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令老张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儿子突然变被动为主动,开始干涉起老张的生活安排了。先是带老张去图书馆为他借书看,可是老张不爱看书,因为图书馆里的中文书符合老张条件的不多,好不容易也就找到一本桥牌入门,还是英文的。后是去老人中心 找可参加的活动,比如打牌,学英语,聚餐会,可是老张内向寡言,不爱交新朋友,所以也作罢。几次到朋友家做客,参加聚会,儿子竟然都不顾老张的强烈反对坚持带上了老张,想让他认识几个同样从大陆来的背景相似的老人可以结伴出去旅游什么的,结果往往是别的老人在客厅里热闹地讨论去黄石公园还是坐游轮去阿拉斯加,老张却神秘地失踪了。等到儿子终于在院子某个角落找到那个对着一颗树或一株花发呆的老张,儿子焦急通红的脸与老张的平静淡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面对儿子的诘问,老张慢慢得告诉儿子,“这都有啥意思啊。我不感兴趣。”是啊,这句“有啥意思”儿子已经听老张说过很多次了,可是以儿子的人生体验,在美国所受的教育和文化熏陶,他哪里知道怎样才能满足老张在美安度晚年的精神空虚和情感需求啊。
其实,老张自己也不知道他继续留在儿子这儿该干啥。他不懂洋文,不会开车,不能走向社会,这都没问题,老张早先在来美前都琢磨过,有这个心里准备。可是现在儿子家的领导权也夺不下来,老张除了用电脑上网和打扫院子,实在无事可做。有几次积极主动要求洗碗擦桌子,可儿子又不让他干,说老张是来探亲的不是来当保姆的。渐渐地,父子两大眼瞪小眼无话可说,媳妇又总是躲着老张,好象资本家大小姐看不起工人阶级的清高劲儿。儿子媳妇打情骂俏的声音倒好象永远不绝于耳,隔三差五的从主卧房传来,老张都替他们脸红,好几次想去劝儿子别伤了身体,要以事业为重,可走到了门口又退了回来。
这说是主人又不是主人,说是客人又不是客人,说是仆人可又绝对不是仆人的尴尬地位,老张算是深深地体会了。可是,老张也不想毅然回国。虽然一走了之显得硬气潇洒,可是这儿再怎么看不顺眼,还是他的儿子的家,一日三餐有照应,比起独自一人枯坐在上海空荡荡的家等死强啊。所以,反复考虑之后,老张在第一年探亲即将结束之际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虽然老张并没有把握儿子媳妇是否还会主动邀请他明年再来住上大半年的,可是他自信儿子媳妇本质善良孝顺,绝对不好意思回绝他这个孤老头子的要求的。
那时老张还不太会用email,他把想法写在一本黑色硬面抄的笔记本里。那本笔记本里,老张还详细记录着一些帮助他日常生活的关键信息,如地址,儿子的手机号码,洗衣机烤箱微波炉的用法等等。现在,他在这本本子里直接了当写下了买机票的要求。由于第一年来探亲买的是以中国为最终目的地的往返票,老张首先在第一行提出儿子为他先买好次年春天他来美的单程机票一张。在第二行老张提出下一张机票必需是以美国为最终目的地的往返票,具体日期他会另行通知的。算好了日子,老张决定在回中国前一个月左右让儿子知道自己的要求。这样,儿子媳妇有充足的时间理解消化他的指示并胜利完成任务。晚上,老张和儿子象往常一样默默无语地吃过了晚饭。老张把黑面抄扔在了茶几上,若无其事地说了句:“买机票的事写在笔记本倒数第十二页,你们看一下,讨论讨论,研究研究,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就抽空办了吧。有意见可以写在下页空白处。” 说完就往客房走。这一幕酷似中共早期地下党员接头联络的场景,也难怪儿子没有一下子进入角色,莫名其妙的发了好一阵呆,才回过神来捡起本子回房了。
那一晚,老张没睡好,不是因为主卧房又有什么动静。相反,那晚太安静了,儿子媳妇好象早早就睡了。老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失眠了。一生大风大浪都见过了,现在眼前一件芝麻绿豆的小事,对手又是自己的儿子,老张觉得照理应该不会有差错,他有把握的,可就是睡不着。
几天后,当老张拿到儿子为自己买的明年来美的单程机票,老张欣慰的笑了。他心满意足地坐上了回国的飞机,全然没有想过为什么去机场的一路上儿子只是专心致志地听耳机, 更没有注意到连日来媳妇脸上近乎绝望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