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四 明史(2)

作者:赵翼    更新时间:2013-08-08 15:02:26

明仕宦僭越之甚

  鄢懋卿恃嚴嵩之勢,總理兩浙、兩淮、長蘆、河東鹽政,其按部嘗與妻偕行,製五彩輿,令十二女子舁之。(見嚴嵩傳)

  張居正奉旨歸葬,藩臬以上皆跪迎,巡方御史為之前驅。真定守錢普創為坐輿,前軒後室,旁有兩廡,各立一童子給使令,凡用舁夫三十二人。所過牙盤上食,味逾百品,猶以為無下箸處,普無錫人,能為吳饌,居正甘之日「吾至此,始得一飽。」於是吳人之能庖者,召募殆盡。(居正傳)

  擅撻品官

  唐時大吏有擅杖官吏之弊,明制已革除,然權勢在手,亦竟有違例肆威者。

  王來為參政,以公事杖死縣令不職者十餘人。(來傳)

  陳懷鎮四川,笞僉事柴震。(懷傳)

  雍泰為山西按察使,太原府尹珍不避道,泰責之,不服,泰竟笞之,珍訴於朝,下泰獄,釋之。泰巡撫宣府,參將李稽坐事,畏劾,乞受杖,泰以大杖決之,稽奏泰凌虐。(泰傳)

  黃澤為浙江布政使,鹽運使丁鎡不避道,澤撻之,為所奏下獄。(澤傳)

  副都御史周銓以私撼撻御史,諸御史共劾之,遂下銓獄。(銓傳)

  巡鹽御史祝徽、巡按御史畢佐周皆擅撻指揮使,崇禎帝以指揮秩崇,非御史可撻,下部,稽典制:御史無撻指揮例。都御史陳于廷引巡撫提問四品武職敕書對,帝以比擬不倫斥之。(于廷傳)

  是故事本無擅撻品官之例,而威柄在手,輒肆行之,亦可見是時仕宦之橫也。

  明鄉官虐民之害

  前明一代風氣,不特地方有司私派橫征,民不堪命,而縉紳居鄉者,亦多倚勢恃強,視細民為弱肉,上下相護,民無所控訴也。

  今按楊士奇傳:士奇子稷居鄉,嘗侵暴殺人,言官交劾,朝廷不加法,以其章示士奇。又有人發稷橫虐數十事,乃下之理,士奇以老病在告,天子(英宗)不忍傷其意,降詔慰免,士奇感泣,遂不起。是時士奇方為首相,而其子至為言官所劾,平民所控,則其肆虐已極可知也。

  又梁儲傳:儲子次攄為錦衣百戶,居家,與富人楊端爭民田,端殺田主,次攄遂滅端家二百餘人,武宗以儲故,僅發邊衛立功。朝野異聞錄,又載次攄最好束人臂股或陰莖,使急迫而以針刺之,血縷高數尺,則大叫稱快。此尤可見其恣虐之大概矣!

  焦芳傳:芳治第宏麗,治作勞數郡。是數郡之民皆為所役。

  又姬文允傳:文允宰滕縣,白蓮賊反,民皆從亂,文允問故,咸曰「禍由董二。」董二者,故延綏巡撫董國光子,居鄉暴橫,民不聊生,故被虐者至甘心從賊。則其肆毒更可知也。

  又琅琊漫抄載:松江錢尚書治第,多役鄉人,磚甓亦取給於役者。有老傭後至,錢責之,對曰「某擔自黃瀚墳,路遠故遲耳。」錢益怒,答曰「黃家墳亦吾所築,其磚亦取自舊家,勿怪也。」此又鄉官役民故事也。

  其後崑山顧秉謙附魏忠賢得入閣,忠賢敗,秉謙家居,崑民焚掠其家,秉謙竄漁舟以免。(秉謙傳)時秉謙已失勢,其受侮或不足為異。

  至如宜興周延儒方為相,陳于泰方為翰林,二家子弟暴邑中,宜興民至發延儒祖墓,又焚于泰於鼎廬。(祁彪佳傳)

  王應熊方為相,其弟應熙橫於鄉,鄉人詣闕擊登聞鼓,列狀至四百八十餘條,贓一百七十餘萬。其肆毒積怨於民可知矣。

  溫體仁當國,唐世濟為都御史,皆烏程人,其鄉人盜太湖者,以兩家為奧主。兵備馮元颺捕得其魁,則世濟族子也。(元颺傳)是鄉官之族且庇盜矣!

  又有投獻田產之例,有田產者,為奸民籍而獻諸勢要,則悉為勢家所有。

  天順中,曾翬為山東布政使,民墾田無賦者,奸民指為閒田,獻諸戚畹,翬斷還民。(見李棠傳)

  河南瀕黃河淤地,民就墾,奸民指為周王府屯場,獻王邀賞,王輒據而有之,原傑請罪獻者,並罪受者。(原傑傳)

  又戒庵漫筆:萬曆中,嘉定青浦間有周星卿,素豪俠,一寡婦薄有貲產,子方幼,有姪陰獻其產於勢家,勢家方坐樓船,鼓吹至閱莊,星卿不平,糾強有力者突至索鬥,乃懼而去,訴於官,會新令韓某頗以扶抑為己任,遂直其事。此亦可見當時獻產惡習。此一家因周星卿及韓令得直,其他小民被豪佔而不得直者,正不知凡幾矣!

  由斯以觀,民之生於我朝者,何其幸也。

  按鄧茂七之亂,其俗佃人送租至田主家,茂七倡其儕毋送,令田主自往受租,田主訴於縣官,官遣巡檢往攝,茂七殺弓兵數人,遂反,陷二十餘州縣,後大舉剿之,始滅。(事見丁瑄傳)此亦可見激變之由。然惡佃恃強輒敢拒官倡亂,此風亦不可開,是在長民者,禁勢家之欺凌,又懲奸民之凶悍,則兩得其平,不至滋事矣!

  吏役至大官

  梁璟傳:天順八年,修隆善寺,工竣,授工匠三十人官尚寶卿,任道遜等以書碑亦進秩,王詔上疏切諫,工匠授官已濫觴於此。

  正德初,劉健等疏中有「畫史、工匠濫授官職,多至數百人,豈可不罷?」(健傳)

  劉瑾擅權,通鑑纂要成,誣諸翰林纂修官謄寫不謹,皆被譴,而命文華殿書辦張駿等改謄,駿擢至禮部尚書,他授京卿者又數人,裝潢匠役亦授官秩。(見謹傳)

  世祖時,匠役徐杲以營造擢官工部尚書,其屬冒太僕少卿、苑馬卿以下職銜者以百數。(李芳傳)

  又工匠趙奎等五十四人亦以中官請,悉授職。(胡世寧傳)

  海外諸番多內地人為通事

  內地人民擅入外番

  明史外國傳:洪熙(仁宗)時,黃巖民周來保、龍巖民鍾普福逃入日本,為之鄉導,犯樂清。

  成化(憲宗)四年,日本貢使至,其通事三人自言「本寧波人,為賊所掠,賣與日本,今請便道省祭。」許之。

  五年,琉球貢使蔡璟言「祖父本福建南安人,為琉球通事,擢長史,乞封贈其父母。」不許。

  十四年,禮部奏言「琉球所遣使多閩中逋逃罪人,專貿中國之貨,以擅外番之利。」

  時有閩人胡文彬入暹羅國,仕至坤岳,猶天朝學士也,充貢使來朝,下之吏。

  正德三年,滿剌加(今稱麻六甲、馬六甲)入貢,其通事亞劉本江西人蕭明舉,負罪逃入其國,隨貢使來,尋伏誅。

  五年,日本使臣宋素卿,本鄞縣朱氏子名縞,幼習歌唱,倭使悅之,縞叔澄因鬻焉,至是充使至蘇州,與澄相見。

  又琉球王左長史朱輔,本江西饒州人,仕其國多年,年八十餘,彼國貢使偕來,奏明許其致仕還鄉。

  又佛郎機貢使至,有火者亞三,夤緣江彬,得侍帝側,自言「本華人,為番所使。」後伏誅。

  萬曆中,有漳州人王姓者,為浡泥國(當今汶萊蘇丹國)那督,華言尊官也。

  又有海澄人李錦及奸商潘秀、郭震勾結荷蘭人賄稅使高寀求借澎湖,為互市之地。

  此皆內地民闌入外番之明據,然猶未至結隊聚黨也。

  內地人民家於外番

  三佛齊國(原室利佛逝(Srivijaya),即今印尼巨港(巴鄰旁),境跨馬來半島、蘇門答臘附近)為爪哇所占,改名舊港,閩、粵人多據之,至數千家,有廣東人陳祖義為頭目,群奉之。又嘉靖末,廣東大盜張璉為官軍所逐,後商人至舊港,見璉為市舶長,漳、泉人多附之,猶中國市舶官云。

  又呂宋地近閩,閩人商販其國者,至數萬人,往往久居不返,至長子孫。後佛郎機奪其國,多逐歸,留者悉被侵辱。(以上俱見明史外國傳)

  是內地民人且有千百為群,家於外番者矣。

  奸民引外番為內地害

  及嘉靖中倭寇之亂,先有閩人林汝美、李七、許二誘日本倭劫海上(七修類稿),繼有汪直、葉碧川、王清溪、謝和等據五島,煽諸倭入寇,又有徐海、陳東、麻葉等偕倭人巢柘林、乍浦等處劫掠。(胡宗憲傳)內地亡命者附之,如蕭顯、池南山、葉明等,實繁有徒,凡十年而亂始定。(七修類稿)

  是奸民不惟向外番滋事,且引外番為內地害矣。(鄭曉傳,謂倭寇中國,奸民利倭賄,為之鄉道,以故倭人所據營砦皆得要害,盡知官兵虛實,倭恃漢人為耳目,漢人以倭為牙爪。)

  嘉靖中倭寇之亂

  明祖定制:片板不許入海。承平日久,奸民勾倭人及佛郎機諸國私來互市,閩人李光頭、歙人許棟踞寧波之雙嶼為之主,勢家又護持之。或負其直,棟等即誘之攻剽,負直者脅將吏捕之,故泄師期令去,期他日償,他日負如初,倭大怨,益剽掠。朱紈為浙撫,訪知其弊,乃革渡船,嚴保甲,一切禁絕私市,閩人驟失重利,雖士大夫亦不便也,騰謗於朝,嗾御史劾紈落職,時紈已遣盧鏜擊擒光頭、棟等,築寨雙嶼,以絕倭屯泊之路,他海口亦設備矣,會被劾,遂自經死。紈死而沿海備盡弛,棟之黨汪直遂勾倭肆毒。(明史朱紈傳)

  案鄭曉今言,謂國初設官市舶正,以通華夷之情,行者獲倍蓗之利,居者得牙儈之息,故常相安。後因禁絕海市,遂使勢豪得專其利,始則欺官府而通海賊,繼又藉官府以欺海賊,並其貨價乾沒之,以至於亂。郎瑛七修類稿亦謂汪直私通番舶,往來寧波有日矣。自朱紈嚴海禁,直不得逞,招日本倭叩關索負,突入定海劫掠云。

  鄭曉、郎瑛皆嘉靖時人,其所記勢家私與市易,負直不償,致啟寇亂,實屬釀禍之由。然明祖初制:片板不許入海。而曉謂國初設官市舶,相安已久,迨禁絕海市,而勢豪得射利致變。瑛並謂紈嚴海禁,汪直遂始入寇。是竟謂倭亂由海禁所致矣。此猶是閩浙人騰謗之語,曉等亦隨而附和,眾口一詞,不復加察也。海番互市,固不必禁絕,然當定一貿易之所,若閩浙各海口俱聽其交易,則沿海州縣處處為所熟悉,一旦有事,豈能盡防耶?

  外番借地互市

  海外諸番與中國市易,必欲得一屯駐之所,以便收泊。

  明初暹羅、占城、爪哇、琉球、浡泥諸國皆在廣州互市,正德中移於高州電白縣,嘉靖中始移香山之壕鏡,歲輸課二萬金,即今澳門也。佛郎機人因得混入其中。後佛郎機併呂宋、滿剌加二國,勢力獨強,諸國人之在壕鏡者皆畏之,遂為其所專據,築城建寺焉。大西洋人來亦樂居此,故市易益廣。今番人皆立家室,長子孫,不下數千家,從無不軌之謀,蓋其志在市易取利,無別意也。

  然海外諸番不一,壕鏡所居,大約只數國之人,而他國不與焉,故往往各欲乞地以為永業。如嘉靖中,林道乾遁於臺灣,後去而荷蘭人即據之。萬曆中,荷蘭人又賄稅使高寀,求築城於澎湖,都司沈有容往諭之,始去。其在臺灣者,亦為鄭芝龍所逐。芝龍降後,荷蘭又據之,鄭成功又奪其地。本朝取臺灣後,始不復為外番所佔。可見諸番互市,必欲得一屯泊之所也。

  近日英吉利國遣使入貢,乞於寧波之珠山及天津等處,僦地築室,永為互市之地,皇上以廣東既有澳門,聽諸番屯泊,不得更設市於他處,所以防微銷萌者,至深遠矣。

  案珠山即舟山也,四面皆海,昔勾踐欲棲夫差於甬東,即此地。宋為昌國城,明屬寧波之定海縣。倭亂時,據為巢穴。汪直約降於胡宗憲,曾遣其子滶破倭於舟山。徐海死,餘黨亦竄舟山,為俞大猷所殪。及汪直既降被誅,滶又柵於舟山入寇。(見胡宗憲傳)明末總兵黃斌卿據之,魯王以海監國紹興,兵敗來投,斌卿不納。先是,舟山田皆屬內地大戶,至是斌卿盡籍為官田,使民佃田納租,蓋欲佔為世業也。順治六年,斌卿為張名振等所殺,魯王復來駐。順治八年,大兵攻之,三閱月始遁去,我朝使巴臣興鎮守。十二年,鄭成功遣洪旭來寇,臣興降之。明年,我兵復其地,始入版籍。可見此山乃浙海中要地,番人得之,即可據為巢穴,固不可輕授也。(明史張可大傳:舟山,宋昌國城,居海中,有七十二墺,為浙東要害,可大為參將,條八議,籌戰守,皆碩畫。)

  天主教

  意大理亞國在大西洋中。萬曆中,其國人利瑪竇至京師,為萬國全圖,言天下有大洲五,第一曰亞細亞洲,凡百餘國,而中國居其一;第二曰歐羅巴洲,凡七十餘國,而意大理亞居其一;第三曰利未亞洲,亦百餘國;第四曰亞墨利加洲;第五曰墨瓦臘泥加洲,而域中大地盡矣。大抵歐羅巴諸國悉奉天主教。天主耶酥,生於女德亞,即古大秦國也,其國在亞細亞洲之中,西行教於歐羅巴,其始生在漢哀帝元壽二年庚申,閱一千五百八十一年,至萬曆九年,利瑪竇始泛海九萬里,抵廣州之香山澳,其教漸行。

  二十九年,入京師,以方物獻,並貢天主及天主母圖,禮部以會典不載大西洋名目,駮之,帝嘉其遠來,假館授餐,公卿以下重其人,咸與交接,利瑪竇安之,遂留居不去,三十八年卒。

  其年,以曆官推算日食多謬,五官正周子愚言「大西洋人龐迪我、熊三拔等深明曆法,其書有中國所不及者,當令採擇。」遂令迪我等同測驗。

  自利瑪竇來後,其徒來者益眾,有王豐肅、陽瑪諾等居南京,以其教倡行,官民多從之,禮部郎中徐如珂惡之,奏請逐回。四十六年,迪我等奏「臣與利瑪竇等泛海九萬里,觀光上國,臣等焚修行道,尊奉天主,豈有邪謀?敢墮惡業?乞賜寬假。」帝亦不報,而其居中國如故。

  崇禎時,曆法益舛,禮部尚書徐光啟請令其徒羅雅名、湯若望等以其國新法相參較,書成,即以崇禎元年戊辰曆為曆元,其法視大統曆為密焉。

  其人東來者,大都聰明特達之士,意專行教,不求祿利,所著書多華人所未道,故一時好異者咸尚之。其徒又有龍華民、畢方濟、艾如略、鄧玉函諸人,皆歐羅巴國之人也。

  統而論之,天下大教四,孔教、佛教、回**、天主教也,皆生於亞細亞洲,而佛教最廣,亞細亞洲內,如前後藏、準噶爾、喀爾喀、蒙古等部悉奉佛教,中國亦佛教盛行,亞細亞洲外,如西洋之古里國、錫蘭國、榜葛剌國、沼納朴兒國,南洋之白葛達國、占城國、賓童龍國、暹羅國、真臘國,東洋之日本國、琉球國,皆奉佛教。(俱見明史外國傳)又增迦剌國、馬八兒國俱有佛缽舍利。(見元史亦黑迷失傳)其餘海外諸番,則皆奉天主教矣。回**,亞細亞洲內,惟烏什、葉爾羌、喀什噶爾、和闐、郭酣、巴達克山、控噶爾、克食米爾、退木爾沙等國奉之。(見椿園氏異域瑣談)外洋則祖法兒國、阿丹國、忽魯謨斯諸國奉之。(亦見明史外國傳)孔教僅中國之地,南至交趾,東至琉球、日本、朝鮮而已。是佛教所及最廣,天主教次之,孔教、回**又次之。

  孔子集大成,立人極,凡三綱五常之道,無不該備,乃其教反不如佛教、天主教所及之廣。蓋精者惟中州清淑之區始能行習,粗者則殊俗異性皆得而範圍之,故教之所被尤遠也。試觀古帝王所制禮樂刑政,亦只就倫常大端導之禁之,至於儒者所言身心性命之學,原不以概責之庸眾,然則天道之包舉無遺,固在人人共見之粗跡,而不必深求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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