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如代宗崩,遺詔「吏民三日釋服。」常袞以為「吏者,府史之類,固當與庶民同例。至朝臣則宜以二十七日為準。」崔祐甫謂「吏即指官僚而言,百官皆當三日除服。」夫大行甫殯,遏密方深,雖有遺詔,臣子何忍遽行即吉?常袞之議,自是正論。而當時又無不是祐甫而非常袞者。
蓋自六朝以來,君臣之大義不明,其視貪生利己、背國忘君已為常事。有唐雖統一區宇已百餘年,而見聞習尚猶未盡改。顏常山、盧中丞、張睢陽輩,激於義憤者,不一一數也!至宋以後,始知以忠義為重,雖力所不及者,猶勉以赴之,豈非正學昌明之效哉!
間架除陌宮市五坊小使之病民
德宗初用楊炎為相,定兩稅之法,天下受其利。
初唐制租庸調法,自開元以來,不為版籍,丁口轉死,田畝換易,貧富升降,悉非向時,而戶部歲以空文上之。又戍邊者蠲其租庸,六歲免歸,玄宗事夷狄,戍者多死,邊將諱不以聞,故貫籍不除。王為戶口使,以其籍存而丁不在,是隱課不出,乃案舊籍積三十年,責其租庸,民遂大困。至德後,天下兵起,科斂凡數百名,廢者不削,重者不去,百姓旬輸月送,無有休息,吏因為奸。富人丁多者,以宦學釋老得免,貧人無所託則丁存,故課免於上而賦增於下,天下盡蕩為浮人鄉,居地著者,百不四五。
楊炎乃請為兩稅法,凡百之費,先度其數而賦於民,秋夏兩入之。其租庸雜徭悉省,而丁額不廢。其田畝之稅,以大曆十四年為準,而均收之。天下果便之。(炎傳)是帝頗能用人理財,稍紓民患矣。
乃後因用兵河南北,月費百餘萬緡。聽盧杞、趙贊等計,守商賈本錢過千萬者,貸其餘以濟軍,軍罷取償於官。乃令京兆暴責大搜,疑占列不盡,則笞掠之,人自經者相望,然僅得八十萬。又質庫及儲粟者,四貸其一,亦僅至二百萬,而市已皆閉肆。於是設間架、除陌之令(按間架法即今之房屋稅,除陌法即今之營業稅),屋二架為間,上者二千,中千,下五百,吏執籌入室計之,隱不盡者,二架即抵罪,告者以錢五萬賞之。其公私貿易,舊法率千錢算二十,乃請加至五十,主儈註所售入其算,其自相市者,令自言,有隱不盡,率千錢沒二萬,告者以萬錢賞之。由是主儈得操其權,告訐紛起。上所入不得半,而恨誹之聲滿天下。及涇師亂,呼於市曰「不奪爾商人僦質矣,不稅爾間架除陌矣。」於是帝奔奉天,長安失守,李晟收京,始歸宮闕。是亦可稍鑒前車以求民莫。
乃又用裴延齡、李實等,橫征百出。延齡詭言「左藏乾隱二千萬,請置別庫為羨餘(賦稅之盈餘),以充天子私費。」乃大搜市廛,奪所入進獻以實其言,逮捕匠徒,迫脅就功,號曰「敕索」,弗酬其直,名曰「和雇」,弗與之庸。(延齡傳)李實為京兆尹,暴斂苛索,民不聊生,優人成輔端戲作誹語曰「秦地山河二百年,何期如此賤田園,一頃麥苗五石米,三間堂屋二千錢。」謂民皆賣田屋以輸賦也。實奏劾,以賤工謗國,殺之。(實傳)此朝官之以掊克為事也。
又聽宦官主宮市(按宮市即皇家採購),置數十百人,閱物廛左,謂之「白望」,無詔文驗核,但稱宮市,則莫敢誰何!大率與直,十不償一。又邀閽闥所奉及腳直(送貨進宮之搬運費),至有重荷趨肆而徒返者。有民賣一驢薪,宦人以數尺帛易之,又取它費,且驅驢入官,民願納薪,辭帛而去,不許,民恚曰「惟有死耳!」遂擊宦者,有司執之以聞,帝黜宦者,賜民帛十匹,然宮市不廢也。諫臣交章論,皆不納。京兆吳湊奏「宮中所須,責臣可辦,不必差宮使。」亦不報。會張建封入朝言之,始稍戢。(建封、湊傳)
且不特此也,又聽宦官縱五坊小使肆毒於外,(五坊:鵰坊、鶻坊、鷂坊、鷹坊、狗坊,為皇家狩獵隊。)每歲秋案,鷹犬於畿甸,所至邀索供饋,小不如意,至張羅網於民家門及井,不令出入、汲井水,曰「驚我供奉鳥雀!」又群聚於酒食家,肆飲啖,將去,留蛇一篋,誡之曰「吾以此蛇供鳥雀,可善飼之,無使飢渴。」主人重賂之,乃肯攜蛇去。(裴度傳)鄠縣令崔發聞門外喧鬥聲,吏白「五坊小使擊百姓」,發命吏捕之,時已曛黑,天子聞之怒,收發繫獄。御樓之日,囚發雞竿下,有內官五十餘人持杖毆發,破面折齒。詔囚皆釋,而發不放,李渤具疏極論之。(渤傳)
德宗非甚暗,乃縱其下虐民至此,蓋由於天資好利而喜昵小人,其流毒遂至於此也。
豪宴
大曆二年,郭子儀入朝,代宗詔賜(軟)腳局(設宴款待遠歸之人,今稱接風、洗塵。出有賜,曰餞路,返有勞,曰軟腳。)宰臣元載、王縉,僕射裴冕、第五琦、黎幹等,各出錢三十萬,宴於子儀之第。時田神功亦朝覲在京,並請置宴,於是魚朝恩及子儀、神功等更迭治具,公卿大臣列於席者,百人一宴,費至十萬貫。(子儀傳)亦可見是時將相之侈也。
名父之子多敗德
房、杜為唐一代名臣,而玄齡子遺愛、如晦子荷皆以謀反誅。上官儀贊高宗廢武后事不成被誅,而其孫女婉兒沒入宮,附武后為所寵,又助韋后為逆。狄仁傑子景暉,官魏州,以貪暴為民所惡,並毀仁傑生祠。宋璟直聲震天下,而其子渾等流蕩無行,為物議所薄。李泌為賢相,而其子繁乃黨於裴延齡,陽城劾延齡,屬繁書疏稿,繁即默識以告延齡,使得先奏。此皆名父之子而敗德墜其家聲,不可解也。
惟李義府附武后,而其子湛乃與張柬之等誅張易之兄弟,可謂能幹蠱者。(幼學瓊林袓孫父子類:「蓋父愆名為幹蠱。」子賢而掩父母之過。)
李世勣將死,謂其弟弼曰「我見房玄齡、杜如晦、高季輔辛苦作得門戶,亦望垂裕後昆,並遭癡兒破家蕩盡。我子如有操行不倫者,急即打殺,然後奏聞。」
其望子保家之心,可謂切矣。然世勣附武后以固位保門戶,而其子敬業起兵討武后被族,雖不能保家,亦可謂能雪先人之恥者。
李勣子孫
李勣子孫,舊書本傳謂「勣子敬業起兵討武后,既敗死,坐夷族,而其子孫有逃入吐蕃者。貞元中,有蕃將徐舍人掠延州,謂僧延素曰『我本英公五代孫也,遭武后之變,吾祖舉義不成,子孫流落,如此三世矣。雖代居職任,而思本之心未嘗忘。』」是世勣子孫無復有在中國者。然衛次公傳「次公為兵部侍郎,故英公李勣、大理卿徐有功之孫皆有累不得調次,公曰『子之祖勳在王室,寧限常格乎?』即優補之。」是勣之後人仍有仕於唐者。
安祿山執送京師之事
張九齡傳:范陽節度張守珪以裨將安祿山討奚契丹敗衄,執送京師,請行朝典。九齡判云「穰苴出軍,必誅莊賈;孫武教戰,亦斬宮嬪,守珪軍令若行,祿山不宜免死。」上特捨之。九齡奏祿山面有反相,請因罪誅之。上曰「卿勿以王夷甫知石勒故事,誤害忠良。」遂放歸。是祿山以罪送京,實有其事。
然考張守珪傳,並無其事。(新舊書皆同)祿山傳亦但云:祿山敗當斬,祿山呼曰「公不欲滅兩蕃耶?奈何殺壯士!」守珪遂宥之。後以其捉生多獲,拔為裨將,並養之為子。(新舊書亦同)是亦無執送京師之事也。
是時大將生殺在手,欲殺則殺,既不殺而宥之,何又送京請行朝典?疑此乃傳聞之訛,非實事也。
然祿山反後,玄宗在蜀,思九齡之先見,下詔褒贈,詔詞有云「先覺合於蓍策」即指此事也。又劉禹錫貶逐在外,以逐臣不得與善地之例,係九齡為相時所奏,故追怨之,謂「曲江能識胡雛有反相,足為名臣,然迄無後,豈非建言禁錮逐臣之報耶?」是祿山送京當斬被赦,又係當時共見共聞之實事矣。
睢陽殉節尚有姚誾
睢陽之難,張巡、許遠固千古共知,其次則南霽雲、雷萬春尚在人口,而不知殉難者,尚有姚誾也。
誾本姚崇之從孫,與巡、遠同守,據舊書本紀云:尹子奇陷睢,害張巡、姚誾、許遠。是誾尚敘在遠之上。新書本紀亦云:安慶緒陷睢陽,太守許遠、張巡、鄆州刺史姚誾、左金吾衛將軍南霽雲皆死之。是本紀皆有誾也。即新舊書巡傳內亦稱:與誾同被執見殺。遠傳內又稱:與誾同守經年。巡、遠傳後又皆有誾傳:未死之前,詔拜巡御史中丞,遠侍御史,誾吏部郎中。既死之後,詔贈巡揚州大都督,遠荊州大都督,誾潞州大都督。是三人者同守城、同殉難、同加官、同贈卹,無一不同。而今但傳巡、遠二人,誾則莫有舉其姓氏者,豈所謂幸、不幸耶?
案巡、遠並傳,本始於韓愈,而新書巡、遠傳末謂:睢陽人至今祠享,號雙廟云。則稱巡、遠為雙忠,而不及誾者,自唐已然。或守城之功稍遜故耶?然既同死於守城,而身後名迥異,未免向隅,故特表而出之。
案巡遣南、雷二將敗賊寧陵時,尚有別將二十五人:石承平、李辭、陸元鎮、朱珪、宋若虛、楊振威、耿慶、馬日升、張維清、廉坦、張重、孫景趨、趙連城、王森、喬紹俊、張恭默、祝忠、李嘉隱、翟良輔、孫廷皎、馮顏(見新書巡傳,餘四人失其名),後皆死巡之難。則巡死時,同被戮之三十六人中,石承平等亦皆在內。今既尚有姓名在巡傳,則巡遠廟內應增祀誾在正位,又增祀石承平等在從祀班也。
唐初三禮漢書文選之學
六朝人最重三禮之學,唐初猶然。
張士衡從劉軌思授毛詩、周禮,又從熊安生、劉焯受禮記,皆精究大義。當時受其業者,推賈公彥。(士衡傳)公彥撰周禮義疏五十卷、儀禮義疏四十卷。公彥子大隱亦傳其業。又有李元植從公彥授禮學,撰三禮音義行於世。(公彥傳)王恭精三禮,別為義證,甚精博。蓋文懿、文達皆當世大儒,每講必遍舉先儒義,而暢恭所說。(孔穎達傳)王元感嘗撰禮記繩愆,徐堅、劉知幾等深嘆賞之。(元感傳)王方慶尤精三禮,學者有所咨質,必究其微,門人次為雜禮答問。(方慶傳)他如褚無量、韋逌(晬燋ˊ)、高仲舒、唐休璟、蘇安恆皆精三禮,見各本傳。
今諸儒論著見於新舊書者,如王方慶、張齊賢論每月皆告朔之說。(舊方慶傳、新齊賢傳)王元感三年之喪以二十七月,張柬之以二十五月,一本鄭康成說,一本王肅說也。(舊柬之傳,新元感傳)史元燦議禘祫三年、五年之別。(韋縚傳)(說文解字:祫,大合祭先祖親疏遠近也。周禮曰:三歲一祫。禮記˙王制:天子諸侯宗廟之祭,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嘗,冬曰烝。)朱子奢議七廟、九廟之制。(子奢傳)韋萬石、沈伯儀、元萬頃、范履冰等議郊丘明堂之配。(沈伯儀傳)皆各有據依,不同剿說。
其據以論列時政者,如盧履冰、元行沖論父在為母三年服之非。彭景直論陵廟日祭之非。康子元駮許敬宗先燔柴而後祭之非。黎幹駮歸崇敬請以景皇帝配天地之非。唐紹、蔣欽緒、褚無量駮祝欽明皇后助祭郊天之非。陳貞符論隱、章懷、懿德、節愍四太子廟四時祭享之非。皆見於各本傳。
李淳風辨太微之神不可為天,見蕭德言傳。韋述議堂姨舅不宜服,見韋縚傳。無不援引該博,證辨確切,可為千百世之準。
其後元行沖奉詔用魏徵類禮列於經,與諸儒作疏,成五十篇,將立之學官,為張說所阻,行沖又著論辨之。大曆中尚有仲子陵、袁彝、韋彤、韋茞以禮名其家學。
此可見唐人之究心三禮,考古義以斷時政,務為有用之學,而非徒以炫博也。
次則漢書之學,亦唐初人所競尚。
自隋時蕭該精漢書,嘗撰漢書音義,為當時所貴。(該傳)包愷亦精漢書,世之為漢書學者,以蕭、包二家為宗。(愷傳)劉臻精於兩漢書,人稱為漢聖。(臻傳)又有張沖撰漢書音義十二卷。于仲文撰漢書刊繁三十卷。是漢書之學,隋人已究心。
及唐而益以考究為業。顏師古為太子承乾注漢書,解釋詳明,承乾表上之,太宗命編之秘閣,時人謂杜征南、顏秘書為左邱明、班孟堅忠臣。其叔游秦先撰漢書決疑,師古多取其義,此顏注漢書,至今奉為準的者也。(師古傳)房玄齡以其文繁難省,又令敬播撮其要,成四十卷。當時漢書之學大行,又有劉伯莊撰漢書音義二十卷。秦景通與弟暐皆精漢書,號大秦君、小秦君。當時治漢書者,非其指授以為無法。又有劉納言亦以漢書名家。(敬播傳)姚思廉少受漢書,學於其父察。(思廉傳)思廉之孫班,以察所撰漢書訓纂多為後之注漢書者隱其姓氏,攘為己說,班乃撰漢書紹訓四十卷,以發明其家學。(姚傳)又顧允撰漢書古今集二十卷。(允傳)李善撰漢書辨惑三十卷。(善傳)王方慶嘗就任希古受史記、漢書,希古遷官,方慶仍隨之卒業。(方慶傳)他如郝處俊好讀漢書,能暗誦。(處俊傳)裴炎亦好左氏傳、漢書。(炎傳)此又唐人之究心漢書,各稟承舊說,不敢以意為穿鑿者也。
至梁昭明太子文選之學,亦自蕭該撰音義始。入唐則曹憲撰文選音義,最為世所重,江淮間為選學者悉本之。又有許淹、李善、??孫羅相繼以文選教授,由是其學大行。淹、羅各撰文選音義行世。善撰文選註解六十卷,表上之,賜絹一百二十匹,至今言文選者,以善本為定。杜甫詩亦有熟精文選理之句,蓋此固詞學之祖也。
唐古文不始於韓柳
新書文苑傳序「唐興百餘年,諸儒爭自名家,大曆、貞元間,美才輩出,擩嚌道真,(摩挲品嚐,比喻深入的體會)涵泳聖涯,於是韓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唐之文完然為一代法,此其極也。
」是宋景文謂唐之古文由韓愈倡始。其實不然。
案舊書韓愈傳「大曆、貞元間,文字多尚古學,效揚雄、董仲舒之述作,獨孤及梁肅最稱淵奧。愈從其徒游,銳意鑽仰,欲自振於一代。舉進士,投文公卿間,故相鄭餘慶為之延譽,由是知名。」是愈之先,早有以古文名家者。今獨孤及文集尚行於世,已變駢體為散文,其勝處有先秦、西漢之遺風,但未自開生面耳。(生面:新境)又如陸宣公奏議,雖亦不脫駢偶之習,而指切事情,纖微畢到,其氣又渾灝流轉,行乎其所不得不行也,豈可以駢偶少之?此皆在愈之前,固已有早開風氣者矣。
唐前後米價貴賤之數
貞觀時,斗米三錢。(魏徵傳)
玄宗東封泰山之歲,東郡米斗十錢,青齊米斗五錢。(本紀)
自安史之亂,兵役不息,田土荒蕪,兼有攤戶之弊,如李渤疏所言「渭南縣長源鄉本有四百戶,今纔百戶。閿鄉縣本有三千戶,今纔千戶,由於均攤逃戶。十家之內,五家逃亡,即令未逃之五家均攤其稅。如石投井,不到底不止。」(渤傳)是以逃亡愈多,耕種愈少。
代宗永泰元年,京師米斗一千四百。(本紀)畿甸挼穗,以供宮廚。(劉晏傳)至麥熟後,市有醉人,已詫為祥瑞,較貞觀、開元時,幾至數十百倍。讀史者於此,可以觀世變也。
至如攻戰之地,城圍糧絕,尤有不可以常理論者。魯炅守南陽,賊將武令珣、田承嗣等攻之累月,米斗至四、五十千,有價無米,一鼠值四百。(炅傳)安慶緒被圍於相州,斗米錢七萬。(慶緒傳)黃巢據長安,百姓遁入山砦,累年廢耕耘,賊坐守空城,穀價涌貴,斗米三十千,官軍皆執山砦民,賣於賊為食,一人直數十萬。(巢傳)楊行密圍揚州,城中草根、木實、皮囊、革帶俱盡,外軍掠人來賣,人五十千。張雄有軍糧,相約交市,金一斤、通犀帶一條,得米五升。(高駢傳)
長安地氣
地氣之盛衰,久則必變。唐開元、天寶間地氣,自西北轉東北之大變局也。
秦中自古為帝王州,周、秦、西漢遞都之。苻秦、姚秦、西魏、後周相間割據,隋文帝遷都於龍首山下,距故城僅二十餘里,仍秦地也,自是混一天下,成大一統。唐因之,至開元、天寶而長安之盛極矣!盛極必衰,理固然也。
是時地氣將自西趨東北,故突生安史以兆其瑞。自後河朔三鎮,名雖屬唐,僅同化外羈縻,不復能臂指相使。蓋東北之氣將興,西方之氣已不能包舉而收攝之也。東北之氣始興而未盛,故雖不為西所制,尚不能制西;西之氣漸衰而未竭,故雖不能制東北,尚不為東北所制,而無如氣已日薄一日,帝居遂不能安。於是玄宗避祿山,有成都之行;代宗避吐蕃,有陝州之行;德宗避涇師,有奉天、梁洋之行。地之卼臲不安,和氣之消耗漸散。迨僖宗走成都、走興元、走鳳翔,昭宗走莎城、走華州,又被劫於鳳翔,被遷於洛,而長安自此夷為郡縣矣。
當長安夷為郡縣之時,契丹安巴堅已起於遼,此正地氣自西趨東北之真消息,特以氣雖東北趨,而尚未盡結,故僅有幽、薊而不能統一中原。而氣之東北趨者,則有洛陽、汴梁為之迤邐潛引,如堪輿家所謂過峽者。至一、二百年而東北之氣積而益固,於是金源遂有天下之半,元、明遂有天下之全,至我朝不惟有天下之全,且又擴西北塞外數萬里,皆控制於東北,此王氣全結於東北之明證也。而抑知轉移關鍵乃在開元、天寶時哉!
今就唐書所載開、寶以後長安景象日漸衰耗之處,撮而敘之,可以驗地氣之變也。
唐人詩所詠長安都會之繁盛、宮闕之壯麗,以及韋曲鶯花、曲江亭館、廣運潭之奇寶異錦、華清宮之香車寶馬,至天寶而極矣!
安祿山兵陷長安,宮殿未損,收京時戰於香積寺,賊將張通儒守長安,聞敗即遁,未暇焚剽,(惟太廟久為賊所焚,故肅宗入京,作九廟神主,告享於長樂殿)都會之雄麗如故也。
代宗時,吐蕃所燔,惟衢衖廬舍,而宮殿仍舊。
朱泚之亂,李晟收京時,諸將請先拔外城,然後北清宮闕,晟曰「若收坊市,地隘人囂,非計也。賊兵皆在苑中,自苑擊之,賊走不暇,則宮闕保安。」乃自光泰門入,泚果遁去。遠方居人至有越宿始知者,則並坊市亦無恙矣。故晟表有云「鐘不驚,廟貌如故。」蓋地運尚有百餘年,故不至一旦盡埽也。
黃巢之亂,九衢三內,宮室尚宛然,自諸道勤王兵破賊後入城,爭貨相攻,縱火焚掠,市肆十去六、七,大內惟含元殿獨存。此外惟西內、南內及光啟宮而已。僖宗在蜀,詔京兆尹王徽修復,徽稍稍完聚,及奉表請帝還,其表有云「初議修崇,未全壯麗。」則非復舊時景象可知也。
及昭宗時,因王重榮、李克用沙苑之戰,田令孜劫帝出奔,焚坊市並火宮城,僅刈存昭陽、蓬萊二宮。還京後,坐席未暖,又因李茂貞之逼奔華州,岐軍入京,宮室廛閭,鞠為灰燼。自中和以來,王徽葺搆之功,至是又埽地而盡。於是長安王氣衰歇無餘矣。(見李晟、王徽、田令孜及黃巢等傳)
黃巢李自成
流賊有適相肖者。
黃巢初從王仙芝為盜,仙芝被戮,巢始為盜魁。李自成亦先從高迎祥為盜,迎祥被擒,自成始為盜魁。相似一也。
巢以草賊起事,陷京師,據宮闕,僭號改元。自成亦以草賊起事,陷京師,據宮闕,僭號改元。相似二也。
巢未入京以前,其鋒不可當,入京僭位後,逆運已滿,未幾,遂一敗塗地。自成自襄、陝向京,凶威亦無敵,入京僭位後,逆運亦滿,未幾,亦一敗塗地。相似三也。
巢因民謠有「逢儒則肉師必覆」之語,遂戒軍中不得害儒者,所俘民稱儒者輒捨之。至福州殺人如麻,過校書郎董樸家,令曰「此儒者。」乃滅火弗焚。自成所用牛金星,乃舉人不第者,每肆毒於進士官,而戒軍中勿害舉人,至河南,賊將誤殺一縣令,或告曰「此舉人也。」群駭而去。其相似四也。
巢入長安,令唐官三品以上並停,四品以下俱復舊任。自成入京,亦令三品以上並停,四品以下仍舊。其相似五也。豈賊中有人知巢之故事而相仿之耶?
又巢敗奔狼虎谷,為林言所斬,事見唐書及通鑑,而小說家謂巢實未死,後為僧於嵩、洛間,自題其像,有「鐵衣著盡著僧衣」之句。自成竄九宮山,為村民擊死,事見明史,而論者謂其部兵尚有數十萬,何至斃於村民之手?遂亦有傳其為僧於武當者。此二賊先後事跡何適相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