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爱过星期天。
星期天的上午,在我温暖可爱的家里,永远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明朗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墙上那一排奖状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奖状全是我爸爸的,有“优秀教师”,有“模范班主任”,有“先进工作者”……大清早,妈妈就踮着脚尖,把那嵌着奖状的玻璃镜框擦得一干二净,像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那样一尘不染。
这时候,炖肉的香味从厨房里飘出来,妈妈忙碌地进出,嘴上挂着愉快宁静的微笑。爸爸坐在藤椅上看书,不时呷一口清香的浓茶。我呢,毫不客气地爬上爸爸的膝盖,摸他刮得光光的下巴;要不,就把脸贴到爸爸的耳边,眯起一只眼,观察爸爸的眼镜片,嘴里还喋喋不休地问着:“为什么从眼镜里看,东西就都变小了呢?”“窗玻璃和眼镜片的玻璃为什么不一样呢?”……每当这时,爸爸就放下手里的书,抱起我,给我讲一段有趣的故事。
吃过午饭,如果我肯乖乖地睡午觉的活,那么,醒来以后,爸爸妈妈就带我上公园去。爸爸的力气真大,一下子就把我举起来,放到旋转的风车上。风车转啊转,我看见白云在蓝蓝的天上飘浮,玫瑰花在青青的草地上盛开,远处还有河流与假山,许多翠绿的柳树和象牙色的广玉兰……我拍着双手笑起来。微风吹来爸爸的鼓励:“嗬,我们的小真真多勇敢!”
可是有时候,正当我玩得十分高兴的时候,爸爸会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匆地对妈妈说上几句话,掉头就要走。我扑上去抱着爸爸的腿哭叫着:“别走,爸爸!我不让你走!”妈妈走过来,拉起我,柔声细语地说:“好孩子,爸爸学校里有要紧的事。走,妈妈带你买冰棒去!”
“骗人!星期天嘛,怎么还上学校?”我扬起脸,气呼呼地埋怨妈妈。
“小鬼头,”妈妈拉着我的手边走边说,“你爸爸是先进工作者,他忙啊!”
我扭过脸,看着爸爸远去的背影,一下子想起了墙上那排奖状,想起了每年爸爸戴着大红花去市里开会的情景,于是满肚子的不高兴又一古脑儿全飞了。我牵着妈妈的衣襟说:“喔,我明白了,爸爸是最好的爸爸,对吗?”
妈妈把我搂在怀里,长久地吻着我的脸蛋……
多么甜蜜而令人留恋的回忆啊!但这已经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刚进幼儿园,现在,我是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了。妈妈和爸爸经常拌嘴、吵架,墙上的奖状全不见了。我每天放学回家,总是看见妈妈皱着眉,一声不响地拾掇屋子、烧菜做饭,然后一边嘀嘀咕咕地埋怨爸爸,一边洗一大盆换下来的衣服。这时候,我真有点同情妈妈。可不是嘛,人家的爸爸很早就下班了,在家里做家具、摘菜、生煤炉,忙这忙那,可是我的爸爸要到很晚很晚才回来,有时匆忙地扒上几口饭,又到学校去了。
有一天夜里,我一觉醒来,听见爸爸和妈妈在小声地争论。
“唉,你这是何苦呢!”黑暗中传来妈妈的叹息。“批也批过了,斗也斗过了,‘牛棚’里蹲了一年多,弄得一身病。现在刚恢复工作,你又拼命低头拉车,说不定什么时候还得挨整。”
妈妈的话使我想起了爸爸被关进“牛棚”的日子。那时他们说我爸爸是什么“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黑干将”,有时还拉回里弄来批斗。爸爸的胸前,挂着块穿了细铁丝的大牌子。我慌忙躲进一扇栅栏门的后面,望着爸爸那弯曲的背影,那被汗水湿透的衣衫,泪珠一串串地滚落下来。每逢节日,弄堂口就有人把守,不许我们这些“牛鬼蛇神”的家属外出。记得有个国庆节,我在家里整整憋了一天。到了晚上,我听着那放焰火的轰响,再也忍耐不住,便悄悄地溜到了外面。一出门,只见那红的、绿的、黄的、兰的……无数的礼花像春天公园里争妍斗奇的鲜花,一齐在天空中开放、闪耀,摇曳着婀娜的变幻无穷的姿态,映得星星失去了光彩,连月亮也躲进云彩里去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缤纷的焰火,高兴得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就在这时,我被人一把抓住了。他们说我是出来搞黑串连的,还抓起套在自来水龙头上的橡皮管,没头没脸地喷了我一身。当天夜里我就发起烧来,得了很重的肺炎……
想到这里,我真的担心起来。我多么希望爸爸一口答应了妈妈啊!
屋里一阵沉寂,墙上挂钟那“嘀哒嘀哒”的声响,在深夜里显得分外清晰。
“我……不能眼看着好好的孩子变成小流氓啊!”爸爸的回答是沉重的。
“小流氓,小流氓!”妈妈的语气变得愤然起来,“造成小流氓的原因不是咱们,你管得了吗?”
“孩子们是要接班的。他们垮掉了,国家就更没指望了……”爸爸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妈妈重重地翻了下身,没好气地说:“你也该接接我的班了。明天是星期日,你安安稳稳在家待一天,哪儿也不许去!”
“志英!”爸爸恳求地叫着妈妈的名字。
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我在黑暗中祈求,但愿爸爸听了妈妈的话吧。我多希望爸爸和妈妈还能像从前那样和睦啊!
可是第二天一清早,爸爸又不见了。整整一上午,妈妈不说一句话。她那紧抿着的嘴角里,好像藏着许多怨气。我常悄悄瞟一眼妈妈的脸色,又赶紧垂下头去。我不敢高声说话,连走路都轻手轻脚,唯恐妈妈会突然大发一顿脾气。到了中午,还是不见爸爸的影子,我有些惴惴不安起来。爸爸有什么要紧的事,竟不回来吃中饭?会不会又像以前一样,被关进“牛棚”里了?我想问妈妈,望了望她阴沉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吃过饭,我一口气跑到爸爸的学校。校园里空荡荡的。我找遍了每个教室、办公室,仍没看见爸爸,只好失望地走回家去。打老远,就听得家里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我的心一沉,顿时像从头上浇了瓢凉水。糟了!那年来抄家的时候,也是走到这儿,听到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的。会不会爸爸又……想到这儿,我不顾一切地飞跑进家门,只见北墙上的窗玻璃全都砸碎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正在纳闷,妈妈走了进来。她脸色苍白,把畚箕和扫帚扔在门背后,转过脸来招呼我:“真真,去调点浆糊,把窗子糊一糊。”
“妈妈,谁把玻璃窗砸碎了?”
“还不是你爸爸!”妈妈气呼呼地说。
“我爸爸?爸爸会砸碎玻璃窗?”我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爸爸去教育的那几个小流氓!”妈妈的脸阴沉得像大雷雨前的天空一样,“成天家访,谈心!人跑瘦了,心操碎了,到头来好心还被当作驴肝肺!再这么下去,小流氓会把咱们的屋子都拆了!”
我呆呆地站着,默默地想:爸爸啊爸爸!你怎么还不回家?
妈妈糊完窗户,开始洗衣服。她从大盆里拣出了爸爸的衣服,往旁边一撂,然后把我和她自己的衣服洗干净了。
望着妈妈的举动,我心里直打鼓。
“真真!”妈妈喊道,“天不早了。”
“嗳,我去淘米吧,妈妈。”我小心翼翼地说。
“今晚不淘米了,咱们上外头吃去。”妈妈解下围裙,把门钥匙装进衣袋里。
“那……那爸爸回来吃什么呢?”我踌躇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
“你爸爸有工作当饭吃了。”妈妈沉着脸说。
我不敢再吭声,跟着妈妈走进一家饭馆。妈妈叫了十个包子。
望着这热气腾腾的包子,我想起了爸爸。爸爸宽宽的额头,温和的目光,那日渐消瘦和苍老的脸庞……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哭。趁妈妈转身去找醋的时候,我悄悄地抓起两个包子,放进口袋里。
我不知道这一顿饭是怎么咽下肚的,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黑透了,妈妈吩咐我上床睡觉。
我很不满意妈妈,便撅着嘴说:“还不到七点呢,不知道爸爸……”
一语未了,只听妈妈不耐烦地说:“今天早点睡!”
我只好脱衣钻进了被窝。妈妈大概也上了床,只听见“啪”的一声灯也熄了。
我在床上辗转,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我希望爸爸快点回来,但又害怕真的听到爸爸的脚步声。因为,从妈妈的举动看来,今晚的一场暴风雨是避免不了的。
“叮铃铃——”这是窗外飞过的自行车清脆的铃声;
“通通通——”里弄里孩子们奔跑的脚步声;
鼓乐喧天,压倒一切的样板戏的声音从邻居家的收音机里冲进我家窗口,吵得人心烦……
在所有的声响中都没有我爸爸那稳重的熟悉的脚步声。
一种不祥的预感抓住了我,一个可怕的想法又重复地出现在我的脑际。难道爸爸真的又……
许久许久,我不能入睡,睁大了眼睛,在黑暗里呆望着天花板。我仿佛看见妈妈的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拉线开关,我还听见妈妈长长的叹息。
我想,妈妈大概也很不好受。可是,妈妈为什么要这样,爸爸又为什么要那样呢?
突然,门响了。
啊,爸爸!是爸爸回来了。
我跳起来想喊,却被妈妈一把按住了。我动弹不得,屏住呼吸听着爸爸的脚步声。
爸爸摸黑进屋,慢慢走到床前,好像是要开灯的样子。但开关拉线在妈妈手里,他摸不着,便转过身,轻轻地朝厨房走去。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爸爸掀动锅盖的声音,接着又是木盆移动声和哗哗的水声。
我想爸爸一定在洗他换下来的衣服,但爸爸是多么累,又是多么饿啊!
我不顾一切地挣脱了妈妈,跳下床去,扑到爸爸的怀里,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那两只包子,递给爸爸说:“爸爸你饿了,吃吧。”
“唔,好孩子。”爸爸咬了一口包子说,“真香!”
我紧贴着爸爸,心里感到一种苦涩的愉快;望着爸爸香甜地咀嚼,我又想哭。忽然,我觉得有一大滴热泪落在我的额角上。我的心发颤,再也忍不住了,呜咽地抱住爸爸,问:“爸爸,爸爸,你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为什么老不回家呀?”
“好孩子,”爸爸搂着我说:“爸爸有事情呀。爸爸班上有些原来和你一样乖的孩子,可现在他们不好好学习,被街上一些坏人教唆,走了邪道……”爸爸沉默着,说不下去了。
“可是妈妈说,人家都不管,你偏去管,他们会来整你的呀!”我依然呜咽着说,而且想起了那个难忘的国庆节。
“不,孩子。爸爸要对国家的明天负责啊。”爸爸说着,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语气也变得更加深沉和坚定起来,“挨整也没什么可怕。我相信,他们可以随便说我是什么,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是孩子们的老师。”说完,爸爸又深情地向床上望了一眼,好像自语似地说道:“你妈妈总有一天会理解我,支持我的,像以前一样。真真,你上床睡去吧,别作声,妈妈辛苦了一天,累了……”
爸爸的话我并不全懂,但我却情不自禁地扑进爸爸的怀里,喃喃地喊道:“爸爸,爸爸,我的好爸爸!”
就在这时,我听到“啪”的一声响,抬起头来,只见妈妈打开了电灯。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光明……
(写于197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