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色的姐姐梅 (6)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49:34

(14)初夏的梅雨

刘茜茜的家乡在邻省的一个城市,虽说不太远,可一来一回总得四、五天。无论如何,这四、五天的“空白时间”,李晓阳是要向许萍去交代的。

许萍不在家。李晓阳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刚一安静下来,眼前就出现了这样一幅图景:灰蒙蒙的晨雾中,龚晨跪在地上烧纸,旁边青烟袅袅。这个形象,怎么看也不是畏罪潜逃的反革命杀人犯。让他静静地在这黎明微绽时向着上苍祈祷,倾吐自己的一份隐秘心愿,于世界又有什么妨碍?然而,枪声响了,湿淋淋的尸体横陈在清晨的露水和雾霭之中,黑色的眼珠带着永恒的悲愤责问天空。太残酷了,他还这么年轻,他的父母让他受了高等教育,一定相信祖国把他培养得很好。

一阵巨大的悲哀袭来,使李晓阳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与昨天充满自信的样子相比,此刻简直像被霜打蔫的茄子一样。

昏沉中,许萍突然出现了。跟他一样,她的脸色也很难看,望也不望他一眼,只顾自己拿出钥匙开门。李晓阳赶紧跟进去,刚想说什么,许萍已经气呼呼地先叫起来:“不要说不要说,我都知道了。一天到晚抓凶手抓杀人犯,我看你们才是真正的杀人犯!”

“许萍,你听我说……”

“不要听不要听,我了解过了,是冯振刚把他打死的。怎么样,反革命凶杀案破了?裴多菲俱乐部查清楚了?”许萍哼哼地冷笑着挖苦,“现在,请坐吧,辛苦啦,我的警察同志;追捕了一夜,逼死了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多了不起啊!”

“不要这么说好不好?你这不是连我也骂进去了吗?”李晓阳小心翼翼地恳求。

“就骂你!谁让你跟着去追了?”

“许萍!”

李晓阳这时吃惊地发现,许萍已经泪流满面。

“对不起,许萍,追捕是命令,我不能不服从。我本来想能够保护他的,想不到……”

“想不到冯振刚开枪了,对不?”

“你不要这么说。冯振刚开枪并没有打中要害,开枪只不过是警告,是他自己跳河溺死的。”

“不,刽子手就是冯振刚!”许萍不容置疑地断言,“据我所知,他在提审中对龚晨采取了极其不人道的心理攻势,把龚晨的精神防线完全击垮了,才迫使他逃跑走上绝路的。这是比谋杀还要卑鄙的行为!本来,龚晨是在生活上受到了许多打击、挫折,以及不公正的待遇,使他产生了一种变态心理,不相信任何具体的、现实的存在,只是在虚幻中生活。我们应该帮助他,最重要的是唤起他对人、对人生、对自我的信心,才能使他打消一切愚蠢的轻生的念头,勇敢地、真实地生活下去。可你们,一会怀疑他杀了人,一会说他搞反革命,莫名其妙地把他关起来,又一次次逼供,终于使他对生活彻底绝望了。他逃跑是故意的,并不是你们想像的干什么反革命串联。他是下了必死的决心以后才逃跑的。你们不是想知道他烧掉了什么东西吗?我来告诉你——

“他沿着小河转来转去,昏昏沉沉走了一夜。这一夜,如果有人端一杯热茶给他,也许就不会死了。可是没有人问候他一声,即使迎面碰见,也只当他是疯子,既不理睬他,也不向你们报告——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或许这都是一种悲哀吧!天蒙蒙亮时,他敲开了古堡村一家私人代销店,买了一刀手纸……”

    “手纸?”李晓阳有些明白了。这里的老百姓在恢复了传统的对先人祭祀仪式后,买不到传统的祭品,便用黄颜色的手纸折一下,代替纸钱烧给死去的亲属。龚晨烧手纸,就是为了对俞雯的祭奠。

“像龚晨这样有知识的人竟用这种乡下老太太的方式来寄托哀思,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可奈何啊!”许萍说着眼圈又红了,“不过,你们一定以为他是在销毁什么反动文件吧!”

李晓阳不得不点头:“只怕冯振刚现在还在忙着对付那些纸灰呢!”

“唉,无可救药的政治恐惧病!”许萍长叹一声。

李晓阳垂下脑袋,很艰难很苦涩地咽了口唾沫:“他们还要派我出差去,调查刘茜茜。”

“什么?”激愤使许萍一下子跳了起来,“你们逼死了一个还不够?还要去逼另一个?真正的凶手找不到,一次又一次地制造冤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许萍的声音如锤子一下一下敲在李晓阳的心上。他痛苦地摇摇头,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刘茜茜明明可以排除,为什么非把她牵进来不可呢?不过,要说故意迫害她,恐怕也未见得。刘茜茜的线索,原本是龚晨提供的,冯振刚起先并不同意调查她。只是,现在为什么突然对刘茜茜兴趣那么大?当然,冯振刚思想一向比较僵化,教条。可是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几个人在一起写朦胧诗就是搞反革命活动?这与其说是诬陷,不如说是荒唐可笑。这一点,仅仅用“政治恐惧症或**病”来解释,能行得通吗?现在,通过血迹的化验,还有胸针和子弹壳,都可以断定古堡是第一现场。在这关键时刻,却要我跑到另一个城市去作无用功,这又是为什么?

想到这里,李晓阳感到太阳穴上的筋一跳一跳地发痛。他伸出手指按在那里,忽听一阵乒乒乓乓的乱响,转脸一望,只见许萍在翻抽屉,一下子翻出那张奖状,抓出来,嗤的一声就撕了。撕完,扔在地上,双手捂住脸,肩膀一抽一抽地哭起来。

李晓阳忘了头痛,忙去扶她。她不拒绝,一头扑在李晓阳的怀里,伤心地抽泣个不停:“晓阳,我……我不是存心发火。我怎么觉得,好像有一种世纪末的感觉。好像一切……都要毁灭了。心理门诊,我不想再办了。真的,拯救人……我做不到。像古堡,原是砖木的,现在变成钢筋水泥的了。旧的一切,那么顽固,你们……又在不断地加固它。我辛辛苦苦地唤醒一个人,又有什么用?唤醒一个,只是多一个受迫害的对象。人,还是当猪栏里的猪好,吃了睡,睡了吃,没有思想,活得舒服……”

李晓阳轻轻抚摸着许萍的肩膀,不知怎么安慰她。他们相识至今,他从未见过她这么灰心丧气,一时,心情也沉重下来。抬起头来,窗外也是灰灰地网着雨,大街小巷,都笼在绵密的雨雾中,什么也看不清,连几点钟也猜不透。不过,这是初夏最后的梅雨了,只要雨一住,大地就会在火辣辣的阳光下显出鲜艳如漆的光彩。

“许萍 ,”李晓阳的声音突然变得快活了,“你刚才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现在,抬起头来,看着我!”

她真的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他们久久对视着,不出一声。渐渐地,他感到仿佛有一缕阳光正在透过昏暗纷乱的思绪照射下来。他睁着眼睛:“你能不能告诉我,当一个人得不到他的所爱,而且这种爱日日夜夜折磨他的时候,那么,他会怎么办?”

“你问得太笼统了。”许萍摇了摇头说,“首先要看这是个什么人。如果这个人豁达开朗,那么他会设法排遣;如果他生性善良又内向,那么他会痛苦一辈子;如果他自私残忍,他甚至会把一切毁掉……”

“人能把自己所爱的毁掉吗?”

“是的,如果这种爱只给他痛苦。”

“许萍,我决定不去出差了。我们一起到俞雯插队的地方去,了解一下她初恋的情人是谁。”

(15)“凶手是你!”

入夏以来第一次高温袭击,使得昨晚还享受着凉爽夜风的人们无所适从。会议室里所有的电风扇都打开了,嗡嗡地吹送着一阵阵热风。俞雯案件的案情分析会,开得正紧张。

冯振刚先向老局长汇报了案情侦查进展的情况,最后他总结说:“总之,我认为市局的指示是英明的,正确的。俞雯之死不是孤立的,它可能是龚晨反革命集团地下活动的一个组成部分。现在社会上有一股歪风,为陈波儿等政治犯鸣冤叫屈,还搞什么签名请愿。我们应该尽快查清这个反革命集团,让刮这股歪风的人清醒清醒,同时,也尽快找到杀害俞雯的凶手。俞雯和龚晨有极特殊的关系,她很可能了解龚晨地下活动的内幕,因此……”

说到这儿,李晓阳“霍”地站起来打断了他:“如果没有什么反革命集团,凶手已经找到了呢?”

“谁?”

“你!”

全体愕然。一只快要寿终正寝的电风扇,好像害了气喘病似的丝丝哈哈响着。

李晓阳环视四周,不慌不忙地开始说道:

“关于古堡作为杀害俞雯的第一现场,我就不多讲了。这里有俞雯的血迹和胸针为证。我要说的是这个——”

他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一颗子弹壳举在手里:“冯队长,这就是你杀害俞雯的证据。我检查过了,你的枪膛里恰好少了这么一颗同类型的子弹。”

放下子弹壳,他又拿出一本日记本,橘红色的,封面有烫金小花。

“这个,似曾相识吧?

“确实,你曾从龚晨那里搜出过同样的一本,因为上面只记录了一些诗歌的草稿,所以,你没把它当做一回事,就丢在一旁了。当然虽然封面一样,但是这一本不是那一本,却同样是龚晨买的。龚晨同时买了两本,其中一本送给了俞雯。

“毫无疑问,龚晨与俞雯的友谊——或者说是友情,已经超出了一般同事的关系。你深知这一点,所以担心俞雯会有文字的东西落在龚晨手里,同时也怀着一种隐秘的妒忌心理,想看看俞雯和龚晨到底好到怎样的程度,因此你搜查了他的房间,但你一无所获。这个纪录了一切秘密的本子,俞雯既没有交给龚晨,也不曾留在自己家里,而是把它寄给了心理门诊部。看来她在冥冥中已预感到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

“在这本日记里,出现最频繁最主要的人物就是那个‘他’。可以说。日记为‘他’而写,悲喜为‘他’而发。这个‘他’,不是别人,正是你冯振刚。

“俞雯在插队期间与你认识并且相爱了——她就插队在你的家乡,你们恋爱的事村里尽人皆知。

“不久,你参军去了西北。离别前你们难分难舍,立下了海誓山盟。

“又过了一些日子俞雯也离开农村上了大学。在大学里,俞雯依然想着你,对所有追求她的男生只保持一种亲切的同学关系。可是突然有一天,她得到了你结婚的消息。这个沉重的打击使她大病一场。病后,她从追求者中匆匆挑选了一个,就结婚了。

“这个被她选中的丈夫正是白一帆。起初,为了忘掉你,她企图从丈夫那里寻找温暖、寻找爱。没有想到,白一帆是个受过巨大精神创伤的**患者,他根本无法满足妻子的一切正常要求,于是,俞雯彻底失望了。

“后来白一帆工作的503厂迁到这个县城。俞雯也随丈夫来到此地。起先她并不知道你在这里的公安局工作。可终于有一天,你们邂逅相逢了。

“与初恋情人的相逢使你激动万分,同时也使你对自己的妻子产生了厌恶感。这种厌恶感与日俱增,以致你对她失去了性能力。

“另一方面与俞雯的旧情日日夜夜烧灼着你。你渴望见到她,渴望和她在一起;可你又时时刻刻不忘自己的身份——你是gcd员、刑侦队长。以你这样的身份,如对自己的法定妻子之外的女子有所染指的话,等待你的将是什么,你心里十分清楚。

“跟你一样,俞雯也陷入了旧情不能自拔,也同样被家庭的、道德的、伦理的等等枷锁所束缚,不敢放纵自己的感情。可她毕竟比你少些顾忌。她至少产生了一种挣脱枷锁追求幸福的愿望,而这在你,是想也不敢想的。

“她经常主动跟你约会,可你除非万无一失,决不赴约。每次见面你都战战兢兢,提心吊胆。你想爱而不能爱,想得到又不敢取,因为对你来说,还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你的仕途前程,政治生命。

“当初,你之所以抛弃俞雯跟现在的妻子结婚,也是出于政治的需要。你所在部队的团长,把自己的小姨子介绍给你,你以为这是平步青云的好机会,于是便接受了这门亲事。没想到那位团长很快就转业回地方,没有能力再提拔你了。在这种情况下你在部队已无多大指望,于是也匆匆复员了。

“婚姻的失误,使你大伤元气,复员后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了。你咬紧牙关,夹起尾巴,追求权力。在办案中,你唯一考虑的是自己的形象——也就是说,领导对你的印象加上群众的口碑,至于案子中的是非曲直,则可以此为转移。你以为有了权什么都有了,至于人是什么,是否需要把办案的对象也当做人看待,你从来没想过。

“可以说,你已变成权力动物了。为了权力,你要求俞雯等待。你认为党内所谓的清廉正派,向来只是对你这一类地位低下的人而言,而坐在权力的金字塔上层的人,有点风流韵事,又算得了什么!因此,你向俞雯许诺,一旦当上局长,就把现在的老婆甩掉,即使一时甩不掉,也争取跟俞雯半公开地同居,可是现在不行;现在是在你竞争局长的关键时刻,你们的关系决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为了保密,你选择古堡作为幽会地点。那里幽静偏僻,无人问津,平时又是锁着的,钥匙只有公安局和县博物馆有。你借工作之便悄悄配了一把。你把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以致连你们相识这一点都无人知晓。

“只是渐渐地,俞雯对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感到厌倦了。她本是一个热情坦率的人。她希望走出黑暗的古堡,希望阳光下的爱情。可你,只是要她等待,在无穷尽的等待中把她幽闭在古堡里。她不满,她委屈,她逼迫你在官场和她之间选择。这时候,她带给你的,已不是欢乐而是痛苦,不是希望而是恐惧了。尤其是,当俞雯告诉你想跟**的丈夫白一帆分手的打算后,你越发感到害怕。因为你目前是不可能离婚的,而离婚后的俞雯必将无所顾忌、更加频繁地来找你。眼看还有两个月老局长就要离休了,作为接班人,你的名字已经报了上去。为了这一天,你已熬过了多么漫长的岁月,你决不能让这一切毁于一个女人;因此,在最后一次幽会后你开枪打死了她。

“你杀了俞雯后又把她移尸至麦田里;因为你从俞雯的嘴里知道龚晨其人,知道他每天清晨都要到这里来散步的习惯,因此企图嫁祸于他。

“你在作案后的第二天又回去找子弹壳,慌慌张张没找到,出来时天已大亮,怕碰见人,匆忙中又忘了上锁,以致后来被刘茜茜这样的有心人乘虚而入。

“古堡作为现场被暴露以后,你为了转移目标,故意逼供龚晨,又制造机会让他逃跑,以便置他于死地,好让他继续承担杀害俞雯的罪名;然后,你又以调查刘茜茜为名支开我,以便自己一手了结这个案子。

“但是,你不会想到我没去调查刘茜茜,我到了你的家乡。我调查了你的一切。也许,这有违反组织纪律的错误。乘你还未被法律制裁之前,你现在还有权力批评、处分我,但是,你已经没有机会毁掉我手里掌握的证据了;因为这一切我已向老局长作了报告。”

李晓阳一口气说到这里,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目光向在座的人一一扫过去;当他扫到冯振刚的位子时,发现那里已经空了。

(16)腥红色的姐姐梅

冯振刚向古堡走去的时候,好像听见了大海的呼啸,他觉得很奇怪。

跟小镇上的许多人一样,他从来没见过海。

他服役的地方在大西北。黄沙、黄土、累累的风蚀坟从遥远的天边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推涌出一片荒凉、一派寂寞和一团饥渴。唯有在劳改农场劳作的犯人,穿着红色醒目的号衣,远远望去,如同盛开在荒原上的罂粟花一样。这天地间唯一的色彩曾使他想起江南原野上的姐姐梅,密密的深绿色的枝叶间,缀满了小小的红星般的花朵,阳光下,春风中,放射出钻石般绚丽夺目的色彩。

李晓阳这小子,真不是等闲之辈。他简直看透了一切,可是他能看透人心吗?

人,作为一个生命体降临在世上,便是完整的一个宇宙,在那里,月有圆缺,潮有涨落,而何以圆缺,何以涨落,自己亦不甚了了,何况别人!

然而,冯振刚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竟然连自己亲近得视若生命一体的俞雯,也不曾真正理解。他不知道她有那只胸针,不知道她记日记,甚至当她摸着他的手枪,扣动扳机前的一刹那,他竟也浑然不知。她……为什么要死?而且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

他起初百思不得其解。他觉得,俞雯之死,与其说是对爱的绝望,不如说是对恨的渴求。如果仅仅是爱,她怎么舍得弃他而去;如果仅仅是爱,又怎么忍心让他的余生永远笼罩在她的阴影之下?她死了,却把深重的罪孽、无尽的痛苦留给了他,这样的惩罚,太可怕,太不公平了。

正是这种不平之感支撑着他,使他照常上班、下班,想方设法掩饰一切。然而,这点支撑的力量实在太微弱了。无论如何,他对俞雯恨不起来。她走了,似乎把他的生命也抽空了,他的灵魂已随她而去了,剩下的,只是躯壳。他整日恍恍惚惚,错误百出,往日的精明强干,早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在这种状况下,被李晓阳识破,恐怕也是在所难免的了。

既然是在所难免,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踩着被烈日烘烤得发烫的路面,他的脚步有了一种解脱的轻松,但心里却生出了疑惑:这是要到哪里去呢?

他一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远远地,好像又听见了海的呼啸,呈现在眼前的,却是烈日烧烤下的一片荒漠——

熄灯了。经过一天枯燥的训练和学习之后,战士们舒展四肢,躺在各自的铺上,开始谈女人。

“听说,连长的老婆来了。”

“我看见了,好大的腚。”

“**大不大?”

“不知道,我看的是背影,不过,大腚的女人,**也一定大。今天晚上,连长可快活了。”

黑暗中,每个人都在尽情地想象着连长的“快活”。空气像着了火似的使人呼吸困难。好一会,才有人开口:“班长,你怎么不吭声?你说,女人是胖的好,还是瘦的好?”

他无声地微笑,仍不出声。他有俞雯。俞雯的高雅美丽是那帮粗俗的战友无法想象的。然而,骚动的性欲却像满涨的海潮一样,一浪高过一浪。他侧过身去,嘴里默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企图把那股欲望压下去,结果却适得其反。短裤弄脏了,被子上画出了一块块的“地图”。好在大家都彼此彼此,晒出来,并不觉得害臊。

李晓阳说,为了向上爬,你娶了团长的小姨子。确实,他的老婆是团长的小姨子,可是,你小子到过大西北吗?你到过那个放眼望去,唯有犯人的衣衫留下一点鲜红的茫茫戈壁滩吗?你在那种地方生活过一天、一个星期,乃至一年又一年吗?

他昏沉地向前走去,本已淡忘了的往事,却清晰得如同昨天刚刚发生——他走进一家农家小院:黄泥垒的墙壁,黄泥盘的土坑,黄泥砌的灶头,连人的脸,也如布满沟壑的黄泥地一样。但主人的女儿是健康红润的。她红着脸给他端饭,红着脸给他打水——这是他入伍三年以来第一次那么近地打量一个年轻的女性。

他是受团长的嘱托在执行某个任务时顺路来此探望的。但也许团长事先打过招呼,也许老两口喜爱这个英俊帅气的南方小伙子,总之,他在这个家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入夜,他被让进了女孩子的闺房。

炕烧得很热,被子也很柔软,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温馨的女性气息。想到这被子就是那女孩子盖过的,他心里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触,掖上被角想再体验一下,那被子竟像肌肤一样贴紧了身躯。一种激动使他难以自持,手下意识地朝自己的小腹下面滑去,但马上又清醒地克制住了,因为这是在别人家里,盖的是一个陌生女孩子的被子,若是弄脏了,多不好意思啊!

他再也睡不着了,翻来翻去,憋出了一身汗。到了万难忍受的时候,他恨不得掀开被子跳下炕去,一头冲进荒野。

然而就这也不行,主人会以为他疯了,更何况,老两口还是团长的岳父母……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闪进屋子。他吓了一跳,刚想喝问一声“谁”,那黑影已摸上床来,鱼一样游进了他的被窝,是个一丝不挂的女孩儿!

他以为是在做梦。他相信这一定是梦——他以前经常做这样的梦,一个陌生的、赤裸的女人钻进他的怀里,任他抚弄任他摆布,于是他将她翻转来,就做了那件事。

但这不是梦,待字闺中的房东女儿光溜溜地躺在他身边,嘴里呼出的热气吹得他耳根发痒:“你要了俺吧!”

他激动得直打哆嗦,依然不乏理智:“这怎么可以?你快回去!回……”

“俺是自愿的嘛。”光滑的裸体直往他怀里拱,像只活蹦乱跳的小白兔。

“别、别……要是你爹娘知道了怎么办?”他最后的理智是:这是团长的亲属,不可以乱来的。

“不要紧,是俺爹娘叫俺来的嘛。”

他再也忍耐不住,刹那间,一切禁忌抛在脑后,全部沸腾的热血扑向这个单纯得近乎痴愚的农家女。

第二天早晨起来,洗脸水已经打好了,热气腾腾的早饭摆在桌上。老两口赶集割了肉,打了酒,还捎回一包恒大烟——一切都是女婿的待遇了。

团长是事后知道的。他亲切地、极富人情味地朝冯振刚点点头:“好,你小子好啊!”

这个农家女便成了他的妻子桂兰。

这一切,又有谁能理解呢?不要说李晓阳,就是俞雯,也不会相信的。有一次他才说了个开头,俞雯就不以为然地摇头:“人又不是畜生,哪能不讲一点爱,不讲一点感情?”

唉,有什么办法呢,人有时确实就像畜生一样。只是人对这一点并不自知,还要无端造出一些规矩来约束自己,使自己既当不成人也当不成畜生,结果就变成了恶魔和怪物。

可不管怎么说,他对不起俞雯。身在高等学府的俞雯,面对那么多人才出众的追求者丝毫不动心,而他却被一个愚不可及的村姑所俘虏。这算什么事呢?

愧疚使他无脸再见俞雯,复员时他像逃避瘟疫一样地逃离大西北却不愿回家乡。他怕俞雯会寻来找他。他以为一切的联系都已经断绝;他以为没有俞雯的生活并非不可忍受;他以为未竟的事业可以代替早夭的爱情……谁想到,他和她又相遇了,而且令他难以置信:俞雯虽然已经结婚,丈夫却有那种毛病。俞雯依然属于他,只属于他!真是不可抗拒的宿命啊!

当第一次将俞雯带进古堡来的时候,俞雯突然发出了惊喜的喊叫:“啊,姐姐梅!”

望着古堡跟前一丛丛茂密的姐姐梅花丛,他也满心喜悦地回忆起了他们甜蜜的初恋。他们第一次做爱就在家乡的小树林里,姐姐梅正含苞怒放,地上撒满了鲜红的小星星。处女的血溅在洁白的毛巾毯上,也如一束盛开的姐姐梅。

可是此刻俞雯垂下眼皮:“这不吉利。”

从此俞雯变得多愁善感了。因为碰巧古堡跟前生着姐姐梅,又恰好姐姐梅的果实是酸涩的,她唉声叹气地说这象征她的命运。冯振刚不喜欢比喻,这并非他的天性里缺乏诗意和想象,而是因为他生活得太累、太忙、太紧张了。

一个杂技演员在空中的表演只有几分钟,也足以叫人提心吊胆;而他却时时刻刻都在担当着一个走钢丝的角色。在家里,他要做个好丈夫、好爸爸;在单位,他必须是好党员、好干部;在人生的竞技场上,他还正当年,他要冲锋陷阵,过关斩将……世界的秩序,犹如古堡,谁也打不破的。要争取一点自由,先要苛刻自己——说虚伪也好说向上爬也好,如果他永远处于现在的地位,那么跟俞雯的爱情,又何时才能走出古堡呢?

可惜俞雯不懂这个道理。也许因为俞雯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尤其是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总是免不了用更直接的方式思想行事。在她眼中仿佛没有过去和未来,只有现在。现在她要他,她要和他在一起,时时刻刻不分离。有时候,她会突然打电话到他的单位。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她却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为了听听他的声音。有时候,她会梦游似地在他家门前徘徊,然后将一封情书丢在他的信箱里。幸亏老婆不识字,取了信,还恭恭敬敬交给他。

太阳快要落山了,那光线却像煮久了似的更加发烫炙人。冯振刚抬头一望,只见坡地上,古堡的墙脚边,姐姐梅暗绿色的枝叶在炙热的光照下闪耀,一颗颗椭圆形的小青果。像被抽干了生命汁液似的蔫蔫地点缀其间。

俞雯,我来了。

看到矗立在面前的古堡,他终于记起,这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多少天来,他一直想到这里来,想扑倒在滞留着俞雯体温的稻草铺上呼喊号叫,祈求俞雯的灵魂前来纠缠自己,扼杀自己。可是他不敢,偷偷摸摸地来过一次,也为了寻找那该死的子弹壳,慌张中什么也没找到,回去的路上倒碰见了李晓阳。

现在好了,什么也不用怕了,哪怕有人在后面跟踪,他也不在乎。哦,俞雯,我们又能在一起了。我再也不悄悄地看手表,再也不催促你回去了。

那一天,他也是这么倒在草铺上,臂弯里拥着俞雯。俞雯黑黑的忧郁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别这样,难得的机会,高兴一点好不好?”

她摇摇头,泪水夺眶而出。

“还在想那个龚晨吗?告诉你,他不会爱你,他有女朋友。”

她茫然望着他,似乎在问:“这怎么可能?”

“他的女朋友在监狱里,我见过她的照片。跟你长得像极了,简直活脱就是十年前的你,咋一看真叫我吓一跳。就像你企图用他来代替我一样,他不过也是把你当做以前女友的幻影。”

她哆嗦了一下,他抱紧了她。他粗暴地吻她,揪她的耳朵:“如果你真的跟他好,我也有办法治他。像他这样的人,把他送进监狱是很容易的。

她呜咽着,像寻求保护的幼畜一样,钻在他的怀里。一阵激情使他难以自持。他喘息着搂紧了她,搂得骨节格格发响:“你是我的、我的,我不能让别人来碰你……”

后来,他从她的身上下来,又疲倦又满足。怀着感激的心情,他吻她裸露的洁白的肩膀:“只有我能给你幸福,真的,因为我爱你,爱你……”

他呢喃着朦胧睡去。枪声砰然响起。他一激灵跳起来,看见她倒在血泊中……他昏沉地望着她,好半天才弄明白,那一枪是她自己开的。他每次约会都带着枪,以便给人以执行任务的假象。俞雯曾不止一次地抚弄他的枪,还玩笑地说:“也许只有它,才能解决我们之间的一切。”

然而那天她一句话也没说。她带着永恒的沉默离开了他。如今,无论怎么说,他也是刽子手了。

除了追随她而去,他别无选择。他们注定不能分离,这是强大的宿命。

古堡外面,高高的松柏树下,一丛丛姐姐梅模糊地连成了一片,像绿茸茸的地毯一样铺展开来。黄昏的最后光线,突然消失了。冯振刚举起枪,在昏暗中看见俞雯正在向自己走来。

她走得那么轻盈,像踩着地毯在跳舞。于是他也迎上前去。他抱住了她,却笨手笨脚,不知要干什么。她娇羞地笑着,软弱无力地抵抗着。姐姐梅开得真艳啊,身前身后到处都是,他们淹没在红色的小星星里。

“俞雯,俞雯,我怎么会认识你?怎么会的呢?也许,你是从大海里漂来的一只小船,让在沙滩上玩耍的我发现。于是,你就是我的了。”

“你看见过海?”

“不,没见过。”

“以后我们去看海。”

“不,大海有风浪,我不能让你去。我要拴住你,永远留在我的小河湾里。”

“不嘛,我要去,我要去看海。”

“好吧,我们去,一起去,在海上比赛谁划得快……”

“碰——”信号枪响了。生命的赛程在大海里重新开始。

第二天,人们在古堡外发现了冯振刚的尸体,很不费事地作了自杀的结论。没有人知道,在临走前他重温了初恋的旧梦,还看见了海,那苍茫无边、充满了生命喧嚣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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