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作者:甜莲子    更新时间:2016-03-29 10:02:16

上一回是保罗和榛子一起在家看电影,当画面呈现出落日的余晖里肃穆的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屹立在远方,镜头缓缓推进,大特写尼罗河畔贫民窟里生活的人群,面黄肌瘦的小孩子在追逐玩耍,肮脏的街道,简陋的玩具。榛子若有所思地沉吟道:其实说到底我也算是贫民窟里长大的小孩!一脸的肃穆。

You don’t say that, honey!(甜心,你千万别这么说!)保罗亲昵地搂着榛子的肩膀,半说笑半责怪道,又在她的额上 印了一个吻。榛子挣脱了,不动声色地走开,受伤的眼神让保罗困惑不已。

保罗只知道榛子来自同样是国际大都市的上海,人称“魔都”。保罗凭借再丰富的想象力,也不会自动把公务旅行时见识过的新潮摩登的大上海和臭气熏天的贫民窟联系起来,他哪里猜得到榛子自小在上海老式石库门弄堂“七十二家房客”的狭小格局里长大。夏季湿热,冬季阴冷,几代人蜗居于一个屋檐下,没有私人空间,更奢谈卫生间厨房空调暖气。冬天里,难得去公共澡堂子洗个澡,大多数时间是“身在臭中不知臭”,身上那股汗臭味比起纽约马路上的流浪儿强不了多少。

计划经济时代,人人都吃不饱,馋嘴的榛子的兴奋点永远和食物有关。酷暑里,她抱着热水瓶人堆里争抢冰水雪糕。严寒天,她排长队等买年糕等年货。手心里攥着当期的香烟票一个人提心吊胆地混进黑市,鬼鬼祟祟地换几个鸡蛋或者罐头。求生的本能,食物的诱惑,孤单的童年,一个荷包蛋、几本小人书落下的今生难愈的伤疤,沈家哥哥含笑的眼轻柔的话,警察叔叔的连声盘问,母亲失望悲痛的眼神。。。。。。所有这一切,榛子在18岁背井离乡的那一刻就决意把它们全部深深地埋葬了,扔到幽深的太平洋海底了,永不和任何人提起!

保罗大手大脚地花钱、毫不惜物地享受,穿着鞋子在地毯上踩来踏去,外出穿的鞋子衣物会随意地摆放在干净的床褥沙发上,电器手机玩具般频繁地更新换代,动不动就要买咖啡喝红酒下馆子,看到喜欢的就买来,不喜欢了就扔掉。所有这些物质世界的快乐在他这里都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在榛子看来却是痛到骨子里的作孽,时时刻刻提醒着榛子:你们是来自两个世界里的人,岂能轻易与夏虫言冰! 

保罗带着榛子去滑雪、游泳、钓鱼、看球赛、听歌剧、跳ballroom dancing。只要保罗耐心认真地教,聪明好学的榛子一点就透、一学就会。保罗惊叹榛子身体的协调性、柔韧性,还有榛子非凡的领悟力和记忆力。自从榛子无意间提及自己早年接受的中国式舞蹈训练,保罗就认定她成年之后学啥像啥,和榛子早年扎实的舞蹈基本功息息相关。

保罗很为榛子荒废的舞蹈功底可惜!

榛子过生日,出差在外的保罗不忘请花店送上玫瑰花束,鲜花里面有保罗特意购买的一张纽约著名芭蕾舞校的gift certificate,可供榛子上一年的舞蹈课呢。可是榛子并没有保罗预期的那样高兴,保罗问她上跳舞课的事,她也只是一句淡淡的“Thank you” 就岔开了。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沉静,水面上铺得满满的是保罗的失望和伤心。急于补救般的,榛子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自嘲道:我就好像电影“Mao’s Last Dancer”(毛时代的最后舞者) 里那群从小被选拔去学跳舞的小萝卜头。毛时代结束了,最后的舞者当然也不跳啦!说完,她还夸张地向保罗做了个谢幕的动作。不料这句玩笑反倒给了保罗更加充分的理由:If you didn’t quit, I bet you would be as good as Li!(如果你当初没有放弃,说不定现在比李存信还棒!) 保罗总是觉得自己很懂中国的,他得意洋洋地宣称这本书和电影他都看过好几遍了。榛子无奈地想 。 

榛子当年参加的的舞蹈小分队用的练功房是小学的校办工厂木工车间隔壁的仓库,有着高高的屋顶,像监狱一样长年光线阴暗,只在离天花板一米处开着一排小窗,还安着铁栏杆。白天,阳光射进来,会看到无穷无尽的灰尘颗粒飞舞旋转,给人一种绝望窒息的感觉。而到了晚上或阴雨天,打开所有的日光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冷若冰霜的惨白杀气,舞蹈队的排练就是一群冤屈的女鬼在群魔乱舞。

空旷幽深的仓库一角摆放着一架身份可疑的旧钢琴,基本上是文革期间红卫兵从某个资本家收获来的抄家物资,由于废弃多年,久未调音,琴声喑哑。军队文工团舞蹈演员出身的王老师,人到中年,稍有发福,爱臭美,经常顶着一头新烫的头发,菊花一样舒展的大卷卷。

一到礼拜六的下午, 学校快放学了,王老师就通过学校小喇叭,把自己亲手从各个班级挑选来的漂亮小姑娘集合到仓库里。首先,王老师总是挺胸抬头收腹夹臀地现身说法,来上一通 “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训导。然后,王老师叮叮咚咚地敲打着黑白琴键,扯着嗓子喊口令,教导小姑娘们展开想象的翅膀,摆出芭蕾的五个位置:手的一位是捧着一袋热乎乎刚出炉的的法国长棍面包,手的二位是抱着大大的沙滩球。。。。。。于是乎,这群从未尝过法国面包、从未去海边玩耍抱过沙滩球的小姑娘们一个个被施了魔咒般地化身为法国上流社会某间贵族学校里的小姐,神态也立时庄重优雅起来。

舞蹈小分队排的舞蹈有“我有一顶小草帽”、“各族人民坐小火车上北京”、西藏舞“哈达献给解放军”、苗族舞“孔雀舞”等等。这些表演,平常人包括小姑娘们的父母同学兄弟姐妹,即使花钱也别想看。舞蹈小分队只到剧院和宾馆为领导和外宾表演。王老师三番五次地叮嘱她们,舞蹈演出是重要的政治任务,是关系到中国在国际上的形象和荣誉的,每个人都应该谨言慎行,老师尤其强调:千万不可以私下收取外宾馈赠的礼物,这是严重违反外事纪律的行为,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每次表演结束以后,满身香水味、抹着鲜艳口红的外宾们,好像欣赏某类濒临灭绝的珍稀小动物似的,惊喜地搂抱着榛子,赞不绝口:“多么可爱的中国小姑娘!”镁光灯的咔嚓声不绝于耳,一张张血盆大口在榛子涂满大红胭脂的小脸蛋上落下无数个香吻。与此同时,榛子也无数次眼巴巴地看着包装精美的口香糖、香气扑鼻的巧克力、红彤彤的大苹果从外宾的手里到了自己的手心,还来不及闻一闻它们的香味,就被自己心甘情愿地一一上交了。尼克松访华多年以后,有一天,榛子依照惯例上交所有礼物,但是出乎意料的,一面小小的美国星条旗退还到了她手中。当晚,母亲即刻敏锐地嗅到了政治风向的转变,黯淡的眸子深处竟然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如果说外宾们的拥抱亲吻令榛子窒息无措的话,那么某位首长色迷迷的眼神,一口一句“小妹妹长得真俊啊”就更让榛子感到莫名的恐惧。

这就是榛子的舞蹈训练在她记忆深处的晦涩含义,她的这张漂亮面孔作为政治工具的全部意义,这一切在成年后的榛子这里是要急巴巴地忘却的,是禁不起不知情者的盘问和消遣的。更何况 榛子一想到舞蹈教室里让人无处遁形的大镜子就害怕地索索发抖,榛子怎么敢面对镜中那个模糊陌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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