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7)

作者:周励    更新时间:2016-03-07 13:43:35

午夜时分,“绿色酒苑”门口,客户和他们的夫人们和我拥抱亲吻,一一道别。不时有侍应生鞠躬打开超长型豪华车的发亮的车门。客人走后,我和麦克才最后上车。我们叫了部计程车,我们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中央公园西路。这时天上飘起了茫茫雪花,整个天际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银白色。刚才还是像火树银花的橡树枝上,马上罩上了雪白又浑圆的曲线,远处中央公园的树林不再是黑黢黢的,而成了一片银枝玉树。天空突然明亮起来,漫天的雪花和一望无际的旷野、树林,寂静无声的夜和耳畔嗖嗖呼啸着的冬夜的风,突然使我想起了北大荒的风雪,想起了邵燕琴。几个月前我收到她的来信,通过几年的辗转寻找,我们终于又互相联系上了。她寄给了我一张她的全家福照片,她的丈夫是鸡西煤矿的工段长,儿子已经6岁了。她说她等待着我再回到北大荒去和她见面。我坐在计程车中,望着车窗外的茫茫大雪,耳畔响起了那支在不太遥远的岁月曾伴随着我们度过那个艰难之夜的《小白菜》旋律:

小白菜啊,

黄又黄啊,

三岁两岁

没了娘啊,

……

20岁的我紧紧抱住才18岁的女排长。我们两人对着猪圈饲养棚黯淡的灯光,目光凝滞,噙泪水地唱着……

桃花开了

杏花落了

我想娘啊

谁知道啊,

亲娘想我

一阵阵的风啊

我想亲娘

在梦中啊……

轿车在中央公园西路飞驶,雪花纷纷飘落。透过邈远岁月,这支歌在我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刚才的舞会,忘记了一双小金鞋,我完全陷入了经常发生的那种无法抵御的沉思之中。

这时麦克把他的手搭在我的手背上,他说:“你又在想你的那些‘城南旧事’了……”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默默地低垂下头。这些年来,他是最了解我的。麦克说:“你老是在往事中生活。”他是对的。

那天夜晚,我梦见我又回到了中国,和过去经常发生在梦中的朦胧情景一样,我又梦见了少年宫大草坪上的熊熊篝火,我摇晃着脑袋唱《金色的童年》;北大荒麦收时节的大草垛上,辉煌动人的晚霞笼罩着我们十几个只戴了各种颜色的胸罩、在草垛上累得呼呼大睡的女孩;风雪弥漫的荒原,我一个人为了档案袋在放声哭泣;奔驰的列车,洒落在铁轨上的馒头,死死抠住铁轨的手指,被列车挟带着呼啸的风吹得竖直的头发;北大荒兵团的冰雪大道上轱辘轧轧,老牛车送我去念大学;火把,马的嘶鸣,抢救心脏病人的注射针头;卡车摇摇晃晃地驶向通往上海的嫩江车站。高高的杨树林成了远处的地平线上的浑圆黑影……北大荒的风雪小路又变幻成了上海虹桥机场的跑道,波音747飞机正在跑道上滑行,上冲,飞向天空,飞向大洋彼岸的美国……

……在云彩间,我又遇见了“闪色”——那个在黄山指路的山中少年。不知怎么,“闪色”在黄山的重峦叠嶂之间忽隐忽现,我跟不上他。我迷失在黄山的一片云海之中,当我抬起头仰望“天都峰”时,“天都峰”却突然间变成一座巨大的花岗岩塑像——列宁的塑像,套在脖子上的钢索将他拉倒下来;我什么也看不清,继续向前走,继续寻找“闪色”,山旋路转犹如一座迷宫,我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深渊峡谷面前,我高声地叫道:

“闪色!”“闪色!”……

只有我自己的回音。他只在很远的地方忽闪了一下,又骤然消失,我要不顾一切地追上他。我在迷失的途径四处奔跑,重峦叠嶂的山峰像黑云般向我压来。我完全迷路,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在那场梦中惊醒了,我一骨碌爬坐了起来,喘息着,心怦怦地跳。在梦中惊醒时我常常是这样。天已熹微,麦克也被我惊醒了。他坐起身子,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我的肩膀,我久久说不出话来。突然,我泫然泪下。

贝妮丝是对的:对一个理想主义者来说,活在今天的世上是很困难的。我承认我骨子里是个理想主义者,我有一种无法排遣的内心孤独。在那一瞬间,我决定了,我要写一本书。

我要写一本书,这本书就叫《曼哈顿的中国女人》。麦克早就说我该写了。我们一起看奥斯卡奖电影《大地》(Good Earth)时,他就对我说我应当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赛珍珠因为在《大地》中描绘了30年代中国农村的面貌而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你也应当把你们这一代人的面貌写出来呀!”他对我说。

越战已经过去了20年,美国每年还在出越战的电影,《Pla-toon》(《野战排》)、《Full Metal Jacket》(《全金属夹克》)、《Apocalypse Now》(《现代启示录》)、《Born On July 4th》(《七月四日诞生》),个个都获奥斯卡金像奖的提名首榜,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引起人们不断的反思。我们过去流的血难道是水?难道我们的血没有美国士兵的血值钱?我要写!我要写我们这一代人的兴盛衰败,我要把我所经历的一切告诉我们的下一代,我们这一代人不是遭人唾弃的,我们过去的光辉一直在闪耀。我铺开了稿纸,一笔一画地写起来。是的,我要写过去的青春岁月,写一代人的史诗,写心中汹涌的波涛!

文学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壮丽的现象。

当我拿起笔时,我脑海中首先浮现了获诺贝尔文学奖《老人与海》的作者、曾经是二次大战战地记者的海明威。《海明威传》中有这样一段话:

海明威自始至终处在这场浴血奋战中,……他一边大发雷霆,一边随第四师向希奈埃菲尔和卢森堡挺进,同行的记者说:“他不带枪,只带一支铅笔和几张脏纸片。他的全部武器就是两只铁罐,一只装满伦敦杜松子酒,另一只装满法国淡味苦艾酒。这两样东西一起构成了海明威的“即兴马提尼酒”。

海明威驳斥他们:“他妈的,那些狗养的家伙全在胡说,我从小就抱枪睡觉。我到死也要抱着枪。我能证明他们在胡说,在出名的白兰地产地法国,谁也不会喝马提尼的。”

海明威遭受到一系列的创伤、枪伤和不幸,所以他说:“我简直弄得遍体鳞伤。”他在战壕中写下《太阳照样升起》,他像一头勇敢的公牛,虽然被斗牛士刺得鲜血淋漓,被红绒旗逗得气急败坏,但依然站在斗牛场上。

我要拿起我的笔。没有比报道一代人的史诗更为神圣的事了。

激励我写出这本书的第二个人是美国作家斯陀夫人。她开始写作时已近40岁,她也是受到不可压抑的正义感冲动拿起了笔。那时,她已受够了疾病和穷困的折磨,家里有六个孩子,负担很重,家务完全由她负责,忙得不可开交。1851年6月起,她的作品在《国民时代》上连续发表,第二年3月《汤姆叔叔的小屋》出版。

《汤姆叔叔的小屋》出版后立即出现奇迹,几天之内售掉一万册,到年底为止,在美国国内销售30万册以上。这个奇迹,就是这位一向在“穷”、“忙”中讨生活的中年家庭妇女创造的。小说出版后,长期以来重压着她的灵魂的愤慨、怜悯和痛苦,从她那里传给了读者,使她获得如释重负的安慰。

她的这本书受到全世界的欢迎,它感动过海涅、狄更斯、乔治桑。后来斯陀夫人到华盛顿访问林肯,这位总统见到她时,热烈地祝贺她说:“原来你就是写了引起这场伟大战争(南北战争)的那本书的小妇人!”

海明威也好,斯陀夫人也好,对这些人物的景仰和崇拜,激起了我如烈火般燃烧的激情。我白天的工作一刻也不能停下,夜晚又要照看不满周岁的襁褓中的小宝贝。我一生无缘当专业作家(Full time Author),但我下决心写,就要全力以赴!我常常是在晚上十点待宝贝睡去之后,在面对中央公园的窗前铺开稿纸,刷刷地写起来。我不打草稿,不满意的就撕下随手扔掉。思绪如泉水奔涌,笔尖赶不上思维的跳跃,有时写着写着就流下了泪水,有时甚至不得不搁下笔,痛哭一场之后再继续写。许多日子从夜晚十点一直写到凌晨五点。半夜里小宝贝醒了,我就一手抱宝贝哄他快睡,一手仍在刷刷地写……有时写着写着就不知不觉地困得趴在稿纸上睡着了,而早上九点整,我又要重新整装,奔向纽约商场第五大道我的客户那儿,为一个订单一份信用证和他们洽谈;与美国海关代理争执不休;有时我开会时会走神,因为想到了一个细节。有时和客户一起走在曼哈顿大道上,我会突然说一声“对不起”,折进一家有座位的厅堂,在纸片上匆匆记下突来的灵感,然后再跑步赶上我的客户的步伐。在从纽约飞往欧洲的机舱中,在布鲁塞尔、慕尼黑、日内瓦,我都在写、写、写……我处于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形态之中:一边是出版社在催稿(我后来决定将此书交给北京出版社由王洪先责编、谢大钧总编辑〔《十月》总编〕负责出版,他们俩在收到我的部分稿件后在1992年《十月》第1期刊登了本书的第一章《纽约商场风云》),另一边是曼哈顿客户在催货、中国大陆方面的进出口公司在催信用证!

在这万籁俱寂、通宵达旦的深夜,在中央公园对面这幢黑黝黝的大厦中,有一扇窗彻夜通明。我俯瞰着纽约全城,远处一扇扇高大的窗户映衬着深蓝色的天空,即便是在深夜,纽约也是这么美。我望着中央公园呈浑圆曲线的层层树林,当我从那些树杈间隙中看到闪烁的星星,好像看到了历史上那些思想巨人深邃的眼睛。一切伟大、美好的事物都源出于人的内心深处的一种思想、一种感受。只有在这个时候,在凌晨四点,鱼肚白渐渐地露出照耀大地的第一丝光芒时,我才感到,在这里,在这个窗口上,我找到了世界上最适于我的那个位置。

现在,我终于写完了中文版的最后一章。我眼前浮现了那本《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并且看到这本书合上了封面。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小安德鲁向我跑来,那孩子正要到公园去,他充满了快乐,他穿着黑色骑马装,像西部小牛仔一样,颈上系着一条雪白的丝巾,可爱的柔软头发披在耳垂旁,闪耀着希望的光辉。

“Mami!I want ride pony,please go with us!”快满两岁的他叫着,当他看到我那特殊期待的目光,他又赶紧用中文重复了一遍:“妈咪!我要骑小马了!你和我们一起去骑小马!”

从他一开始学说话时,我就教他说中文,这样他长大了,才能够了解中国,了解他的中国母亲,了解她那一代人的脚步。

天空是高洁的,麦克骑在高高的马背上,他前面是小安德鲁,他们俩的头发在初春的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我骑在他们身后的棕色母马背上,深情地望着他们父子俩,马蹄踏踏地走进刚刚爆出新芽、婆娑一片的垂柳之中。中央公园满山遍野开着初春的野百合花,那朵朵白色的花瓣旖旎多姿地在风中摇摆,叶瓣上滚着清晨的露珠。金黄的丁香花在崖壁中如瀑布般垂下,点缀着一望无际的原野。这时中央公园水库的音响中柔和地传来了电影《金色的池塘》中的主旋律,每每听到这音乐都是那么激动着我的心。那是一连串似水波的琶音,带着池塘清纯的水波的气息,我想起了凯瑟琳·赫本在《金色的池塘》中的一句话:“要知道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只是想要发现一条他要走的路而已。”

我心中涌起一股柔情,那是一种从多灾多难走向绚烂,又从绚烂走向宁静的心境。不管人富有还是贫穷,人总是按照自己的本质在生活。又是一个明媚的春天,太阳依然在照耀,鲜花仍然开遍大地,不管有多少丑恶的东西存在,生活仍然是美好的。每个人都创造自身的价值,这个世界就会更有价值。这也许是对今天的理想主义者最好的解释了。

我又想起我的梦魂萦绕的祖国,想到那片遥远的度过我青春岁月的北大荒黑土地,好像她就在不远处的中央公园那端。曼哈顿距离北大荒并不远,我们从东方到西方,奋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奋斗,才会带来更持久巨大的幸福;只有奋斗,才能创造出人生的价值和尊严,创造激情和人生的快乐!

我的耳畔回响起一个声音,那是70年前在美国留学的闻一多写下的诗篇:

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

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

我抬起头。一瞬间,在中央公园高阔的天空下,在曼哈顿的每一幢大厦间,都回荡着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仿佛是6万名中国留美学生在天边、在大地、在这一望无际的原野呼应着我,一起和声呼唤着:

“咱们的中国!”

1992年3月25日正午

完稿于纽约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