白日的村庄是属于动物的:属于槽子边的黄牛、属于圈里的约克猪、属于栅栏里的奴羊、属于篱笆里的凤头鸡、属于墙头的野猫、属于麦秸垛的刺猬,属于草丛里的春蛇……那气味掺在灶坑里,掺在孩子的鼻涕里,掺在男人的尿液里,是重的、冲的、浓的、腥的、烟火气的;而夜晚的村庄则属于植物:属于韭菜、属于樱桃、属于桃花、属于榆钱,属于一切静默生长着的神灵,所以那味道是甜的、是淡的、是凛的、是澈的,是悄然入心入肺的……老太太走在夜里,骨头似乎也轻灵起来,平时十来分钟的路,只走了七八分钟。到了黄土岗才想起,那条斜坡太陡了,以她生锈的腿脚,白天攀爬上去已是不易,何况繁星漫天的夜晚?怏怏地在岗下站了会儿,蒲公英的甜涩又隐约着扑进鼻孔。

还好,病又隔了一夜就痊愈。上午,就接到了大儿子的电话。她没想到儿子会给她打电话。他说话向来简洁。他在电话里说,妈呀,你生日快到了,还记得吧?有个香港大公司的老板,做了你一辈子的戏迷,专门从香港飞过来,要给你隆重的庆祝一下,光赞助费就掏二十万。你过几天拾掇拾掇,赶快回省城吧。

大儿子五十多岁了。他秉承了他父亲的一切:暴躁、酗酒、打老婆。他早把她盘剥的只剩一具衰老的身体。每到发工资的日子,都会带兄弟来分钱,此后一月不见踪影。说她手头没攒下钱谁信呢?去年跌了一跤,路也走不了,孩子们谁都不吭声,也没带她到医院看治,如果不是几个戏曲学院的弟子出了手术费,她剩下的日子怕也只是瘫烂在床上。如今她好不容易偷偷跑到乡下,不成想还是被他找到。她轻声轻语地告诉他,她是不会回去的,她喜欢这个叫麻湾的村子,她要在这里老死。

“那你就死那儿吧!永远别回来!”儿子在电话里咆哮起来,“反正这辈子你的命比草还贱!有福也不会享!”

命比草贱……命比草贱……她的眼眶就湿了……

 “老太太啊,发啥愣呢?”

她抬头,却是“刘三姐”推门进来。“刘三姐”手里捧着碗懒豆腐。

“我用黄菜叶跟豆腐渣熬的,闻闻,闻闻,比猪肉都香!”“刘三姐”边说边咂摸着嘴,“趁热吃了吧,世界上最好吃的懒豆腐,就是我‘刘三姐’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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