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6-12-01 13:57:28

请想念我吧, 当我已经不在------

不在这里, 在远方, 寂静的田园;

-----罗赛蒂 <<想念>>

已经十月份了, 去去和她五岁的女儿楚楚仍然音讯渺茫。<<漂梦>>网络文学社的女诗人云尘, 在主页以其独特的、充满诗意的温情呼唤去去:

“去去, 每天清晨, 当晨曦抚摸你的眼睑, 你是否仍然感觉, 有丁香摇动, 对你倾诉我们的思念?”

第一个上网读到这几行文字的人是茹小鸥, 文学社成员之一, 正在加拿大的伦市攻读文学博士。

这天傍晚, 茹小鸥像以往一样匆匆啃完两块自带的三明治, 推起清洁车时, 一改直奔各教学楼的习惯, 先取道去图书馆。她疾步而行的身体带着一阵难以遏止的战栗。 九月十一号。 只要一闭上眼睛, 这个日期便以醒目的黑体横立眼前。窒息感霎时淹没了她, 空气中便弥漫起石灰加销烟那呛人的气味。哦, 废墟! 她阴郁地抬起眼睑, 一群乌鸦掠过树梢, 很快似一阵黑雾消散空中。一种奇异的紧张感随之而起, 与此同时, 脚踩落叶的嚓嚓声、风筛动树叶的窸窣声, 都似带上某种阴谋, 失去了原有的秋日韵味, 显得阴森恐怖起来; 再展眼四望, 行人神情肃穆而又迷惘。每个人都在疾步往前走, 生怕一不小心, 意志一松懈, 就会身不由己掉进深渊, 或被人群挤扁、碾碎。一阵悲哀几乎将小鸥击倒, 她深吸口气, 停住脚步, 怔怔望着远去的人流。去去啊, 只有你知道在绝望与惊恐中逃命的感觉是什么。你带着楚楚逃出来了么?  

去去, 离异单身, 在纽约做房地产生意。911恐怖袭击时, 据文友们猜测, 正酣睡在位于世贸大厦后街的公寓。 大厦倒塌时, 后街的公寓楼群完好无损, 只被一层厚厚的、焦炭似的黑灰蒙蔽得轮廓模糊。恐怖袭击后的三天内, 居民大都安全返回, 惟独去去失踪了。当警察上门调查, 连公寓负责人都以为出事那天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可去去的前夫罗伯特报警证实, 五岁的女儿楚楚和去去在一起。 那天, 本是去去还回女儿的日子。

认识去去的人都知道, 与罗伯特闹离婚时, 为争夺女儿的监护权, 她几乎走到倾家荡产的地步, 仍被剥夺做母亲的权利。去去悲愤绝望之余, 曾不止一次通过<<漂梦>>, 对两位老同学云尘和小鸥发泄心底哀痛。她对云尘说: “云尘, 若不是曾经对你发誓, 无论命运多么蹇滞, 都要永远倔强地活下去, 我已经死去一千遍了。” 

她对小鸥低吟了一首她们都熟悉的短诗: “我其实早知道, 这世界没有路, 通向我曾呼吸的地方。”  

去去失踪的消息传出, 小鸥的耳际总被这几句低吟萦绕, 这天也如此。 开始, 她推着清洁车疾步而行, 像在逃避梦魇的追逐; 突然, 脚步不再移动, 两眼直楞楞瞅着远方。 穿过暮霭沉沉的天空, 似见到了去去: 去去的穿着宛如当年, 一袭火红衣裙。 去去呈直线垂落的双臂在落日余晖中染一层血色。 秋日傍晚的风鼓起她的衣裳, 她脸上带着陶醉, 嘴里吟诵那首短诗, 像一团燃烧的火球, 徐徐飘坠地面。

“去去。” 茹小鸥失声惊叫, 用手捂住眼睛, 清洁车随即失去控制向前滑行, 然后急转弯。只听 “嘭” 一声撞在铁栏杆上。这声响, 听来恰似丧钟。她的心怦怦乱跳, 渴望立刻进入<<漂梦>>, 与云尘取得联系。云尘在纽约上州, 她一定会发布最新消息的。茹小鸥三步并作两步往图书馆跑, 那里有电脑可以上网。她前脚进图书馆, 一位满脸络腮胡须的中年男子也闪身跟了进去, 选择与她斜对角的一张计算机桌坐下。

“你好, 小鸥, 很高兴能以这种方式与你交流。我是追忆。” 他飞快敲动键盘, 镜片后的眼睛沉静如水。

猛看到这行字, 茹小鸥身体微向后仰。 这一略显吃惊的动作并没逃脱那位自称追忆的视线。他嘴唇轻轻一抿。

追忆? 茹小鸥急速在脑中收索相关作者名字。<<漂梦>>自创立以来, 有数百位海内外文友加盟。她闲暇时会进入作者个人专辑浏览, 却不记得有谁叫追忆。茹小鸥的手指在键盘上迟疑片刻, 写下: “你好” 两字, 随即想找机会退出。她刚读到云尘发在主页的短信, 心里正郁闷无主, 难以排遣。 以往, 只要把茹小鸥三字敲进漂梦聊天室, 老同学云尘随时恭候, 跟她聊个痛快。这天晚上, 云尘不见, 来了追忆。茹小鸥直视屏幕上那两个陌生的字, 顿觉了无情绪, 而去去生死未卜这个事实又像块巨石压在她胸口。自去去失踪后, 她进<<漂梦>>只聊一只话题: 去去。

“我和你一样关心着去去。” 追忆沉吟片刻, 写下这句话。茹小鸥极受震动, 问: “你知道去去?”

“知道。只要进过<<漂梦>>的人, 没谁会忘记去去。”

“那么请你谈谈她吧。她----在哪里?”

“她失踪了。这是事实。”

“警察一再暗示, 在那种情况下, 失踪等同于死亡。”

“警察----他们不认识去去, 不知道这是一个生命力和爆发力都何等强烈的女人。她失踪了, 让她悄悄去吧, 别再用各种文字打扰她。”

茹小鸥似从这几句话里领悟到什么, 一时又无法说清。也即那么一犹豫, 追忆写道: “谈谈你吧。”

“我?” 小鸥愕然。

“是的。你和去去曾经同窗, 出国后, 通过<<漂梦>>, 一直保持联系。她在这次灾难中失踪, 使你突然发觉, 人类所使用的这种野兽般的暴行, 已不再仅仅局限于电视上活动的画面, 和报纸上僵冷的印刷体。它离你那样近, 近得使你感觉那一股罪恶的力量, 正以惊异的速度向四周曼延。 你不再体验生命的自由, 相反, 心里冷飕飕的, 时刻被恐怖和惊惧所攫取。这样的结果是: 整天忧心忡忡, 上课注意力无法集中; 下课了走在林荫道上, 对身边的景物变换也视若无睹。当晨曦初露, 成群的乌鸦穿过玫瑰红的朝霞在天边飞翔, 我敢断言, 这曾是一幅百看不厌的自然景色。如今, 你看着, 嘴里尝到的是死灰般阴冷的味道; 而当夜幕降临, 城市上空霓虹灯璀灿依旧, 你从闪闪烁烁的光芒里得到的, 则是生命的腐败和短促。”

茹小鸥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些文字。追忆, 他到底是谁? 他不光知道她和去去是同学, 还能够把她心中那些无从诉说的郁闷和紧张感剖析得那么准确, 那么清晰。他----到底是谁?

“我是<<漂梦>>新加入的会员。” 

又一次被他猜透了心中的纳闷, 他解释道: “我是通过你的诗了解到你和去去以前的关系。至于以上所诉之感, 其实是911后的人类恐惧综合症, 很多人都染上了, 包括我自己。” 追忆的笔峰陡转低沉: “我写这些话, 另一方面也是在释放我自己, 释放我内心深处那一天天堆积的惶恐。古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福早就借安提戈涅对人类呼吁: 我是为爱而生, 不是为恨而生。 可叹, 几千年过去, 地球上仍有千千万万的生灵在相互仇恨, 时刻伺机血肉相拼。” 追忆写到此长长叹口气, 用手抵住额角, 十分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 猛然想起上网的目的意欲开导小鸥, 自己反倒先垂头丧气起来, 实在不该。他摇了摇头, 双手往键盘上一搭, 眼角的视线发觉小鸥已经离去。屏幕上留有一句话:

“谢谢你, 追忆。 很抱歉, 我今天时间不多, 现在必须去工作了。我们下次再聊。 茹小鸥。”

追忆立刻退出网站, 他的头只须往图书馆门口稍微一昂, 便看到了茹小鸥苗条的背影。他情不自禁起身, 很长一段时间, 深深地凝视着, 一动不动, 浑然忘了身在何处。

“先生, 你还要继续使用这台计算机么?” 一位学生的询问打断了他的沉思。

“噢, 不了。”追忆咕哝一声, 眼睛仍停留在小鸥身上。他快步走出去。 门口一排落地窗, 靠窗摆着两张沙发。他手拿一本书, 坐下, 通过玻璃窗, 小鸥的一举一动尽摄眼底。

茹小鸥蹲下身子, 半跪在地上擦墙脚的污迹。 门对着漆黑的夜敞开, 风阵阵袭来, 她打个寒噤, 只觉四肢发冷, 浑身酸痛乏力。她嘴里呼出的喘气声加重了, 眉头微皱, 那股平时爱闻的消毒液味道, 自去去失踪以来, 变得十分浓烈刺鼻, 胃部痉挛般涌起要呕吐的恶心感。她的手机械地移动, 身旁人影绰绰, 许多晚自习的学生从外面进来: 他们也大都是沉默的, 匆匆从她身边而过, 不经意地瞟她一眼 。秋天的寒意正随夜色逐渐加重, 一阵风刮起, 许多落叶往她怀里钻; 一摸脸颊, 湿湿的, 同时听到了细雨敲窗时极其胆怯柔弱的声音。又下雨了。她用手背揉揉鼻子, 起身, 一本纪伯伦的诗歌集从口袋里掉出, 她浑然不知, 一味出神。

追忆! 真遗憾没多余的时间和他畅谈。他----好像认识她很久似的。他说通过诗歌了解了她和去去的关系, 可暗自寻思, 她的诗集里没有一首是关于去去的。那么, 这个追忆是谁? 她思索, 眼前似出现那一行行文字。

图书馆光线灼目, 从敞开的门扉处涌进黑暗, 她看到了飘在黑夜和微光之间的朦胧雨雾, 舌尖处尝到了追忆所说的那股死灰般阴冷的味道。是的, 追忆, 他说得一点不错, 在璀灿的灯光下, 尔今的她, 看到的只是生命的腐败和短促。 

回首出国这几年, 她始终被一股难以抗拒的热情席卷着向前蠕动, 目标明确。只有陪伴身边的丈夫叶琛知道, 这一路走来有多么艰辛: 体力上超常的透支, 以及学习过程中所遇到的困难, 曾使她迷惘、 产生过不堪负重之感。 然, 沮丧过一阵, 又找回自己, 找到属于她的支点。尔今, 茹小鸥苦笑一声, 抬起头, 高高的穹窿里, 昏暗掩盖了一切, 那阴沉的帷幕不知何时已经裹挟走所有的热情和骄傲, 只留下深刻的迷惘感, 还有无处不在的紧张感。 这一切, 正如追忆所言, 开始阻碍她进一步享受创作的乐趣及生命的自由。

“嗨, 是小鸥吗? 站在雨里发什么呆?” 

一位男同学走出图书馆, 紧盯她两眼, 终于发出这声惊呼。 “好久没见你了, 晚上没课?”

“晚上?” 茹小鸥认清眼前这位男生, 曾和她选修过同一门文学课。她伸手抹一把湿漉漉的脸颊, 发觉雨下得紧了, 衣服上也是一片水渍,  赶紧倒退进大门内, 指着清洁车, 解释道: “晚上我一般不排课, 要做这个。”

 “噢, 那你忙, 你忙。” 男同学离去时仍频频回头, 满眼困惑和不解。

茹小鸥微微一笑。她读研究生时没申请到奖学金。其实, 当时学校有很多地方: 如复印中心、小卖部、饭馆等都欢迎学生去。她选择做清洁工, 图的是那份能够独自冥想的自由。她深深吸口气, 低下头压紧清洁液瓶盖, 忽感一阵头晕, 便松开手, 支住额角, 将身体斜靠车上。 她微微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 低垂的视线落到了那本纪伯伦诗集上, 刚想弯腰去捡, 一只手已将书拾起, 递还给她。

她惊愕抬头, 对方是位年近四十的亚裔男子: 他身材中等偏瘦, 肤色暗黄。 狭长脸上戴了副黑框眼镜。眼睛不大, 但似集中了所有的语言、思想和活力, 显出他有一颗热情、丰富的灵魂。一双眉毛长得很浓密。同样浓密的还有胡须, 它从嘴上开始蓄起, 在下巴和颚骨下面连成黑压压一片。这黑, 把他的嘴唇衬得更苍白了。这黑也是他留给别人最深刻的第一印象。他----正是前面在网上与她聊恐惧综合症的追忆。

“你的书。” 他说, 镜片后的眼神闪着光, 热切地望着她。那眼神使她一怔, 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 一阵头痛袭来, 她飞快接过书, 所有的思想被身体的不适压倒了。

“你----好吗?” 追忆并不着急离去, 关切地询问。她在雨中发呆时, 他曾不止一次想冲出去把她拉进门。

“谢谢, 我很好。” 茹小鸥竭力使自己语调平稳, 推起车子转往洗手间。她摇摇晃晃离去时, 低头掠一眼手腕上的表, 又要丈夫叶琛在停车场等她了。

叶琛所在的化学系与英文系毗邻。本来, 自己有一辆旧车, 但冬天老出问题。 夫妻俩决定合用一辆车, 反正叶琛做研究的时间比较灵活。因茹小鸥打扫的楼道经常变动,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明天要去哪里, 两人只能大致约个时间在停车场等。这晚, 茹小鸥做完所有工作, 浑身的骨架似要松散。她走出图书馆, 每跨出的一步像踩在云里。怎么这样累? 吃完饭还好好的。要怪也只能怪这天, 下雨下得人都要发霉。她勉强用意志支撑着向前移动。仍坐在门边沙发上看书的追忆, 一见她出门, 随即起身, 手里多了一把黑色雨伞。

长长的林荫道, 一根根灯柱静静矗立, 在雨中散发惨淡的光; 越来越密集的雨丝在光中穿梭, 闪过一层朦胧的亮色。冷, 真冷。茹小鸥竖起风衣领子, 冷风冷雨使她瑟瑟发抖, 如此砭骨的寒冷应该属于冬天的呀。她悠悠抬起眼, 朝空中望去, 雨水很快模糊了她的视线。就在那时, 听到一阵迟疑的脚步声。她没在意, 只将两眼紧紧盯住林荫尽头那片开阔的停车场。那里, 只要到达那里, 就能完全放松地闭上眼睛, 任由叶琛载着她这疲惫之躯在黑夜疾驰。

“小鸥。” 一声十分轻柔的呼喊。以为是风传递给她的幻觉, 她没有回头。

“小鸥是你吗?” 一声焦灼的呼喊划破夜的静穆。 林荫尽头, 茹小鸥望眼欲穿的地方, 奇迹般出现了叶琛的身影。叶琛手里也拿着一把没打开的雨伞。看到小鸥, 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 撑开雨伞。 那把黑色的伞, 很快将小鸥与阴冷的雨隔离开。两人站在雨中, 借路灯光彼此凝视。

“今天怎么搞得这么晚?” 叶琛的口吻是焦虑的: “我等了大概四十分钟, 还不见你来, 真急人。我看以后得给你配个手机。”

“要那玩意干嘛? 每个月额外出去几十块钱, 我可心痛。” 小鸥轻声说。

“我手下几个刚从国内来的年轻学生都有。话说回来, 有了到底方便。像今天这种情况, 要事先知道你在哪里, 就可以去接了, 你也不至于被淋成这样。” 叶琛说着伸手摸了摸小鸥的头发, 惊叫道: “呀, 全湿了, 当心着凉。”

“没事。” 小鸥把他的手牢牢抓住, 说: “今晚, 怎么觉得这条路那么长, 老也走不完似的。现在好了。” 说着, 剧烈地咳嗽两声, 将头软软地靠在叶琛的肩膀上。”

“你看你。” 叶琛一手撑伞, 一手扶住小鸥, 两个相濡以沫的背影在雨中艰难地向前行走, 走到林荫道尽头, 融进夜的深处。

追忆怔怔伫立。 伞合拢在他腿边。 雨水很快把他浸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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