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童    更新时间:2015-12-07 16:47:56

几天以后我姐姐把照片送到小柳巷去。她千辛万苦找到了巩爱华家,却没有看见巩爱华,也没有看见彩袖,只是隔着厨房的窗子,见到了巩爱华的老奶奶。

巩爱华的奶奶也在厨房里刮茨菰。我姐姐说她一眼认出那是来自顾庄的茨菰,胖胖的,圆圆的,尾巴是粉红色的。看见顾庄的茨菰就看见了顾庄来的人。可是我姐姐没能把巩爱华喊下楼来。巩爱华的奶奶满头白发,也许是老糊涂了,也许不是糊涂,是精明,我姐姐在窗外朝里面张望,她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外面,严密监视我姐姐,我姐姐喊巩爱华的名字时,那老妇人才颤巍巍地站起来。别这么大声叫,邻居有上夜班的,正在睡觉呢。隔着窗子,她忙不迭地对我姐姐摆手,爱华不在家,她是大忙人,又去省里开会啦!

我姐姐说她看见一个短发姑娘的脸从楼上的窗边一闪而过,她怀疑那是巩爱华,而且楼上支出来的晾衣架上有一件白色的年轻姑娘穿的胸衣,还在滴着水,这加深了我姐姐的怀疑。她不知道巩爱华为什么会不在家。我姐姐只好向老妇人打听彩袖的下落,老妇人更加警惕起来,她问我姐姐,你是谁?哪儿来的?这么个简单的问题偏偏把我姐姐难住了,她说不清楚她是谁,一赌气就把彩袖的照片扔到了临窗的桌子上,我才不管别人闲事呢,我就是送照片来的。扔进去了我姐姐又不放心,退回窗台,手伸进去挡住老妇人,从小纸套里摸了一张出来,说,人家拍一张照片不容易,你们家这个态度,我不放心,替她留一张下来吧。

我姐姐临走听到了彩袖最后的消息。那消息是巩爱华的奶奶透露的,老妇人明显对彩袖的事情有偏听偏信之处,或者说她完全误解了巩爱华在这件事情上所起的作用。她隔着窗子批评我姐姐,你们不要把我家爱华当枪使,什么麻烦事都来找她。人家姑娘的婚事也要她来管?你们就不怀好心,看着爱华是先进,故意影响她的前途!我姐姐让她批评的摸不着头脑,站在那里向老妇人翻白眼,老妇人就忿忿地扔了个茨菰尾巴出来,说,你别跟我翻白眼,那乡下姑娘的事,不归我家爱华管,归妇联管,你要找她,去妇联找!

关于彩袖去了妇联的消息,是我姐姐带回来的。后来我们知道彩袖确实去过市妇联的办公室。是巩爱华的父亲带她去的,他也是个机关干部,最知道什么机关解决什么问题,哪个上级单位管辖哪个下级单位。但是很明显,我们这里的妇联一时无法解决彩袖的麻烦,巩爱华的父亲让彩袖向妇联的干部详细反映她的情况,他急着要去上班,便给彩袖画了张自己家的地图,让她自己找回家来。他们说彩袖那天坐在妇联的办公室里,坐了很长时间,也说了很长时间,旁人都不知道她是在说自己的事,看上去她是在描述一桩别人的可怕的婚姻。后来她被送出办公室,并没有离开,她很安静地坐在一张长椅上,听一对闹离婚的男女在走廊上互相谩骂,互相揭露对方的私生活,她还上去劝了那女方几句,劝什么,别人也听不懂。再后来妇联下班了,干部们都走了,接待处的一个女干部路过铁狮子桥,看见那个顾庄来的姑娘坐在铁狮子桥的桥堍下,一边喝一分钱一杯的热茶水,一边东张西望的对照着那张画在信纸上的地图。女干部去桥堍下的贩米船上买了一包籼米回来,再瞥一眼茶摊,那彩袖还坐在那里,但彩袖的悲伤已经像早晨的太阳喷薄而出了,彩袖捧着一杯茶哭,彩袖看着铁狮子桥上来来往往的人哭,茶摊的主人和几个热心的路人都围到了彩袖身边,他们以为那乡下姑娘是为了那张信纸哭,可是信纸被摊展开来,那些热心的人们看见的是一张简陋的用圆珠笔勾勒的地图。那个女干部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急着回家做晚饭了,因为她听见有人热心地站出来了,说,小柳巷?你要去小柳巷?我认识,我来带你去!

现在我们都知道了,那个热心人后来并没有把彩袖带回巩爱华的家。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结果,直到现在,与此事有关的人们还在争议,那个带路的人到底是谁?他到底把彩袖带到哪里去了。长寿后来没有找到他妹妹,他在巩爱华家闹了两天,没看见彩袖的人影,巩爱华也始终没露面,倒是派出所的人来了,按照有关条文,他们把长寿强行押到长途汽车站,遣送回去了。

我们这一边后来谁也没见过彩袖,我姐姐有一天回来告诉我母亲,她在铁狮子桥下面看见一张寻人告示,是找彩袖的。我母亲说,彩袖失踪了,当然要贴告示。但我姐姐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嚷,那张照片,照片!我母亲一下明白过来,明白过来脸就发白了,说,你现在知道哭了,让你带她出去玩,你偏带她去拍照片,为什么要拍那张照片?为什么?这张照片拍了干什么用的,啊?啊?我母亲冲动地质问着我姐姐,把自己也问得哭了起来。他们从逻辑上推理出来的结果是沉重的,我姐姐脱不了干系,因此我母亲在道义上承担了沉重的压力。为了宣泄这份压力,我母亲必然要问责我姑妈,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我母亲和我姑妈绝交了,我们两家住那么近,住在一条香椿树街上,我姑妈是我父亲的亲妹妹,我父亲是我姑妈的亲哥哥,可是我们两家就这么绝交了。

彩袖后来是搭一条贩茨菰的船回到顾庄去的,这些消息都确凿,因为确凿让我们和姑妈一家高兴了一阵子。只是彩袖消失的那几天里,她到底是在那里度过的,怎么度过的,和谁在一起度过的,这些细节从来都是个无头案,我们大家一点也不清楚。

表哥说彩袖后来兑现了家里的许诺,嫁给了那个患有羊癫疯的中年人。我表哥春节回来过年时还说他们的婚姻不错,看见彩袖和她男人去赶集,女的卖了小鸡,男的买了锄头,在路上一前一后地走。到了五一节回来,表哥不肯提彩袖的名字了,一追问就问到了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彩袖服农药自杀了。表哥说彩袖死得很有计划,她在菜园里打农药,打完农药别人看见她拿着个塑料桶坐在地里,都以为她是在喝水,说彩袖刚才还看见你喝水的,怎么一会儿又渴了?彩袖说今天天热,渴死人了。彩袖当着好多人的面喝了半桶农药。我姑妈那边,我们家这边,都被这个消息吓着了。我表哥闪烁其词地提到了村里的一些流言蜚语,说彩袖死的时候可能怀了身孕,大家都怀疑彩袖怀的孩子是野种,不是羊癫疯的。姑妈立刻大叫起来,羊癫疯不影响生育的,不是他的是谁的?

然后大家都突然沉默了。想到了彩袖失踪的那段时间,想到她是带着一个秘密回到顾庄去的,一下谁都不敢说话了。每个人都在掩饰自己慌乱的内心,却掩饰不住那种带有犯罪感的表情。后来我姑妈突然站起来,一句话让大家都得到了解脱,她说,我们对彩袖问心无愧的,彩袖苦命,怪不得别人呀,要怪就怪那个巩爱华,不是她惹这个麻烦,彩袖她也不至于落这么个下场。

香椿树街一带的居民,习惯于把亲朋好友的照片压在玻璃台板下面,彩袖的那张照片一直压在我家五斗柜的玻璃台板下面,平时那位置上是放一瓶塑料花的,那瓶塑料花常年盖着彩袖的照片,就像是盖着一件隐私一样,无法丢弃,也不愿暴露。我们有我们庸常而繁冗的日常生活,谁会无端地想起顾庄的一个乡下姑娘来呢?我们几乎把彩袖遗忘了。直到那年搬家,我和我姐姐清理玻璃下面的照片时,突然看见彩袖的照片,一时竟然都想不起来照片上的人是谁了,我努力地揭下那张粘连在玻璃上的照片,是什么人,脸那么熟?我姐姐突然叫起来,是彩袖呀,怎么她的照片还在这下面?

于是我也想起了彩袖,不知为什么,想起彩袖我就想起了茨菰,小时候我不爱吃茨菰,但茨菰烧肉我爱吃,现在人到中年,我不吃茨菰,茨菰烧肉也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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