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悲苦背后的精神质色

作者:洪治纲    更新时间:2015-12-08 10:04:44

审度贾平凹的创作,有必要先从他的人生心态入手。因为与其他的作家相比,贾平凹对自己的人生经历和个性秉赋,总是有着异乎寻常的表达欲望,而且每每充满了某种悲天悯人的无奈之绪。他反复强调自己这一辈子,除了没有坐过牢,“经历了人所能经受的种种事变”,[ 贾平凹:《高老庄·后记》,太白文艺出版社,1998年。]其言辞之中,饱含着浓烈的凄苦与沧桑。那么,细察他的人生历程,是否果真如此?

贾平凹,一九五二年古历二月二十一日出生于陕西南部的丹凤县棣花村。1972年被推荐到西北大学中文系读书,毕业后留在省城西安直今,历任陕西人民出版社编辑、《长安》编辑、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专业作家以及《美文》杂志社主编等职。

纵观贾平凹的生活经历,有两次较大的打击对他的人生构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影响:一是1970年贾平凹的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而开除了公职,“家庭由小康人家变得一贫如洗”。[ 李星、孙见喜:《贾平凹评传》,第186页,郑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二是1984年患上乙肝,断断续续治疗多年方得痊愈,有一次甚至“度过了变相牢狱的一年多医院生活,注射的针眼集中起来,又可以说经受了万箭穿身,吃过大包小包的药草,这些草足能喂大一头牛。”[ 贾平凹:《贾平凹文集》第14卷,第294页,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这两次打击,曾被他无数次在相关的文章、访谈或后记中谈起,甚至广涉世态之炎凉。但是,我觉得,这种打击或伤害的深度仍然是可以考量的。一是在他的父亲被开除公职的第三年,他就被幸运地推荐到西北大学读书——根据当时的历史情形,被推荐到大学的工农兵学员在政审上极为严格,贾平凹能进入大学,至少说明父亲的命运并没有给他带来致命的影响。二是漫长的乙肝虽然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影响,甚至有几次让他死里逃生,但从他此后庞大的创作数量来看,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制约。如果将他与莫言、韩少功、路遥、陈忠实、史铁生等同时代的作家相比,就生活经历而言,贾平凹并没有更醒目更尖锐的苦难史。而其他同时代的作家很少频繁地提及自己的悲苦,惟独贾平凹却一直认为“吾一生是孤独悲苦,吾一生也是清静自在。”[ 李星、孙见喜:《贾平凹评传》,第191页,郑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那么,“吾一生是孤独悲苦”这句话,是他有些夸大其辞的自我言说,还是这悲苦中存有另外的“深义”?

我相信还有另外的“深义”。因为同他的“悲苦人生说”一样,不断地被他频繁提及的,还有他的作品一直饱受争议,毁誉不休。“从我20岁开始写东西,一直争议到五十多岁。”[ 《贾平凹谢有顺对话录》,第17页,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在这些争议中,赞誉他倒说得不多,而一些相关的批评,却被他无数次在相关的文章或访谈中愤懑而又幽怨地提及。这使我们不得不思考,这些批评与他的“悲苦人生说”是否存在着密切的关联。所以,我们有必要将审察的眼光转向他的创作历程。

贾平凹的真正创作从1978年开始。在《废都》出版之前,他的创作一直保持着较为平稳的态势,曾获得过一次全国短篇小说奖(《满月儿》)、一次全国中篇小说奖(《腊月·正月》)、一次全国散文奖(《爱的踪迹》)、一次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浮躁》),至于各种杂志社和省市文学奖,更是不计其数。其中,只有八十年代初期的一些中短篇(如《二月杏》等)受到过当时文坛的争鸣或批评,但辐射面非常有限,且那时被争鸣的作品也非常多。这样的创作实绩,在当时的文坛上即使不是绝无仅有,但也属于凤毛麟角。至少,主流意识给予了其作品充分的认可;至少,他对此不会有太多的抱怨。

问题可能出在1993年《废都》的遭禁事件。我一直无法理解,贾平凹究竟出于一种怎样的审美意图,在小说中留下了一些空格代替叙事,并在宣传上将这部小说与《金瓶梅》勾连在一起,以至于该书出版之后,不久便遭到质疑和禁售。一般而言,被现行体制所明令禁售的书,如果政策上没有出现根本性的变化,是不可能会再版的,贾平凹应该非常清楚这一事实。但是,十余年来,他每每提及《废都》事件,都充满了感伤和愤懑,甚至还写了一幅“默雷止谤,转毁为缘”的条幅挂在书房里自我抚慰。“我自《废都》后已经被烟雾笼罩得无法让别人走近。”[ 贾平凹:《高老庄·后记》,太白文艺出版社,1998年。]《废都》出版之后,“这十年里我的窘境却只有我受了”。[ 贾平凹:《病相报告》,第307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废都》留给我的阴影影响了我整个90年代,现在也没有完全消除。”[ 《贾平凹谢有顺对话录》,第22页,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

贾平凹之所以对《废都》事件耿耿于怀,可能并不在于他企盼此书能够获得再版的机会,而是在这一事件过程中,有两个方面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一是有媒体将他由一个干净的作家演绎成一个流氓作家,认为其中男权主义思想过重,性描写过于泛滥,特别是将小说中的庄之蝶当成了他的个人自传,“在《废都》以前,我在文坛上属于比较干净的人和纯洁的作家,突然一夜之间变成了阴暗的人和流氓作家”[ 《贾平凹谢有顺对话录》,第23页,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二是有些批评超出了文学范畴,逐渐向政治上靠近,有些上纲上线的倾向——而这,是贾平凹最为恐惧的事。正是这两个方面,构成了贾平凹所忧怨的“谤”和“毁”。

现在,重新来审度这一事件的大致过程,我们会发现,事实远没有贾平凹自己所强调的那么严重。先看政治上的压力。贾平凹所愤怒的“上纲上线”,从他自己所提供的例证来看,仅仅是一封没有寄出的检举信,即“陕西一位老作家给中央写信,说诲淫诲盗,**反社会主义,他让一些人签名,因没人签名,那信才没寄出。”[ 《贾平凹谢有顺对话录》,第209页,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而客观上的情况,就我们目前所查证到的,只是北京市新闻出局于1994年1月20日下达的《关于收缴<废都>一书通知》。从中共中央宣传部到陕西省内的有关部门,主要是对他进行批评教育,积极地安排他到江苏浙江等地深入生活,并没有给他在政治上进行明确而严厉的定性。这一点,从贾平凹与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翟泰丰之间的个人通信中可以看出。1995年12月12日,贾平凹在给翟泰丰的一封信中曾写到:“上次在京得以接见,留下深刻印象,您对我的关怀和指导,将终生难以忘怀。后经张锲同志通知,得知您及部里别的领导决定我去华西村生活一事,更感激您的关怀和鼓励支持之情。……我不会辜负领导的,并在此真诚地感谢您!”[ 翟泰丰:《翟泰丰文集》第4卷,第110页,作家出版社,2004年。]1995年12月21日,翟泰丰在给贾平凹的回信中,有关《废都》的评述是这样的:“老实说,你的《废都》的确不是成功之作,内中明显模仿《金》作之处甚多,且又多不成功,特别是性的描写过分了,方块()这一‘创造’实不高明。对人物内心描写,也有败笔。这不足为奇,老君爷还被孙悟空偷去金丹呢,何况人乎?问题是一定要吸取教训。”[ 翟泰丰:《翟泰丰文集》第4卷,第108页,作家出版社,2004年。]尽管我们不清楚翟泰丰接见贾平凹时谈了些什么,但是从贾平凹的信来看,主要是“关怀和指导”而没有“批评”;而翟泰丰在信中也主要是强调《废都》乃不成功之作,且“不足为奇”,不仅没有给他政治上施以压力,而且多有宽慰之语。更重要的是,翟泰丰此后还不断地给他以鼓励,如1996年2月18日和1996年4月23日,翟泰丰分别致信贾平凹均以鼓励和肯定为主,“我在你的作品中,往往能看到我国古籍大著之长,特别是明清间作品之痕迹,看到文学大家之文采,看到希望。”[ 翟泰丰:《翟泰丰文集》第4卷,第131—134页,作家出版社,2004年。]因为有了这些关键人物的关键评价,可以想像,贾平凹并没有必要因此而负上特别沉重的政治包袱。事实也是如此。1997年4月16日,贾平凹在致翟泰丰的信中也表达了类似的心境:

……在我困难的日子里,您在关心着我,帮助着我,古人讲,树有色容鸟亦知,我是知色容之恩的。但有人以此来为难您,这令我不安,惟一让我不安!这些人实在是不了解我,但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让时间去作答复吧。

在我向您问候病情的时候,我却说了这些话,实在不妥,但又想,实话说了是中听的,我以一个年轻的朋友的身份,对您说这些心中实情,您也会高兴的,而高兴对身体是有益无害的。我不能为您做任何事情,我在此惟一能做的是向您问候,盼您早日康复!现在我在此为您唱一首“好人一生平安”的歌,让上天听到,让风能传到北京去。[ 翟泰丰:《翟泰丰文集》第4卷,第236页,作家出版社,2004年。]

从贾平凹的这些话中,可以看出他对翟泰丰的关心和鼓励饱含了感恩之情,也表明了《废都》出版之后的三四年里,贾平凹所承受的政治压力是非常有限的。

再看《废都》在文坛上引起的反响。为了慎重,我特地根据“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进行查阅,得出的大致情况如下:《废都》于1993年6月出版,《当代作家评论》双月刊旋即在当年的第6期和次年的第1期给予了多篇积极的评价;《小说评论》亦在1994年进行了跟踪式的积极评述。只有《文艺理论与批评》发表过两三篇批评文章。后来,还有一些完全是学术化的探讨文章,其主要观点均列于李星和孙见喜所著的《贾平凹评传》中。至于那些小杂感式的议论,均见诸不是文学界有影响的刊物。更多的议论或批评,可能来自报纸媒体——而在那个时期,媒体的新闻资讯已较为发达,所谓新闻炒作,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物。这些并没有多少学理的炒作性文章,在一些出版社的商业诱惑中,迅速地以各种面貌结集成册。一般的读者都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当事人更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这样说,不是想苛责贾平凹过于胆小或心智不够强壮,更不是想说贾平凹对此表现得过于矫情,而是想通过这个事件的回顾,说明贾平凹在自身的创作历程中虽然经历了一些风雨,但并没有像他自己所不断强调的那样“从事写作是二十一年,文章总是毁誉不休”。[ 贾平凹:《土门·后记》,第336页,春风文艺出版社,1996年。]事实上,看看莫言、李佩甫、韩少功、王跃文等等作家,也都曾有过这样或那样的类似际遇。我想,这种杯弓蛇影式的反复诉说,或许是作者寻找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因为贾平凹曾说“懦弱阻碍了我,懦弱又帮助了我。从小我恨那些能言善辩的人,我不愿和他们来往。遇到一起,他们愈是夸夸其谈,我愈是沉默不语;他愈是表现,我愈是隐蔽;以此抗争。但神差鬼使般,我却总是最后胜利了。”[ 李星、孙见喜:《贾平凹评传》,第185页,郑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就贾平凹的创作来说,他的的确确是个胜利者。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之前,文学是社会核心价值的代言,他的作品就曾多次获奖,为他的社会地位和社会角色的确定提供了有力的支撑。九十年代之后,文学逐步向市场化迈进,他的作品又立即引起了巨大的市场反响,几乎每部小说都发行在十万甚至数十万册以上,一直到最近的《秦腔》。

所以,无论是人生经历和创作经历,对于贾平凹来说,命运都是不错的。对于这样的命运,换了一般的人,可能除了得意,便是宽慰。但贾平凹依然如故地反复说“我这一生除了没杀人没偷人和坐牢,别的事都经历过”[ 李星、孙见喜:《贾平凹评传》,第228页,郑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经历了人所能经受的种种事变(除过坐牢),我自信我是一个坚强的男人”,[ 贾平凹:《高老庄·后记》,太白文艺出版社,1998年。]言外之意,他是历经了人世间的太多坎坷,这确实有点让人费解。更重要的是,贾平凹一生崇尚豁达,退让,隐忍,追求传统的儒道佛之真义,向往“青天一鹤见精神”的超然境界,渴望能“战胜自己”,走向“神形于虚”之大境界,但他又总是在一些小小的挫折面前显得“懦弱”不堪,诉说不已,面对一些人生的轻波微澜偏偏超脱不了,甚至说到“我搞创作以来,一直受到争议,一直受到批评。中国作协也不把我当主流作家来对待。中国作协不停地请人出国旅游,从来没有轮到我。”[ 贾平凹、王尧:《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新汉语写作》,《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6期。]这种彼此冲突、相互抵牾的内心情状,在很大程度上负载了他的“悲苦人生说”之内涵,折射了他在自我超越上极为艰难的精神地质,也直接影响了他的创作在精神境界上的本质性飞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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